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暗香浮动,近在咫尺的男人没有动,杜莹莹也没有动。几米外的女儿“哇”一声哭了,借着从楼道透进来的灯光,她发现,泪水正划过马浩宸的脸庞。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成年男人哭泣,至少,上一世,马浩宸没流过泪。
当晚茵茵吃生日蛋糕时还抽抽噎噎地,一边吃一边哭,马浩宸哄了好一会,用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一个比她自己还大的毛熊公仔)把受惊的小姑娘哄得有了笑脸。
生日之后一周,马浩宸把女儿送回父母家,两个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谈起离婚。
“茵茵的话,我想,她跟着你更好。”尽管不愿承认,马浩宸依然明白,妻子22岁就怀孕,尽管抑郁过,从情感上是离不开小姑娘的,“我也不想你们分开。”
杜莹莹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
“房子是我父母的,我没出过钱,我咨询过,法律上讲,是属于出资人的,这么一大笔钱,我家里肯定有想法。”一旦下定决心,马浩宸就恢复成理智冷静的男人,足以令她心生好感,令她托付终身,“可,可我也不想,你和茵茵跟你父母挤一辈子。”
他拿出一份牛皮纸袋,上面还有工行的LOGO,打开却是一份签好字的文件和几张纸。
杜莹莹愣住了,震惊地声音都变了,“你?”
最上面的是一份遗嘱,粗粗一看,写着马浩宸名下的房子和财产留给女儿马茵茵。
杜莹莹很意外,也不太意外,上一世,他为她家庭付出更多,感情消磨殆尽,离婚时女儿也上中学了,与他感情更深,无论如何,不会得不到他的财产。
马浩宸神色有点凄凉,又为她的关心有点满足,“还关心我啊?我就是,想给茵茵一个保障,万一,万一我有点什么事,别让她就,就没人管了。”
尽管有上一世的经验,杜莹莹依然追问“你真的没事?”见他不说话,才吁一口气,认真地说,“我会给她买房子的。”
“行啊,那茵茵可发财了。”马浩宸把这句话当成玩笑,“以后得多少人追啊,我可得等着,等她长大了,谁追我女儿,都先过我这关,好好考验考验。”
她又看看遗嘱,定下心来:遗嘱是当事人随时能立的,后面的取代前面的,马浩宸不可能不再婚、生子,等他过世后,生效的是最后一份遗嘱。
“关于抚养费,我想好了,按这个吧。”他点点离婚协议上的“每月3000”元,“过几年,钱贬值了,茵茵也大了,我们再商量。”
相比遗嘱,杜莹莹并没太意外:马浩宸每月到手3000多元,可银行年终奖一发就是10几万,还有公积金、奖金和各种名目的福利,薪水每年都涨,他还会继续晋升呢!
何况,马家家底相当丰厚,两处房子的租金交给儿女,马浩宸父母也非常照顾茵茵和丁悦悦。
她点点头,表示没意见。
至于她手中的29.5万共同积蓄,马浩宸也留给她,这次杜莹莹拒绝了,“你给我的很多了。”
马浩宸立刻站起来,直截了当地点起一根烟,“那就不离了,我告诉你,我就是不离,没得商量,谁说都不离。”
能做到这一步,杜莹莹不是不感激的,“这样吧,我拿一半,剩下12万单独开一张卡存起来,连同你的抚养费,我单独记账,你随时可以查账。以后,茵茵长大了,懂事了,知道这件事,也知道你对她的心意。”
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每周周末,马浩宸带走女儿,平时也能探视;车子是他的,家里的东西,她喜欢什么都可以搬走。
能心平气和分别,是最好不过的,杜莹莹真心实意地道谢,“谢谢。”
马浩宸凝视着她,轻轻地伸出双手,掌心朝上,“莹莹,你后不后悔?后不后悔嫁给我?”
后悔吗?上一世的杜莹莹是后悔的,这一次,她还年轻,还能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她摇摇头,“不会啊,有茵茵啊。”
于是马浩宸眼圈红了,不敢直视她的目光,“莹莹,我后悔了,我....”
杜莹莹视野也模糊了,不停擦泪。
“莹莹,你觉得,我和你之间,还有可能吗?”他低着头,固执地盯着桌面上的签字笔,“有没有可能,茵茵上小学,上中学,或者过生日,忽然发现,爸爸妈妈又,又一起回家了?”
杜莹莹坦诚地说,“不知道,马浩宸,我不知道。”
“你回家吧,妈还能帮你带茵茵。”片刻之后,马浩宸冷静下来,唏嘘着回到现实,“你们两个人住着,我总觉得不安全,楼上楼下进进出出,谁都不认识。”
她吸吸鼻子,“怎么,世界都是坏人啊?”
他叹息,“以后你长点心眼,跟你家里也是,别傻乎乎的,你爸妈你姐说什么就是什么。买套房吧,小点的也行,怎么也得有地方住,我有内部消息,房价还得涨。”
她给他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脸,“已经在攒了,最多明年、后年,一定不会租房了。”
该说的说完了,烟也到了尽头,似乎到了离别的时候,马浩宸想了又想,实在忍不住,憋出久久藏在心底的话:“你告诉我实话,你别瞒着我,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杜莹莹仰起头,望着他发红的眼睛,用力摇摇头。
就像专门等着这个答案,马浩宸脸庞浮现欣慰和凄凉的笑容,低声说,“我知道。”
面前曾经把终生托付给他的女子只不过“不爱自己了”,他能感觉得到,这个事实比她移情别恋更令人绝望。
当晚,放下一桩心事的杜莹莹梦到2020年,年轻的马浩宸和中年马浩宸影子逐渐重合,却又突然分开来,一左一右停留片刻便转身离去,在她视野中越来越小。
第10章
再次拿到离婚证那天,杜莹莹有点唏嘘,也有点恍惚:对她的灵魂而言,仅仅隔了100余天,对两个时空而言,相距漫漫12年。
她还年轻。
这一次,她依然拒绝马浩宸“送你回去”的提议,离开民政局信步而行,顺着熟悉的路走到税务局外面。
对着落地窗,杜莹莹打量着自己:尖下巴,皮肤很白,黑黝黝的大眼睛,黑发披在肩膀,比原来瘦了些,裹在米色风衣里有一种瘦骨伶仃的感觉。
她是27岁,还是39岁呢?
10月底,杜莹莹向杂志社提出辞职。
毕竟,一模一样的工作经历两次,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尤其杂志社目前稳定,却无法挽回地踏上一条下坡路。
财务室平静无波,要好的同事惋惜一番,说着以后“一起玩啊”的话。
按照惯例,老董把离职人员叫到办公室,聊一聊,“怎么,不想干了?有更好的发展了?”
杜莹莹实话实说:“打算考一考研,时间精力都不太够。”
老董恍然大悟,“应该的,年轻人就得进修,30岁之前,把能拿的资质证书都拿了,以后精力就跟不上了。小杜有中级证,还没考过注会吧?”
上一世就没考完,杜莹莹也有点遗憾:“没呢,考过经济法,开始看会计的书,觉得五年嘛,压力有点大,就没坚持下来。”
“经济法和税法难度低,应该直接拿下,会计比较综合,审计财管都是,上几年班融会贯通,就容易多了。我当年也是,本来打算3年拿下,忙来忙去的,还是考了4年。”老董对着后辈滔滔不绝,又夸奖她,“挺好的,小杜是聪明人,先把人生大事解决了,孩子家里帮忙带,想进修想冲刺都很从容。再看看外面那几个,老大不小的还玩呢,该干什么都不知道。”
上一世,杂志社人才凋零,财务部只剩3个人,她和老董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现在嘛,回来100余天,还是第一次进入老董的办公室,人也陌生多了,杜莹莹有点唏嘘。
闲聊片刻,老董忽然说,“你老公在工行,铁饭碗啊,旱涝保丰收,认识客户多,路也多,有前途,比我们这种单位强多了。”
杜莹莹笑,“银行条条框框的,很死板,天天和钱啊客户啊打交道,没意思。我倒觉得还是我们这里好,书香气息浓重,没有束缚,干的也舒服。”
毕竟个人私事,又是女下属,老董不好意思细问上次的事,又被她的话搔到痒处,高兴起来,“可不是,和文化人打交道,时间长了还能陶冶情操,提升自我嘛!我就对总编说,我是看着您的文章长大的。等以后集团上市....”
可惜,他这辈子也等不到了。
正式离职那天,她请大家吃散伙饭,散席把两瓶非常名贵的红酒送到老董车上。后者非常惊讶,“小杜,这这,这是?”
杜莹莹坚持,“经理,您是我的贵人,对我个人的帮助非常大。不敢说报答,小小心意,您务必收下。”
老董摸不着头脑:两年了,自己对待这位年轻漂亮的会计和其他下属没什么不同啊?
“您带着我挣钱嘛!”杜莹莹笑起来,目光满是感激,“前年跟着您炒股票,我多了一条财路,帮了我大忙。”
提起这个,老董恍然大悟,连连摇手,“我也是跟着大户炒着玩的。小杜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股票这东西,可是有风险的,你别看我说得轻巧,我可没少赔钱。”
离开杂志社,杜莹莹轻松是轻松,又有点茫然:2020年,穿越电影、小说网剧非常流行,她也看过不少,主角大多在原来的领域翻天覆地,出人头地,可她自己和上一世的区别越来越大,之后发生什么,她也不知道了。
很快,意外就来了。
桌游店提上议事日程,两人摩拳擦掌,决定把店开在第一次考察地址,学院路和古翠路之间某中档小区的底商。
喏,于耀阳认为,此处临近几处学校,视野开阔,比开在商务大厦或者居民楼里强多了,毕竟,第一间店站稳脚跟,挣到钱再扩大店面。
杜莹莹没有意见,喏,她没有开店经历,于耀阳已经准备几年了,比她专业的多。而且,这里是未来的地铁沿线,黄金地段,绝对不会有错。
127平米,租金12500/月,按照商量好的,她出15万启动资金,于耀阳凑足12万,足以撑过第一年了。
原来的租户年底离开,两人和业主签好合同,交了定金,画图、找设计、选家具、挑施工队,连带注册执照开立账户,忙得不可开交。
另一个搭档她也见到了,于耀阳的发小王思奇,绰号大齐;一个大大咧咧的青年人,小眼睛,略有些胖,性格很好,不费什么功夫就能和生人混熟了,这点对开店挺重要的。
三人吃了BBQ,打了几局牌,嘻嘻哈哈地混熟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的股票逐渐走高,于耀阳这边却出了岔子。
“我这边,得缓一缓。”11月初说这话的时候,于耀阳有点不好意思,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她,“家里一堆破事。”
杜莹莹迷惑,之后明白了,“跟你女朋友吵架了?”
他搓搓脸,“我现在这个公司,每月4000块,虽然不多,但稳定,只要不犯错误就不开人,过十年签长期合同,快成事业单位了。蒋萌想明年就结婚,我说等两年,等我挣挣钱,她不答应,天天跟我吵。”
杜莹莹想说什么,又闭紧嘴巴:上一世,他没娶现在这个女朋友,妻子是一位姓赵的女生,婚礼杜莹莹还参加了。尽管于耀阳一本正经地“别带你老公来啊!”马浩宸还是去了,拉着他喝酒,把于耀阳喝得钻桌子底下去了。
情况有点复杂:上一世,她根本不知道于耀阳什么时候开第一间店,从哪里起步,只知道最后他成功了。
于是杜莹莹有点头疼:“那,你和蒋萌几年了?”
于耀阳答:“去年我同事介绍的,她也是81年的,有啥可急的,搞不懂。”
“人家是女人嘛!”她说,“女人的青春很宝贵的,你得考虑蒋萌的感受。那,等到过完年?”
于耀阳长吁短叹,“我本来打算拿完年终奖就辞职,现在吧,现在是,十一我们两家见面,她家里意思,该结婚就结婚,还得生孩子呢。正好十一我堂姐办婚礼,我爸妈跟着折腾,累得够呛,想着结完完了,省事。加上现在,我家里不是出了点事么,我爸我妈嘀嘀咕咕的,怕我把钱赔了。”
沉默几秒钟,杜莹莹开始收拾桌上的装修图纸和预算,“定金已经交了,能拿回来吗?”
“别别,杜玉玉,我没说散伙,我也没打退堂鼓,我就是,就是暂停一下。”于耀阳狼狈地连连摇手,叫着她中学时期的绰号,“定金算我的,你别管了。给我点时间,我把我这边理顺了,把问题解决了,行吗?”
也只好这样,杜莹莹拎起自己的包,“行吧,你定下来告诉我。”
“哎,哎?”于耀阳怕她生气,一路跟出咖啡厅,有点低身下气,“杜玉玉,你相信我,就算这次没成,我早晚得把店开起来。人这一辈子,总得做点有意思的事,在同一间办公室待几十年,天天对着固定不变的脸,我是办不到。”
“开间小店”的梦想就此搁浅,杜莹莹把全部精力放到复习中来。
她报了考研班,每天把女儿送到幼儿园就埋头苦读,很晚才睡,效果却不理想:她习惯了早九晚五的通勤生活,也习惯了4G网络时代,冷不丁与社会脱节,又回到原来的年代,满脑子胡思乱想,心浮气躁,反而什么都背不进去。
夜里总是失眠,梦到自己依然39岁,没房子没存款,女儿跟在马浩宸身边。她想看账户,密密麻麻股票代码,什么也看不清。
醒来一身汗。
与远在郑州的大学同学徐莉电话时,她提起自己的烦恼,惹来对方嘲笑:“拜托,考研那么简单,所有人都去考了。”
她叹气,“我想拼一把嘛。”
徐莉是宿舍里最大的,又是舍长,跟她交情很好,毫不客气地念叨:“你今年27,又不是17,你拿什么拼?你根本不在学习状态,体力精力记忆力大不如前,上有老下有小的,看得进书才怪。还有啊,你天天跟家待着,黄脸婆一个,小心马浩宸移情别恋。”
上一世杜莹莹成了毕婚族,徐莉和另一个同学蒙蒙都劝过她,别那么早被小孩束缚,可当时的她被爱情笼罩,大叫着“我就是爱他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