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的声音忽然就断了,过了片刻,才听到屏风内的太后吩咐道:“不必站得太远,进来罢。”
云滢应了一句是,等宫人勾了珠帘才走到屏风后面。
太后的身边有一个身穿诰命服的中年女子,手中的药碗已经空了,她起身向云滢微福了一下|身:“妾张王氏,见过云美人。”
云滢料想这不是太后兄长的继室,就该是太后的侄媳,忙回过她的礼才顶了张王氏的位置,坐在离太后最近的地方。
“回去若是没什么事,就将人送到原籍罢。”
太后神情恹恹地倚靠在软枕上,面色不复以往红润:“我们这样的人家和百姓布衣计较未免有失典雅,叫他客客气气地送人些盘缠上路,不许为难。”
云滢听见太后同自己的亲眷说话,并不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只能乖巧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张王氏得了太后的吩咐喏喏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云滢还是第一次距离太后这样近,她尽量保持呼吸的平稳,省得太后挑出错来。
内殿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太后打量了眼前的女子许久,与行将就木的她不同,云氏的身上散发着青春女子的气息。
“多大年纪了?”
云滢不知道太后怎么突然明知故问,“回老娘娘的话,妾已然十六了。”
“十六……”太后轻声念了一下这个数字,怅然一笑:“吾被封为美人的时候,已然二十六岁了。”
云滢对这些先帝朝的事情知之甚少,在太后的威严面前,她完全不敢言声。
“吾入宫之初,先帝也十分垂爱,”太后略带犀利的目光落在云滢脸上,叫人觉得很不舒服“不过倒也不曾像你这样大胆,敢叫皇帝代为捉笔,抄写吾罚你的经文!”
第3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这几日太妃自己也有些风寒伤痛的小毛病, 不曾来清宁殿说起这些琐碎小事,然而太后自有自己的法子知道皇帝的近况。
皇帝最近这段时日已经不再有抄写经文的兴致了,然而每日午后必会有福宁殿的小黄门拿了一个熏染檀香的木盒送去群玉阁, 随后略过了半刻钟,云美人的奴婢便会出阁往杨太妃处去。
七郎是她的儿子, 脾气和秉性她这个做母亲的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既然现下中意一个嫔妃,也不会介意多疼一疼, 位份、赏赐于皇帝而言都是随口一句话的事情, 帝王的恩宠对于宫妃而言总有数不尽的好处, 封一个高位份虽然有些不妥,但也随他去了。
但是连每日替她抄上整整一卷经书都甘之如饴, 几日都不停歇, 大有替她抄完十几卷的意思,这让太后多少有些不大喜欢。
更不要说延寿公主抱到卫国长公主那处, 中间难道就没有旁人挑拨离间吗?
皇帝已经到了而立, 原不该这样任性,她刚罚了云滢,转头召幸也就算了, 居然将这些也都包揽过去, 也不顾忌她与太妃的颜面。
云滢须得庆幸刚刚那位张相家中的命妇已经伺候过太后用药, 否则手里端着一碗热烫的汤药还要匆忙跪在太后的榻前想着如何奏对,也足够她忙的了。
“回太后娘娘的话, 嫔妾不敢。”云滢稳定了心神, “官家召妾伺候的时候觉得妾的字有些辜负了这些好纸,才指点了一些,其他的时候都是臣妾自己抄写的。”
那日被太妃打趣过这渐入佳境的字迹之后,她自己就觉得有些不妥, 虽然皇帝后来还是依照对自己的承诺,每日让内侍送一本过来,可实际上除了在书房里的那一次,后面送出去的都是她亲手抄写的佛经。
而皇帝送来的经文,都被她另外收好放起来束之高阁。
太后稍稍蹙眉,这样的事情只要叫她写几个字出来和近几日的佛经比对,云滢没有必要说谎,她只派人从太妃那里拿了其中一两本瞧过,见上头笔力虚浮,然而字迹却有七八分相似,还当皇帝有心,换了手替她写的。
她打量了云滢一会儿,缓缓开口:“你有意在仿皇帝的字?”
云滢就算是这样想的,当着太后的面也不能这么说,她怯怯地摇了摇头:“妾自幼家贫,不曾请过良师传授,唯有官家不嫌奴笨拙,因此官家怎么教导,奴就怎么写。”
太后这个年纪,对男人那些心思早就看得透彻,教导一个美貌乖巧的姑娘读书写字,可要比私塾先生教导一群七八岁的皮猴子安逸轻松得多。
能做嫔妃的女子没有太过蠢笨的,云滢也稍微有些家传的底子,皇帝只要稍加指点,便能有极大的进步,让官家瞧了也会高兴。
年轻女子眼中的崇拜与爱慕本来就是会激起男子的征服欲与怜爱,更不要说那些站在美人身后,柔声执起她手腕端正姿势,一笔一划地教人怎么运笔的细致情节,比嫔妃伺候皇帝笔墨的红袖添香还要多上许多不可言说的风流雅致。
太后想了想,随后嗤然一笑,道一句:“坐着回话罢,地上铺着羊毛毯,你非得跪到砖上去,回头伤了膝盖岂不要叫七郎心疼?”
云滢心下微松了一口气,太后没让人给她搬额外的坐具,因此还是坐在了太后膝边,她只挨了床榻一角,离锦被远远的,“老娘娘取笑奴了,圣上已有几日不曾过来,哪里会瞧见这个?”
太后虽然清楚这是皇帝一贯的作风,但知道她有意讨好,也没有斥她留不住圣心,面上多了几分平和,“圣人十日之间,都未必能与官家单独相处上一次,你才这么些时候,就觉得煎熬了?”
云滢应了一句不敢,她半低着头,思忖要不要说些什么讨长辈高兴的话,却听见太后随口问了一句:“你也入过几次彤史了,皇帝夜里待你怎么样?”
官家拒了皇后送的养女,又接受谏官的建议,停了三年一度的选秀,偏偏挑中了云滢入榻,若说行幸的时候失了些分寸,她反而觉得正常。
只是白日行事到底是叫皇后知道了的,自己这个儿媳不愿意得罪皇帝,派了人将消息传过来,哪怕皇帝自己想要行这荒唐事,也得有一个人来受罚。
云滢一下子红了脸,她抬头对上太后那双依旧清明威严的眼睛,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她在圣上的身侧的时候,皇帝顶多是问问要不要让宫人进来替她擦擦身子,只要她不愿意也不会勉强,完全没有想过,有一日会被太后直白地问起这种事情。
毕竟在她眼中,太后一向是十分威严正经的,并不像是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人。
太后瞧她局促,淡淡一笑:“女子都要经历这事的,没什么好害羞的,你说就是了,吾不会怪你的。”
“回太后的话,官家夜间……”云滢嗫嚅道:“也是极自律的,叫一次水,同妾说几句话便歇下了。”
这她哪敢同太后和盘托出,皇帝是太后的儿子,他做什么都不会被太后怪罪,可是她不行的。
皇帝主动起心思尚且有些难以启齿,要是叫太后知道她自己贪心不足,还主动求着男子,恐怕连老娘娘没病都要气出一些来。
云滢拣着一些能说出口的,真真假假地告诉了太后,剩下的太后不问也就作罢了。
这种事情太后既然要来问她,那当然不会有问皇帝的可能,她稍微弄虚作假一点也不会被人拆穿的。
她自认答的十分妥当得体,可太后并不见有多欣慰。
“竟是如此,”太后沉吟了片刻,不知道是夸赞还是叹息:“先帝年过知天命的时候,尚且不曾像皇帝这样……”
讳医忌疾。
这样说来,倒也不算是云滢的错。
“皇帝这几日可曾派人同你说过些什么吗?”
太后从这件事里回过神来,为着那对夫妇的事情,她这几日睡得总有些不安稳,哪怕这件事被压在了登闻鼓检院,但若是皇帝知道了,福宁殿里总该有些异常的。
云滢说起这个脸上也带了一些不似作伪的惆怅:“妾那日侍奉似乎是惹了官家厌弃,从福宁殿回来以后,圣上就没再有什么单独的话给妾了。”
她这话要远比那些圣上在床笫间不甚热切的应答真诚上许多,然而今日仿佛出门没看黄历一般,还没等云滢再说些什么,外间已经有内侍传唱圣上驾到。
“七郎上次来还是两日前,”太后含笑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倒是巧得很,今日留下你,官家便过来了。”
皇帝侍奉太后也算得上孝顺,哪怕太后并不规定要皇帝如嫔妃一般固定请安,但不忙的时候两三日来一回也不稀奇。
不过事情恰巧碰在了一起,到底有些微妙。
说话间圣上已经进了内殿来,里面隐约能听见卫国长公主问安后与皇帝交谈的声音,云滢提前站起身,等到皇帝携长公主过来以后向皇帝福身行了常礼。
“你们兄妹有什么话不能到里头来说,还要背着人嘀咕亲热?”太后对皇帝和姊妹亲热这种事情并不反感,特别又是太妃的小女儿,她眼神略复杂地瞟了一眼皇帝,随即想到长公主是个出家人,便笑着打趣道:“不能说给老婆子听吗?”
卫国长公主见到太后服药后气色好些,便跪坐在太后面前的踏凳上说笑:“我同七哥说娘娘是这两日睡不安稳,因此才感染外邪,叫七哥不用忧心。谁知道七哥昨日竟私下出宫去了大相国寺,给娘娘求了平安符,奴便笑了他一阵。”
皇帝泰然自若地坐到太后身侧,倒不见有什么羞赧,他没看云滢,只轻微斥责了一句清宁殿里的宫人:“太后平日里是宽纵你们了,瞧着长公主进来只是站着不动,也不知道拿两个坐墩来伺候。”
“七哥不用麻烦的,”
卫国长公主平常在道观过日子没有在宫里这样讲究,跪在蒲团上是常有的事情,但她瞥了一眼还站在太后榻侧的人,莞尔一笑:“我是皮实惯了的,不过七哥有意厚爱,那贫道也就却之不恭,若是再能有一盏热茶解解渴就更好了。”
太后被一双儿女围坐在侧,哪怕知道皇帝的意思,脸上也是带了笑的:“福宁殿内侍过来问安的时候吾也派宫人同他们说了,不是什么大病,官家怎么还往大相国寺去了,耽误国事尚且不论,就不怕一旦有什么刺客,致使潜龙遭困?”
那是汴京城中第一大庙,香火鼎盛,平日便是善男信女不断,皇帝白龙鱼服,总归是有一定隐患的。
“朕想着阿娘信佛,传闻在大相国寺中殿宇发愿十分灵验,御驾出宫未免太过惊动百姓,因此才换了便衣出去替阿娘求符。”
圣上让江宜则将随行带来的托盘近前献上,好让太后看个分明:“儿子对此也不大明白,昨夜回来念了几遍经咒加持,不知道有没有功效。”
云滢谢过了宫人拿来坐具,她只是一个美人,皇帝和长公主坐在前面讨太后的趣,她反而能心安理得地在圣上的左后侧歇一歇。
太后看向皇帝,他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和,甚至还有孝心与闲情到宫外去求符,不像是知道了什么的样子,心也就渐渐放下去了:“皇帝亲自加持,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圣上看着太后身边的宋嬷嬷将符挂在了帐前,方才开口:“不知道阿娘是做了什么噩梦,竟然躺了这几日。”
“人老了容易生病,就容易会梦见以前的事情和人。”张太后说起生死的时候倒不算畏惧:“我听人说如果梦见死去的旧人开口说话,大概自己的大限也要到了。”
还没等到卫国长公主开口否认,太后自己又笑道:“不过我梦见她已经好多回了,可见这些道士说的全是虚妄之言。”
“娘娘!”卫国长公主平白觉得受到了内涵,不依地靠在她怀里:“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瞧瞧,到玉清观住了多少年,回宫还是这样孩子的心性。”
太后轻轻拍了她几下,看圣上目光含笑,忍不住嗔怪他道:“住在宫里的也一样,七郎有什么好笑她的,你能想出让她养延寿,也好不到哪里去。”
“明嫣有自己的乳母和宫人,原也用不到道长亲力亲为。”圣上稍稍敛起笑意:“等道长回了玉清观,将来给明嫣再寻一个养母就是了,也不是认真要出家。”
他并不是很想即刻说起延寿公主将来的事情,“儿子本来是今日在朝上听谏官说起一桩趣事想说与阿娘听,不曾想清宁殿里如此热闹,儿子一来反而扰了云美人侍奉您。”
谏官正百官得失,能在皇帝议政的时候说出逗趣的事情,这本身就是一种笑话。
后宫嫔妃不得私议朝政,云滢好不容易等到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立刻从坐具上站起身来准备请辞。
但卫国长公主是受宠惯了的,觉得七哥既然愿意说,那应该也是她们能听的朝政,没在意太后面上微妙的变化,兴致勃勃地反驳道:“七哥说的好像平日不曾同嫔妃说话交谈一般,哪里就吓得着她了?”
她在后宫住了好几日,也知道眼下这位一枝独秀,官家私下不知道多疼她,现在两个人在太后面前竟然一句话也不说,正经得不得了。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圣上平静地望向太后,微微笑了一下:“是谏官捕风捉影,说有一对蜀地来的夫妇说自己是皇亲国戚,言称是朕的舅父舅母,阿娘说是不是可笑得很?”
宫人为皇帝等上的是新煮的团茶,给太后上的却是一盏热热的白水。
圣上的趣事似乎不怎么能逗人开怀,太后等那白水浅浅洇过指尖方莞尔一笑:“确实是无稽之谈,吾的亲族早都已经入京许久了,即便他所说为真,想来也是出了五服的人。”
卫国长公主也有些后悔方才的失言,太后当年只是一个蜀地逃荒来的美貌孤女,是因为生得容貌艳丽才被先帝强占养在外面的。
她真正的族人大多已经因为战乱或是年迈去世,剩下的族人也早早攀上了显贵门第,留在京中做官,这在后宫里面并不算什么秘密。
只是此乃太后逆鳞,能不提起,尽量不提就是了。
也不晓得是哪个谏官这样倒霉,连这种话都能听信,即便太后如今已经不再掌管朝政,但要逐他出京,贬到哪里去做团练使也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
“玉徽,”太后唤了一声卫国长公主的道号,“你同云美人先出去罢,吾和七郎还有些话要说。”
这样的吩咐自然叫云滢称心,她留在这里听前朝的政事在太后眼中不知道有多碍眼,立刻便应承了,然而太后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多嘱咐了身边的嬷嬷一句:“你同云美人好好讲讲规矩,省得她伺候不好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