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的目光只落在云滢身上一瞬,如惊鸿掠水,等她抬头时便已经在端了茶汤细啜。
太后等身边的人领命下去,才慢悠悠地望着已经空了的珠帘后面,漫不经心地吩咐人再给皇帝换一盏来,“寻常人家娶妻纳妾尚且要站在婆母的床头檐下立规矩,吾不过是叫人提点她两句,七郎就要这样担心吗?”
圣上淡淡一笑,“阿娘病中多虑了。”
……
云滢从清宁殿回到群玉阁已经将近午时,殿中人迟迟不见她归来,自然也都急坏了,兰秋见她回来的时候面上红晕未消,连忙替她拆了发髻通头。
“娘子回来得怎么这样晚,奴婢们都担心坏了。”蕊月和兰秋是晨起请安的时候一起跟着云滢去的,但是等娘子留在清宁殿里约莫一柱香的时辰后,就被吩咐回来候着的。
“老娘娘问了我几句话,后来官家过去请安,娘娘就又让人教我规矩,回来得不晚才是奇怪。”
云滢热燥起来的时候便拿湿了的巾帕擦擦颈项,她以为太后立的规矩是要暗里惩戒她一番,谁想到教出来的多是些不靠谱的事情。
当时她几乎要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已经年过花甲的清宁殿掌事了。
“今日的午膳不必备,让茶水房准备一点小食午后拿过书房来就成了,我现下也没什么胃口。”
云滢略有些恹恹地往床上倒去,吩咐兰秋拿了香膏出来替她按一按:“等到未时一刻就叫我起身,今日给太妃的经还没抄好,别拖到晚膳再送去了。”
兰秋应了一声是,等到娘子卸去外面的宫装只剩下一层薄薄罗衫趴在榻上,便如往常一般熟练地替她揉匀香膏,按摩她背部的穴位经络。
云滢确实是有些累了,兰秋稍微按了一会儿,还没等娘子翻身过来按一按前面,云滢就顺顺利利地叫她去见周公了。
往常她偶尔也会因为按摩入睡,但是伺候她的宫人也都很有眼色,等到娘子呼吸平稳、香膏完全揉匀之后就稍微帮她调整一下睡姿,而后帮她盖上锦被。
左右只是一个午睡,在榻上略歇一歇也没什么。
但等到云滢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身上还是只有那薄薄的一层香罗衫,锦被好像已经被人拿走了。
“岫玉?”
她试探着唤了一句,却并没有人应答,反而被人用一小瓢温水缓慢地洒在她背上。
云滢低低惊呼了一声,却被人按住了腰身不许动弹。
宫人替她按摩都是先用掌心热了香膏再往她背上去涂抹按揉,把她惯得娇气了很多,但身后这个人却拿的是比肌肤稍凉一些的水浇下来,着实是吓人一跳。
然而那双手按上来之后,云滢忽然又松了一口气,即便是被固定了腰身,但还是能回头的,她一脸不赞同道:“官家怎么拿这事儿来吓我?”
她对官家的手还是极为熟悉的,可等云滢见到圣上的神色时,却觉得并不算好。
“官家这是从清宁殿直接来的么?”云滢勉强拿手支着头回看圣上,总不能用后背一直对着君王:“我还当是自己睡得糊涂了,以为是在梦里见到您的。”
“你倒是一直很有自知之明。”
“朕听服侍你的宫人说要未时一刻叫你起身,”圣上的身边尚且放了一卷书,淡淡对她道:“如今已经未时三刻了。”
云滢半张了口,稍感惊愕,她从前不是这样能睡的,没想到不用去侍寝,反而还有睡过头的时刻。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自她醒后见到圣上起,官家几乎都没有笑模样——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
“官家您怎么了?”云滢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想要叫他松一松手:“是不是老娘娘同您说起经书的事情了?”
云滢左思右想,大概也就只有这件事能叫皇帝过来兴师问罪,竟稍微觉出些委屈来。
她以为皇帝并不会为了这样的事情生她的气,皇帝送来经文,原本也是他情愿的,同她自己再抄一份送到佛堂有什么相干吗?
“同经书有什么相干?”
皇帝确实是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但是手却划到了她被水洇湿的背上,叫云滢感受到了一丝危险。
轻盈的布料沾了水以后略显粗糙,但又没有完全浸润,那细腻的肌肤被圣上隔着衣物触碰,可以感觉到有几滴水珠顺着男子指尖划过的方向游走,叫她生出许多颤栗,不明白是哪里得罪了君王。
“奴到底如何得罪官家了,您总得说个明白才是。”
太后想来不大会凭空说人坏话,圣上对她偷梁换柱的事情半点不关心,那能说的也就只有另外一件事了……
“今日阿滢在清宁殿里都说什么了?”
圣上想想太后屏退众人以后同自己说的话,就忍不住有些头疼,说话间失去了往日的云淡风轻,叫人听出来几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太后今日送了一盒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生子丹给朕,说是不必叫朕讳医忌疾,省得影响开枝散叶。”
圣上稍微压着些怒气:“阿滢就不想说些什么吗?”
云滢恍然大悟,然而她自忖也没说什么不得体的话,也就是稍微模糊了一些东西,委婉一点而已。
“妾能和老娘娘说些什么?”
云滢含嗔带怨地瞥了圣上一眼,鼓足了勇气小声道:“难道我要同老娘娘说陛下厉害得不得了,叫我把旁边的一道奏折都弄脏了?”
第3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云滢说完之后不单单是她自己觉得脸红, 连圣上点开她后背水珠的力道都弱了一些。
皇帝那时尽量安抚着她的情绪,即便是瞧见了那潮涌给御案带来的狼狈,也没有多余的力量再管一管旁的事情, 略略瞧过上面的几行字也就随它去了。
那本奏疏原是一道请安折子,上头并没有什么国计民生的大事, 所以皇帝就算留中不发,暗里叫人销毁了也不会有臣子发觉在意, 但是白日将这件事说出来, 也显得君主的行事太孟浪了一些。
“那你也不该同太后……”圣上望着云滢满脸的委屈, 想想她在太后面前也难为,便缓和了语气, “说的那般委婉。”
太后不会直接找圣上来问这种事情, 而是问过后宫嫔妃下的结论,云滢本来就不是太后特别亲近的人, 老娘娘问话她不能不答, 但她面薄起来也不好将所有事和盘托出。
因此皇帝的隐秘事难免就被说得弱了几分。
云滢被身上的湿衣物弄得不大舒服,但这件事不过去,她也不好讲明, “想来太后娘娘早有预备这些的意思了, 要不然也不能妾身一说, 娘娘就能拿出来这么多了。”
太后也没有多求证些什么,她这样犹犹豫豫地一说便信了十足, 倒未必是有多信她这一面之词。
而是她早便认准是这样的, 召人过来不过是确认一番罢了。
这些道理皇帝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明白之后,再想想太后那语重心长的语气,难免会落得尴尬。
“亏你也说得出口。”圣上轻微地责备了她一句, “不知道回护郎君,反而添油加醋,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云滢收起那不小心露出来的笑意,被圣上俯身在额头上敲了一下:“朕的颜面、朕的夫纲,通通被你说没了!”
他今日往清宁殿去,除了送给太后求的平安符,还另外有些别的事情,然而到最后,几乎被这神来一笔弄得说不出话来。
偏偏这种事情空穴来风,传这谎话的人是她,叫皇帝既想狠狠地在她身后肉多之处拿竹制的板子打上一顿,又拿她没什么办法。
“谁让圣上这些日子自己要修身养性的?”
云滢见他已经不再晕染自己背后的水珠,便当是已经逃过了这一遭,轻巧灵活地避开了圣上的身子,翻身坐起,坐在他身后环住了腰:“我不知道那夜是哪里说的不对,惹了官家动怒,竟然一直不理我。”
皇帝对于后宫的态度与先帝几乎是两种极端,嫔妃们纵然锦衣玉食,没有得过什么亏待,但心里难免会猜测皇帝是否有什么病症。
她晨起去清宁殿请安因为是皇后担心太后的病,才带着嫔妃们一道去问安,脸上的妆并不重,午歇之前也已经全部擦掉了,如今轻轻蹭着他的肩头,也不会在皇帝红色的常服上留下明显的白痕。
“官家,别生我的气了。”云滢纤细的手指在皇帝腰间玉带处交握在一起,不放他离开:“妾确实是有些故意的,当时老娘娘问我的时候,我想万一颠倒是非一些,娘娘肯定会对您旁敲侧击的。”
云滢察觉到皇帝听她说话的时候明显多了些怒意,连忙道:“但……但我不是想官家这样圣明,洞察幽微,肯定会猜到是妾在娘娘面前挑拨,自然会寻妾这个罪魁祸首来问罪了。”
后宫嫔妃之中很少有人能窥伺帝踪,何况圣意难测,天子本来也不是能与人推心置腹的性子,既然圣上不喜欢主动同人多说,她又拿捏不定皇帝的心意,便只能稍微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请他早些过来,省得这长久生下去,她的恩宠也会渐渐消失。
“只要官家肯来见我,我就能有机会问一问缘由了。”云滢轻声问道:“圣上,我到底是哪里不好呢?”
有的人就算是做了坏事,也是一副可怜委屈的样子,见了便要郎君爱她疼她,将天下的好话都安在他的身上,做出来的错事也是因为试探着耍些小心机,想要见他一面,能大大方方认了错,也不会叫人想罚她的。
即便皇帝来时想过要如何责备她一番,说上几句话后,那些素日张开便能道来的说辞便也没有再用上的时机。
只是心口的那一团气既不能出在她身上,又难以消散,“旁敲侧击,这四个字倒是很妙。”
太后都已经提起先帝年过知天命,宫中尚且有两三位公主与皇子降生,有时候到福宁殿谢恩的嫔妃一日便有数人,连生子丹药都能送出手,简直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
“想朕也不见你往福宁殿再送些点心,”圣上稍稍责备了她一句,“宜则、宜和他们早就与你相熟,难道见你来了,还敢不通传吗?”
她在自己身边也待过一段时日,虽然厨艺不好,但也不至于非得吃她亲手做的才叫诚心,随便让人送一点过来,难不成自己还会责备她?
“我知道的呀,现下官家疼我,几位都知当然也觉得官家即便是知道我借着送饼饵来探望也不会拒绝我,替我通禀。”
“丢人在殿里丢就算了,外面丢面子做什么?”云滢闷闷地倚着人抱怨:“可要是哪一天官家不喜欢我了,就不愿意成全我了,众目睽睽之下,您吩咐让内侍把我送回来,那得多叫人笑话我?”
他还什么也没有做,就开始想这些没有影的事情,恐怕再自顾自地说下去,就能靠幻想把她自己委屈哭了,这样的云滢教圣上也多了些不习惯,他轻轻拍了拍她环在自己身前的手笑话:“果然是春日到了,连你竟也伤怀起来了。”
但莫名其妙,她这样多愁善感,反而倒教人不是那么想生她的气了。
皇帝这样长的时间都没有与她真正算账,给了云滢一些底气,她有些恼羞成怒地在他颈侧轻咬了一口,“奴说这些与官家是想让您多疼疼我,说以后只要我去您肯定是会见的,谁想到您反而笑话我?”
她那一口并不重,皇帝不以为忤,只是被这个不依不饶,满口歪理的人弄得太阳穴隐隐生疼:“朕还不够疼你么?”
数卷的经书,她撒娇央求一句自己也就允了,每日抽出半个时辰,替她用潦草些的字迹抄了送来,非但没得人半点酬谢,反而得了女郎满心的委屈。
想想若是别的嫔妃敢在太后面前这样诋毁圣躬雄风,皇帝纵然心中郁结,大约也不会到人宫中亲自计较,只是不再行幸那嫔妃也就罢了。
但云滢做嫔妃并没有多少日子,对男女之间的事情还不能太适应,他也愿意稍微体贴一些,不会只顾着自己纵情,但凡她哭一哭,总是会叫男子心软一些,舍不得过分折腾她的。
难得投诸心力,反而被她在清宁殿说得太后以为他身子有些难以言明的不适,几乎是在母亲的面前颜面扫地,即使是这样,也不过是在她背后以温水为墨写了几个字,这还不算疼她,未免也太不知足了一些。
“官家那天从前面回来,又问了我好些话,我那时只知道您心里或许有事,但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云滢轻声问道:“既然官家这么疼我,又不来见我,肯定是我做错了。”
“可官家还是把经文都送过来了,”云滢怕皇帝少顷询问那经书的事情,便先一步低着头坦白:“我怕以后都见不到您,圣上御笔亲书抄写的经文我也舍不得送出去,都重新抄了一份送到太妃那里去了。”
她平日放肆,不经意间有一些怯懦卑微和自省才会愈发让人觉得她的可怜,连圣上也叹了一口气,微微有些动容。
“前面出了冒认皇亲的事情,太后太妃身体抱恙,朕哪里有时间来瞧你?”
皇帝没有向嫔妃解释行踪的习惯,但既然有心安抚宽解这个吃味乱想的人一些,圣上也不介意多说一句,他示意云滢松手,教她与自己对坐,“为何要生你的气,难道朕这两日召幸过别的嫔妃吗?”
她困倦时说的话并没有作伪,他见过许许多多比她油滑上十倍的人,自然也能听出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既然是赤子之言,他生气做什么?
去大相国寺的事情也不是完全作伪,太后是他的母亲,求佛问道之前自当诚心斋戒沐浴,不该与嫔妃做出什么事情来。
“奴只是自己,您见不见旁人,同我有什么干系?”云滢小声抱怨了一句,旋即展颜一笑:“只要教习不是在陛下面前得了不是,也不是我说错惹怒了官家,那妾便安心了。”
“醋坛子,”圣上淡淡地睨了她一眼,“这样会酿酸,就该叫你去做尚食女官。”
旁的姑娘是水做的,她倒像是用醋挤出来的一般。
“官家不爱吃酸的吗?”云滢依附在他耳边,低声笑道:“要是不喜欢,现在也不会来了,您说我说的对吗?”
“愈发没规矩了,”圣上被女郎温热的兰息弄得心弦微动,又不愿意叫屏风后面的宫人与内侍多瞧见两人相处时的模样,低声斥责她:“谁教你的规矩,朕回头让宜则好好罚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