“无妨,都起来吧。”佟宝珠呵呵笑了一声,站起身,走过来说:“一个国家、一个地区,或者是一个时代,就像是一个人。国家不同,地域不同,性格就不同。不能说是哪种好,或是哪种坏。但你们要想在某个地域长时间生活,并且想要在此地有一定的收获,你们就应该先去适应它,接受它的规则。”
“多谢皇后娘娘指教。”两名西洋人按着别人教的规矩,站起了身。垂首恭立,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方寸之地。
“大清国是人情社会,关系社会。你们想要有一番作为,需要暂且放下自己所图的目标和利益,先融入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做朋友。这里的人接受了你们,才能愿意听你们说话,接受你们的思想。等你们像南大人一样,彻底的变成了大清人,再要做什么事,就容易多了。本宫就是在南大人那里了解到耶稣基督。”
白晋最先听出了皇后话里的意思,真心实意道:“多谢皇后娘娘指点。”
“皇上很欣赏南大人,汉话说得流利,又精通机械、算术和天文。可惜,于前年不幸过逝了。皇上非常惋惜,赐谥号为‘勤敏’,让工部的人修了墓地,每逢清明都叮嘱人去祭拜。还为他写了首诗。”
佟宝珠想到康熙费尽心思写的诗词,充其量也就是打油诗,不大好意思在友邦人士面前显摆。
转而又想到他们对汉语了解不深,根本分不清好坏,又坦然了。
朗声道:
妙道玄玄何处寻,在兹帝监意森森。
群生蒙昧迷歧径,世教衰微启福音。
自古昭昭临下土,由来赫赫显人心。
而今基督恩光照,我也潸潸泪满襟。
两位西洋人就听明白了最后两句:而今基督恩光照,我也潸潸泪满襟。既惊喜又感动,原来大清国的皇帝,竟也是同道中人。
白晋忙竖起大拇指赞扬:“好诗!好诗!这是我来到大清国之后,听到的最美丽的诗。”
佟宝珠厚着脸皮道:“是难得一见的好诗!其情其意,可媲美于大唐的李商隐。”
他们不知李商隐是谁,却连连点头,诚心诚意地说:“比李商隐还有技高一筹。”
“你们有献药之功,比南大人当初入仕可是有优势多了。”佟宝珠看差不多把他们领上了路,准备结束这场谈话,“本宫会把你们的特长,禀告给皇上。能否得皇上青睐,就看你们各自的能耐了。”
门外的梁九功听到此处,这才敢进来。双膝跪地,行问安礼:“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梁总管,起来说话。常来常往的,勿需行此大礼。”
“谢皇后娘娘。”梁九功站起身后,又道:“启禀娘娘,主子爷在后湖等着娘娘,邀请娘娘泛舟游湖。”
“本宫知道了。你先回去伺候主子爷,本宫换件衣服就过去。”佟宝珠转身对低头斜眼往这边看的西洋人说,“你们先回去吧。”想说句谢谢的话,又觉得不妥,转话道:“黄忠,你叫辆马车,送他们回去。跟其他人交待一声,不可为难他们。”
“跟他们说什么了?”康熙看到佟宝珠,就问。接着又道,“朕最讨厌年纪轻轻的人留胡子,想到其中一个人满脸胡子,脏兮兮的,就不想见他们。”
梁九功忙笑呵呵道:“方才奴才看到那两个西洋人了,脸上刮的可干净了。奴才过去的时候,娘娘正在和他们谈论主子爷的诗。娘娘说,主子爷的诗比李商隐的还好。”这次多亏了这两个西洋人,更多亏了娘娘让他试药。
趁机替他们美言两句。
康熙斜了他一眼:“谁让你这个奴才插嘴了?”
“奴才错了。待会儿奴才找个主子爷看不见的地方,自个儿掌嘴去。”梁九功弯着腰往一边退。
佟宝珠搭着康熙的手,往小船上走:“皇上不是喜欢新鲜事物吗?臣妾问问他们都有什么特长。皇上闲的时候,好叫他们过来解闷儿。话赶话的,就提到了皇上的诗。”
康熙听了这个回答,十分开心,顺口问道:“他们都会什么?”
“听他们说话,像是比南大人懂得还多。那个叫白晋的,不但精通算术、还懂自然科学和物理,是受法兰西国王委派,来拜见大清国的皇帝陛下。”
佟宝珠扶着康熙的手,坐在铺有粉色团花的软垫上,“两个呆头呆脑的呆瓜,都来了两年多了,还没摸出门道呢。如果不是皇上病了,想到了他们,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才有机会一见龙颜。”
康熙提起衣摆,坐在了她对面,哈哈笑道:“怎么?他们的上帝没保佑他们万事顺利?看来还是不大灵嘛,还没皇后的话灵验。”
“可能是他们的上帝认为康熙大帝非寻常帝王,不是随便就能得见。让他们历经磨难后,再如愿,就会倍加珍惜皇上给予他们的机会。”
康熙捏她的手:“别以为朕听不出来,皇后这是在为他们说话。想让朕诏见他们。”
“臣妾没隐瞒自己的意图呀!”小船开始离岸,船身轻晃间,佟宝珠赶紧抓着了面前的茶几。
“所有努力的人,都应该得到尊重嘛。对于臣妾来说,也就是两句话的事。皇上见不见他们,是由皇上自己决定的。若是不想见,今日就是他们最后一次出现在畅春园,臣妾已经让人把他们送了出去。”
“不说他们了。”康熙拿起茶壶,往她面前的茶盏里冲茶,笑吟吟道:“皇后过来之前,朕收到了北边的信。皇后猜猜那边的战况如何?”
“看皇上这么开心,他们要班师回朝了?”佟宝珠惊喜道。
“葛尔丹冲出包围,带着不足百人,朝昭莫多方向逃走。裕亲王、你二伯父还有大阿哥,他们带兵去追了。庄亲王,老八、老九和老十这些人为他们送粮草。”康熙愉快地说,“班师回朝指日可待。”
“臣妾提前恭喜皇上了,以茶代酒敬您一杯。”佟宝珠拿起茶盏碰了一下,他面前的茶盏,“祝皇上早日得偿所愿。”
康熙笑呵呵地端起茶盏,“谢谢皇后,借皇后吉言。”浅呷了一口,把茶盏放回原处,“为了庆贺这则好消息。朕决定,上午不再回那边,趁着这不热不冷的好天气,好好和皇后游玩儿。”
“您刚不是说,刚收到的消息么?”她发现了,自从生病之后,康熙就变得特别黏人。每日上下午,都要找理由,来集凤轩这边一趟。而且一来,就是坐半天不走。
有点像是中学时候的自己。假期里,找各种理由不去补习班。被逼无奈去了,又寻理由逃课,逃课出来,就再也不想回去。
“朕身体仍虚弱,需要好好调养。皇后快看……”康熙指着不远处含苞待放的荷花,迫不及待地说出了方才琢磨的两句诗:“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池中香。”
佟宝珠深吸了一口气,又四处看:“臣妾没闻到香气呀?碧叶倒是有不少。”
康熙:“……”不懂情调的皇后。当即又笑了,“朕吟的是未来,过几日就能满池香了,朕再带皇后过来。”
佟宝珠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接着笑呵呵道:“好诗好诗!风来难隐池中香,给了臣妾无限的暇想。”
康熙就喜欢听皇后夸赞他的话,尤其是夸身为皇帝之外的事。心里愉快极了,可为了保持君王气度,他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开心。
清了清嗓子,不带什么情绪地说:“朕为他们此次出征,也写了几首诗,先念给皇后听听?皇后认为哪里不足,朕再修改。”
正要吟诵呢,就听梁九功大声喊:“万岁爷,娘娘,四爷回来了......”
康熙:“……”扰朕兴致的死奴才!掌嘴掌够了?突然意识到对方说的是老四回来了,急声吩咐:“赶快调头回去。”
作者有话说:
文中的诗,是清朝康熙所作。
第225章 孝子
康熙催的急, 划船的老太监没敢太急。船行的太快,就不稳了,他就是想到,某一天万岁爷可能会在畅春园里坐船, 特意练了很长时间的划船。
这不, 就用上了。
可不能把这件顶好的差事给办砸喽, 若是船不稳, 吓着了皇后娘娘, 可是犯了天大的过错。谁不知道呀, 讨娘娘开心,就能让万岁爷开心。
小船推着一圈圈的波光, 缓缓靠岸,佟宝珠这才看清梁九功旁边站的农夫就是四阿哥。以前溜光的脑门, 现在头发长起来了,又黑又密,像是猪棕刷子似;松散的大辫子,胡乱盘在脖子里;脸色不但黑黄,还是油腻腻的。
身上的衣服,更是没眼看。
破旧带着补丁就不说了, 衣襟和腿上,溅的都是泥点子。
这是在畅春园,知道不会有闲杂人闯进来;要是在街上,走碰面,都认不出来他。甚至是别人指着说这是四阿哥, 她都不信。
“这是怎么回事?”船还未停稳, 康熙就大跨步, 跳上了岸。
“皇阿玛, 您没事啊......皇额娘,您也好好的......”眼看着四阿哥要扑向康熙,周围的宫人侍卫,包括佟宝珠在内的一众人,心里都捏了把汗。
这副脏样儿,抱着皇上可咋办?
正紧张中。
四阿哥在距离康熙两步远的地方收着了脚,紧接着双膝一弯瘫跪在地上,张开手臂,就抱着了康熙的右腿:“......皇阿玛,您没事啊......儿子听说您病了......”脸贴着康熙的腿,放声大哭。
跟随着哭声,一股酸臭扑面而来,康熙揉了揉鼻子,扭头看向佟宝珠。
这次生病,他意识到了一件非常美好的事。那就是,面对进退为难的场面,他不好决定时,皇后可以出面帮他做决定。
人就是这样。
没山的时候,遇啥事,都自己想办法解决;有山了,就懒了,就想靠山。
他现在就想依靠皇后。
“这是听说您病了,心急火燎,赶路赶的太急了吧?瞅瞅这一身脏。”佟宝珠扶着梁九功的胳膊下船,走过来,看着四阿哥脏乱的后脑勺,语速极快地说,“你皇阿玛前几天病了,现在已经大好,别挂心了。先去洗洗,吃点东西,歇一会儿再过来说话。”
这一路是遭了多大的罪啊,佟宝珠心疼极了,想去弯腰扶他。紧了紧手,站着没动。
这是她儿子,但更是康熙的儿子,不能抢在康熙前面表现与孩子们的亲密。自从晋封为皇后,在各方面,她都十分注意规矩。
就想这么安安稳稳的过下去,不想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皇阿玛,儿子快吓死了。您要有个闪失,让儿子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让皇额娘怎么......”佟宝珠正要吩咐侍卫把四阿哥带下去,哭号声突然停了,随即斜着身子,歪倒在了地上。
“哎哟,四爷是晕倒了。”梁九功最先反应过来,急声吩咐道:“快去叫太医。”
“把老四送到观澜轩,观澜轩近,观澜轩的人挪到别处去。”这会儿,康熙也顾不得脏了,蹲下身,先是伸出手指在四阿哥的鼻子底下探探,确认还有呼吸,这才慢慢把他的身体放平,“让太医直接去观澜轩。”
“主子爷,观澜轩的几位大人,挪哪儿去呢?”梁九功凑过来,虾着腰问。
“畅春园那么大,还容不了五六个人嘛,随便哪里都行。”康熙怕声音大了吵着对方,又怕声音小了对方听不见。压着嗓门喊:“老四,老四,能听朕说话吗?”
“让他们搬去渊鉴斋。”佟宝珠指点过梁九功,又吩咐立在一边的采月,“你去看看灶上备的有什么粥没有?要是没有,把米粉冲一碗。”接着低身轻拍了一下康熙的肩膀,“皇上,四阿哥是太累了,加上情绪激动才晕倒,休息一会儿就能缓过来。让人把他抬走吧,给他清理清理,喂点稀饭吃。”
“你们听皇后的吩咐。”
康熙起身前,又摸了摸四阿哥油腻的脏脸。
瘦多了。
在昨天傍晚的书信中,康熙就知道了四阿哥回京的消息,还知道走的急,侍卫都没带。怕皇后担心,便没告诉她。阴天下雨,路不好走,日行百里就很艰难,从乌兰木通回来,至少要半月。
这才八天就到了,仅比信使晚了一天。
信使可都是训练有素的,翻山过河是日常便饭;四阿哥是身娇肉贵的皇子,在此之前,出远门也就是跟随太子巡幸蒙古那次,听说路上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马车上坐着。
看着侍卫把四阿哥背走,康熙叹了口气:“老四辛苦了。”
这孩子,平日里在康熙跟前,少言寡语的,没想到如此重感情。佟宝珠也跟着感慨了句:“看这样子,这一路是没歇着。”
“是啊。他自己的衣服也不知道弄哪里去了,身上穿的这件是在路上寻的吧。”
因为挂心着四阿哥,康熙没再回清溪书屋,理所当然地去了观澜轩旁边的集凤轩。坐在集凤轩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听宫人一会儿一禀报。
“太医说没事,晕倒是因为精疲力竭所致。”
“给四爷洗过澡了。”
“好不容易把四爷唤醒,喝了大半碗米粉,就又睡了。”
“给四爷剃过头了。”
“给四爷收拾干净了。”
“四爷正睡的香......”
到了午后,佟宝珠劝康熙:“太医也说了,四阿哥身体无碍。皇上去屋里歇会儿?”
康熙未置是否,而是说:“有人给朕的信里写,清理战场时,除四阿哥之外,诸皇子均是身先士卒的忙碌。又特意解释,说大约是四阿哥身体有恙,所以一直在帐中。皇后你怎么看此事?”
佟宝珠站在康熙背后,给他捏肩:“四阿哥不是怕吃苦受累的人,许是不愿看到惨烈的场面?臣妾没上过战场,但也能想象得出来,我方的尸体,敌方的尸体纵横交错,四处都是血迹,不忍直视。”转话又道,“也可能,他是觉得自己干那些粗活远不如兵士们,和他们一起干,别人又要关照他,担心给大家添麻烦。还不如躲到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