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高皇帝在宣德门南街设立了登闻鼓和登闻鼓检院,受理民众的申诉,不管其冤情大小,哪怕是为了一头猪的走丢,都可以直面天子——当然黎民多畏惧宫廷,很少真的有人为了一头猪而走入天子庙堂。
敲鼓的人不必承担任何惩罚,就可以直接向天子申诉,所以很多心虚的贪官会派心腹小厮守在登闻鼓的旁边,生怕有人敲鼓。
而留意这些人,就是登闻鼓检院要做的事情了。
“这是登闻鼓检院需向朕禀明的事情,卿在龙图阁,与你有何干系?”
曾弘毅见圣上不问那对夫妻去向,反而盘问起他来,知道圣上是不喜欢他越俎代庖,插手别的府衙需要做的事情。
但这也不出他的意料,曾弘毅不慌不忙地禀奏道:“臣并非有意插手,事情已然过去几日,臣也不知为何,登闻鼓检院至今未向天子禀明实情。”
登闻鼓这几日都没有响过,皇帝也没有接见那对夫妻,检院不肯向皇帝奏明,那就是主司官员的失职了。
“臣询问过有司主管官员,皆似不知此事。”
曾弘毅有心再向皇帝说一说他所探知到的消息,然而官家却打断了他。
“这个时候禀来,恐怕也迟了。”
皇帝微冷了面色,登闻鼓前有人当众被拦,且加上官官相护,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情,若说张相或者他亲近的人与这件事无关,谁也不会相信的。
而那些有司官员知情不报,到底是看在张相颜面还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是不得而知。
“这件事情朕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曾弘毅在御书房里等候许久,尚且没来得及同皇帝说上几句话,就被圣上下了逐客令,这叫他多少感到震惊,但他论说起来也不是一个强项令,圣上知晓这件事情也就罢了,横竖挑不出他的错处。
他应了一声是,正要退下的时候却被皇帝叫住了。
“卿家说的那对夫妻,其中丈夫是不是有些瘦削,还跛了一足?”圣上若有所思道:“说话似乎带了些蜀地口音。”
曾弘毅微微怔住,心下升起许多猜想,但面上还是极恭敬地答了一句,“圣明无过陛下,正是如此。”
他当时正好骑马路过,只看了个大概,他又是汴京人士,那对夫妻说话并不能完全听懂,但相府家奴与那对夫妻推搡之间,好像那男子被缚住之前蹦出过一句“我||日||你先人板板”这类粗鄙之语。
实在是不登大雅之堂,听了都让士大夫面热。
“那便不干卿的事情了。”圣上轻笑了一声,叫他宽心,“原不是什么大事,张相同他并无怨仇,想来过几日就会送人返乡了。”
曾弘毅这才彻底确定了自己的猜想,笑着向皇帝请罪道:“原来圣上已经知晓了,原不需要臣来多嘴。”
如果皇帝不曾问他那男子的体貌特征,他或许还会觉得皇帝是瞧在太后的颜面上有意遮掩,但现在却无此等顾虑了。
民间传闻天子身侧有充当监管百官的耳目,皇帝知晓也不算什么新奇的事情,张相大约早已私下同皇帝说明,因此也不见圣上加罪失职官员。
等送曾弘毅步出书房之后,江宜则才发现自己背上已然有涔涔汗意,被风一吹,觉出透心的寒凉。
他在御前伺候的时间最长久,即便不当值,也不敢错过圣上的一举一动,可以说,虽然国朝不允许内侍干政,但是圣上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瞒着他的。
然而曾大学士口中的夫妇他完全没有任何印象,皇帝少年御极,更没有可能到蜀地微服私访,认识一对贫苦夫妻。
而张相这几日觐见天子,也没有说起府中奴婢做下的这些事。
他正站在书房外想着,突然听见圣上唤了他一句,连忙折返回官家的身边。
圣上面色平静,不复方才端正坐姿,指节在桌上轻叩,发出笃笃的声音,恐怕是有些不耐烦的。
这也更叫人害怕。
江宜则知道,太后与张家其实没有太多的关系,纵然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但张相家奴当街扣押普通百姓,依照官家的性子,不至于为了这一点面子连一个家奴都不去惩治。
他垂手静立,一句话也不曾多言。
过了良久,皇帝才吩咐道:“等张相放了那家人之后,派人跟着些,查查到底是谁暗地里怂恿他们上汴京的。”
蜀地距离京城并不算近,来回往返,总得一月,一般人家谁不是趁着这个时候老老实实等着春日播种庄稼,到汴京城敲响登闻鼓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这一年的收成就没了。
江宜则并不清楚为什么皇帝笃定张相一定会放了那些人,圣上的吩咐,他照做就是了。
“朕记得蜀王有一处别苑,原本是预备留给先帝巡幸时住的,”圣上执起朱笔,开始看还没有批阅完的奏折:“拟一道密诏给王兄,等他们回到家中以后便让王府中人接走,不许苛待。”
江宜则怔了片刻方应是,“奴婢立刻去办。”
……
云滢沐浴之后也没有离开福宁殿,而是一直待在内殿等候皇帝,她全身的衣裳都换了样子,现在回宫等于明晃晃地告诉人她同官家在福宁殿的书房里做了些什么。
况且圣上有意叫她留下来夜间侍寝,云滢虽然对皇帝的身子略感担忧,但也不愿意虚伪地请辞离开,到了晚上再来——毕竟是圣上有心亲近,她一味假正经地害羞推拒,反倒会泼了男子冷水。
万一官家这工夫去找别人了呢?
但是皇帝当时说完之后似乎就顾不上她了,连晚膳也是她一个人在内殿用的,一切按照天子的规制来,要比群玉阁的菜肴丰盛许多。
是夜福宁殿内殿灯火通明,不知道要令多少后宫的娘子心碎,然而为外人所不知的是,那种她们以为的事情在午后就已经有过了,现下被女子们嫉妒的姑娘,一个人伏在罗汉榻的小桌上,伴着满室烛火好眠。
云滢终究在这种事情上开拓得还不够,哪怕后面被人折磨到了求而不得的地步,但前面几乎有些骇人的欢愉也耗费了她许多精力,膳后用了好几盏茶依旧挡不住浓浓睡意,倒在了案上甜甜入睡。
“怎么不叫人熄了灯到床榻上去睡?”
她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睁眼,下意识检查了一下自己衣袖边与眼角有没有可疑痕迹,才抬起头面君。
皇帝见室内明烛高照,还以为云滢仍在等他回来,要是她已经在榻上安寝了,他也不欲扰人清梦,福宁殿可寝之处尚有许多,没必要苛责她给自己腾地方。
不过幸好他进来瞧一瞧,否则明日再遇见的时候,就要见到一个歪脖子的云滢了。
“疼疼疼!”云滢被人按到肩颈的酸痛之处,一下子眼泪汪汪,她忍着扼住自己后颈的那股力量,望向他的眼神既委屈又可怜:“我在等官家。”
“朕不是派人同你说过,叫你不必等朕的么?”圣上瞧不得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软话,但还是冷硬了心肠,用力按了按她的后颈:“要是想人,书房里也没有大臣,你去就是了。”
云滢稍微能从按摩的力道里感受到经络被疏通后的轻松,她用手环住圣上的腰,像是他养的狸奴一样,要求爱抚:“反正我胡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您说不叫我等,难道我就不能等吗?”
“再说……”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圣上:“我累得走不动了,到前面也没办法伺候笔墨,只能叫您一边操劳国事,一边看我偷着打盹。”
虽然后宫女子都会期待圣驾的降临,但或许是习惯了嫔妃之间含蓄的美德,她这般耍赖一样的直白更叫人无法抗拒。
圣上忍俊不禁,俯身将她抱到了榻上。
本来嫔妃陪寝是应当睡在外侧的,方便圣上夜间要茶,但不知道是圣上将人放下的时候图一个方便,还是觉得这姑娘留在外侧也伺候不了自己,还是把人放到了里侧去睡。
内侍们会意地替圣上卸了常服,将满殿的烛火熄灭,只在案桌上留了一盏并不刺眼的琉璃宫灯方便贵人夜间取用。
云滢能明显感觉到皇帝并没有那份兴致,不过这也不算叫人失望的一件事。
皇帝毕竟不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隔几日能有一次便好了,哪能一夜行幸数次?
她也不敢有什么举动,万一主动得叫皇帝在嫔妃面前露怯,那才是真的麻烦。
官家也是要脸面的,以后恐怕她也要成为后宫中长久不能伴驾的一员了。
云滢觉得自己要睡着的时候就咬一下自己的舌尖,皇帝虽然没有宠幸人的兴致,可是却时不时会挪动一下,如果突然想与她夜半闲聊,她岂能不知趣地睡过去?
但云滢实在是困得有些熬不住了,圣上的呼吸过了一刻钟尚未变得深长,她已然有些忍无可忍,只好主动侧身揽住了圣上的腰。
“官家,您怎么了?”美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像是被他弄醒了一样,“是我在这里叫您睡不着吗?”
天子的床榻平日只有一人独寝,倒也不显得如何局促,但两人同榻共眠,轻易就能影响到对方。
“无妨,朕方才做了一个梦。”皇帝的声音并没有困倦的意思,他抚在云滢的后背上,轻轻拍着:“是将你吵醒了么?”
云滢摇摇头,她哪里敢睡,“是我自己醒的。”
她的预感并不算太错,皇帝像是哄小孩子那样哄了她一会儿,忽然就停住了。
“朕记得不错的话,林教习算是你养母?”
皇帝突如其来的开口将云滢惊得几乎要坐起来,她怕和姑姑联络太多让皇后不喜,就几乎没有同林芳烟怎么来往过,仿佛是出嫁的女儿,得不到夫家的允许,不能回门探望。
但是圣上突然提起来,恐怕是姑姑做错了什么事情,被人告到御前来了。
“官家记错了,杨娘子才是我养母呢!”云滢抬头去望,四目相对,正好撞上天子澄澈的目光。
但皇帝所能见到的,只是一个睡得迷茫,连自己说什么恐怕都不清楚的小姑娘。
“不过姑姑确实待我像是母亲一样好的,这官家也是知道的。”
她思忖着自己如今的恩宠,若是稍微吹些枕头风,替教习说几句好话,圣上大约也会听的罢?
“那你在教习与云夫人之间,更喜欢哪一个?”圣上静静地看着她:“云夫人将你送入宫,阿滢害不害怕?”
云滢不大明白圣上怎么突然有了闲话家常的兴致,但皇帝叫她阿滢的时候,总会格外叫人紧张。
“我自然是一样喜欢的呀,阿娘对我们三个是一视同仁的,即便人在宫外,还是很记挂我们几个的。教习平日督促虽然很紧,但是私底下是最疼我的。”
云滢紧紧地依偎着身边的人,似乎要叫他感受到自己格外的依赖与信任:“要是阿娘不把我送入宫,我怎么有机会服侍官家呢?”
圣上抚摸着她的青丝,轻声问道:“若两个之中非要择一个出来呢?”
“那或许是教习罢。”
天子这般认真,云滢甚至以为皇帝并不是听人说起姑姑的不好,而是想着荫封她的母亲为诰命,但不知道封谁才好。
不过这种可笑的念头只持续了一个呼吸那样绵长,就被她自己否决了。
皇帝没有开口,似乎是在等她道一个理由出来。
“教习养了我好多年,她没福气为先帝诞育子嗣,也没有多高的名位,但一直尽最大的力气护着我。”
云滢歪着头,忽然也生出了一些伤感:“可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阿娘了,她去世的时候我固然伤心,可是在教习怀里哭过几日,也就能慢慢走出来了。”
亲情是一件很珍贵的东西,温情却也残忍,宫人们几乎没有见自己家人的权力,她算得上是懂事了,不讨厌进宫,不怨恨母亲没有能力抚养,要她一个官家小姐进宫为良家子,伺候着宫中的贵人,甚至自己也是情愿在宫里争一口气的。
然而血浓于水的生恩,有时候也比不过长久的养恩,林教习数年的关怀和培养,几乎是细密无声地滋润着她,替代了生母的爱,也转移了她对母亲的向往。
圣上并没有说起些别的什么,云滢不知道这中间出过什么纰漏,因此也就诚实地答了。
这是她心里最诚实的想法,她的人生是皇帝这样一出生便被册立为太子,甚至跟随先帝一同居住福宁殿的人是不曾体会到的,因此这样的回答能不能叫皇帝满意,就不是她所能知道的了。
过了片刻,那只温热有力的手才隔着寝衣,重新在她背上拍了拍。
“好姑娘,快些睡罢。”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云滢醒来的时候枕畔已经是空空如也, 她今日不必向皇后去请安,因此皇帝也没有吩咐人唤她起身。
福宁殿的女官听见帐内的美人唤岫玉进去伺候,忙让人端了早膳到偏殿备着, 等云滢洗漱完之后再引她去用。
妃子的宠爱不同,侍寝时的规矩也就不一样了, 连圣上的主寝都睡过了,在福宁殿用了早膳再回去也就不算什么大事。
“官家临走前吩咐过奴婢, 等娘子醒后备些菜肴候着, 又命教坊司的教习带着两个歌姬舞|娘到群玉阁候着, 供您笑一笑。”
福宁殿中伺候的女官多少有些手腕,她们不单单是同云滢相熟, 对她的过往也是了如指掌, 听闻教习同云美人的交情不浅,若没有林教习抬举, 云滢也不能有机会在御前露脸。
想来这些教坊司的女子歌喉是否婉转、舞姿是否动人, 对于云娘子而言恐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想要云滢见一见旧日相熟的人,陪她解一解闷。
高位嫔妃们也会常常唤人起舞观赏, 听一听宫中新出的曲调, 低位嫔妃要是有宠, 倒也能享受这份丝竹之乐。
但是云滢想起官家夜里的话,眼前的粥菜忽然就失去了原本的美味。
皇帝不在这里, 她在福宁殿里也不会待上太久, 随意用了一些,就漱口起身,回了群玉阁。
岫玉虽然跟随过元后,但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圣上会在主殿召寝嫔妃, 偏偏自己服侍的这位娘子面上从容淡定,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份荣宠而喜形于色,教她反而高看了两分。
林芳烟晨起的时候得了御令,将自己手里的活计悉数托付给同僚,自己从女孩子里面选了两个云滢素日看着还不讨厌的姑娘带到了群玉阁候着,等云滢一回来,就教两个女孩子学着她的样子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