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今日怎么不知道辞一下,就算是老娘娘让您坐,可是您也不能真的坐上去。”岫玉叹了一口气:“您瞧您,受了这份累,又倒在了最后一步上面,叫太后听见了岂不是要把之前的功劳一笔勾销?”
云滢现在睁不开眼睛,但嘴还是能动的,她听得出岫玉语气中的不赞成,笑着道:“这话教习同我说过,这叫做却辇之德,还有一个是当熊之勇,对么?”
却辇之德与当熊之勇都是《汉书》里夸赞后妃高尚德行的,前一位是汉成帝的班婕妤拒绝皇帝与之共乘的非分宠爱,后面是汉元帝冯婕妤为元帝抵挡猛兽黑熊的救驾之举。
即便后宫里的人不怎么读史书,奴婢们甚至不知道“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是谁写的,但是并不妨碍她们从女则里学到这些。
岫玉原本还想云滢是凭借美貌得宠,这些还是一窍不通的,然而她这样一说,反倒更令人郁结于心了:“原来娘子是知道的,倒是奴婢多嘴。”
“我服侍太后,不是为了叫太后对我有多看重的,老娘娘心思多变敏感,而且服侍她的人那么多,我递一杯茶水、说两句贴心话就能让娘娘看重我了吗?”
云滢面上敷着一层厚厚的东西,但她想说话的时候也不管这些:“老娘娘从来不缺那些周到细致的服侍,我能做出来这些顶多是讨她一时高兴,可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过几日也就忘了。”
人的眼缘是十分奇怪的,第一眼合适,后面也难得会看不顺眼,若是第一次见着就觉得不好,后面也很难扭转。
皇帝固然如今瞧她怎样都不会太坏,而太后对她并不算太在意,似乎有些中庸之道的意味。
指望着太后因为她陪着说了几句话、递一杯水而长时间记住自己,这实在是不切实际,太后只要想要人服侍,谁都可以这样做,她开一开口,有人都能遁入空门为她祈福,因此这样细小的关怀根本不值一提。
她尽心尽力地服侍太后,原本也不是为了叫太后高兴,重点还是在于教圣上知道她肯这样尽心是因为倾慕他。
只要圣上能瞧见她这些辛苦可怜,那她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赐辇是官家的体恤,她辞了这个反而会叫圣上觉得不快,那才是本末倒置。
“岫玉,你知道班婕妤和冯婕妤后来怎么样了吗?”云滢笑着问她道:“我知道你识得几个字,比旁人强很多的。”
“回娘子的话,两位婕妤皆是名垂青史,而班婕妤却辇更为出众一些。”
岫玉给云滢敷上面膏的时候为了方便是跪坐在床榻前的,等全部敷完仍然是维持一样的姿势,她看见面上抹得灰白的娘子摇了摇头,“不对。”
“班婕妤原本是皇后的候选人之一,却辇一事后却渐渐被冷落,而原本寂寂无名的冯婕妤成为仅次于皇后的昭仪,与原本的宠妃傅昭仪平分永巷春色十余年。”
她们两个做的事都是值得称赞的,可是结局却截然不同。
男人能够纵容喜爱的女子适当矫情一些,但都不会太喜欢自己宠爱的女子为了这些外在的规矩而驳斥自己的颜面与亲近。
与舍命相护的感天动地比起来,却辇只会让君王觉得一个嫔妃学着皇后贤德,着实是不识好歹。
哪怕后世对班婕妤再怎么推崇备至,她还是因为那份贤惠逐渐败给了赵氏姊妹,至长信宫寂寞度日,可冯婕妤原本木讷无趣,得宠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却能凭借救驾一事直接变为皇帝最宠爱的两名妃子之一。
尽管云滢也是读书识字的,但她却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目光短浅之人,哪管后世如何评价褒贬,只想着今生一世过得快活遂心就算圆满了。
岫玉听着云滢说话,心久久不能平静。她服侍的娘子虽然在外面人瞧来根基并不深厚,却目无法度纲常,在圣上面前也敢恃宠而骄,但她却总觉得云滢十分有耐心,像是春蚕食叶一般,一点点在取得她想要的东西。
“如果要我去为官家当熊,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但是却辇之德还是留给圣人这样的人做为好,我不爱读正经书,也没有那份觉悟。”
云滢闲在在地触碰了一下面上湿润的白膏,上面所用的珍珠粉是上供的合浦明珠里选出稍次一等的珠子磨成的,但即使这样也是价值不菲,白玉与人参也是选了好的磨细,过了几十遍的筛,就连藕粉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弄得起的。
而这些东西往她这张脸上敷半个时辰也要被丢弃了。
内廷里官家的宠爱是直接与待遇、权力挂钩的,若不是她得宠,六局断然不会暗里越矩,送这些不合她位份的名贵之物给她。而那些不得宠的嫔妃除非是出身高到一定地步,其实在这些隐形之事上并不会得到什么特殊的照顾。
“等该清洗这些东西的时候就叫我起身,让兰秋拿了香膏过来按一按。”云滢淡淡吩咐道:“今日午膳摆的稍微晚些,要是官家过来,也不至于尴尬。”
皇帝要是在别处用了午膳再过来倒没什么,但如果群玉阁用到一半的时候圣驾突至,那就不是加两道菜充排场的事情,得重新再做满满一桌,更要耗时耗力。
岫玉是掌事宫人,她应是之后便掩了床帐退到屏风后面去,独留云滢在内里静卧养神。
云滢以为官家是不会太早过来的,加上夜里没敢合眼,便放心睡去,以至于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听见外面通报圣驾到来的声音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她怔了一下,猛然从床榻上坐起,急急忙忙叫人打清水过来,把脸上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全部卸掉。
兰秋才刚替她解开罗衫涂抹香膏,就被中途叫停了,蕊月拿了水和帕子进来,还没等拧一拧湿帕子上的水,圣上便已经到了门口。
隔着一道屏风和半掩着的轻纱帘幕,皇帝隐约能瞧见一个绝色美人衣衫不整地坐在床榻上,旁边那几个服侍她的侍女大约正在手忙脚乱地伺候她穿戴齐整,出来面圣。
琵琶半遮,影影绰绰,最是撩人心弦。
然而云滢却并没有急着起身穿衣裳,她稍微拢好了寝衣,手紧紧捂在双颊上,挡去了还没来得及卸掉的残留细粉。
“这是怎么了?”皇帝走到了帘子前面,还没等他掀开床帐,就见云滢用湿帕子遮了脸请安,也不从帐里出来。
“官家,奴现在不宜面圣,还请官家稍移屏风之后,容妾整理仪容。”
不单是圣上,连随从的内侍都觉得奇怪,往常官家进来的时候云娘子早就急趋到官家面前了,今日却有些古怪。
“这是又在同人闹什么脾气?”
皇帝想起她在清宁殿的时候就是因为守了一夜后妆容不整不愿意叫人瞧,只当云滢是担心自己素颜太过寡淡,便也没有一味顺她的意思,掀开床帐走进来,扶她起身细看,“你见朕的时候也不必总带着妆的。”
女子的力气终究扭不得君主,话音未落,云滢那一张略有些诡异的脸便呈现在了皇帝的面前。
她还没来得及完全卸掉,脸上一块块粘连的膏体显得滑稽又骇人。
云滢之前用岫玉的方子涂过一次,知道洗净之后皮肤更细腻紧致一些,但没彻底清洁之前,可能有些像画了白脸的女鬼。
她稍显胆怯地迎上皇帝的目光,从圣上的眼中看见自己果然是一副骇人的模样,几乎怔在当场,有些说不出话来。
而当云滢听见耳畔传来一声男子轻笑后才如梦方醒,她望见官家想要忍笑而抿成线的唇又羞又恼,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难堪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眼泪冲刷了她的面颊,混着珍珠粉往下落——这一下更叫人难堪了。
皇帝想着她爱惜自己的容貌,在这方面在意非常,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自己没有笑出声,挥退了一同跟来的随从,亲手替她拿了巾帕擦拭。
底下的内侍本来就瞧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即便是知道,圣上都没有笑,更不要说他们了。
珍珠粉全部被擦掉之后,云滢还是觉得羞恼难当,她坐在榻上捂着自己的脸低声抽泣:“官家怎么来得这样早,我这副模样全叫您看见了!”
皇帝平时要见顶多也就是瞧一瞧她的素颜,哪里会见到她满脸白糊的状态,唯一能叫人高兴些的就是好歹这是白天,若是晚上秉烛细看,会更有那种感觉。
“好了好了,除了朕又没人瞧见,旁人谁敢贫嘴薄舌?”
皇帝并不清楚女儿家保养有什么流程,但也知道云滢这样大概是什么为了悦己者容的保养秘方,多少给她些颜面,让宫人拿了一盏樱桃过来哄她:“朕听说你早膳没吃就躺下了,好歹用些乳酪樱桃垫一垫,省得午膳伤胃。”
云滢透过指缝看见樱桃盘旁边摆着的金盏乳酪,就想起来自己那一脸白糊,稍微使了些性子,扭身半侧但是却没有言语。
皇帝知道她这是有些意动,便笑着取了金勺,亲自剔掉樱桃中的小籽,将半切开的樱桃肉取出放在糖霜乳酪里搅拌。
樱桃的滋味酸甜,吃多了也要倒牙,但有了乳酪的醇香后却隐去了其中的酸涩,只有甘甜清香,但可惜这种拿金勺挑开樱桃籽的吃法是首先从皇室里流传出来的,保持优雅的代价就是吃起来比较麻烦。
汴京中的贵族女郎都喜欢吃这种东西,只是真能有资格吃上的并没有多少。
圣上只挑了三分之一的樱桃肉,用金勺拌了乳酪送到她唇边,语气里有些责怪的笑意:“若是叫今年春闱新选进来的进士知道朕在内宫也要亲自动手,恐怕也不会觉得赴宴难熬了。”
按照旧例皇帝会赐给新科进士每人一小盘樱桃,这些进士有的出身寒门,不知道该如何动手,常常弄得满头大汗,会闹些笑话出来。
圣上肯拿出一分耐心来哄,云滢也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她将身子转回来,金盏灿灿,红艳艳的樱桃肉躺在白色的乳酪中显得分外诱人。
她平时也很喜欢吃的,不过又嫌弃这种吃法麻烦得很。
或许是皇帝不善于做这种伺候人的事情,金勺带出来的乳酪太多,那份带了蜜糖的香甜顺着勺柄蜿蜒而下,将天子那一双矜贵的手弄得有些狼狈。
旁边的内侍心中一惊,怕这小吃污了官家常服,正要拿绢帕请圣上擦拭一下,却见云美人执住了官家的手腕,将那一勺樱桃全部衔进口中,继而又像是极惋惜地俯身轻尝乳酪。
他听见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呼吸,心骤然被提起,立刻低下头去不敢直视,等到再看见的时候,云美人已经坐姿如常地在咀嚼口中的樱桃,而圣上指腹处沾染的乳酪也已经不见了。
“都下去罢,”天子并不见什么怒意,随意将金盏放在床边小几,拿巾帕擦了擦手,声音淡漠道:“吩咐膳房,午膳摆晚一些。”
第3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内侍会意退下, 云滢却还有些发愣。
她为难地看看外面的天色,这未免也有些太早了……
圣上理了理袍服衣袖,依旧坐在她身旁搅拌着金盏里的乳酪, 一点点淋在樱桃上面,随后舀起一勺来喂她, 瞧她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忍俊不禁道:“不同朕闹了?”
云滢忽然又被他取笑, 连樱桃都不吃了, 又板了脸气闷:“您不笑我, 我哪里会哭?”
其实倒也不全是因为取笑的事情,云滢是觉得自己好像是想太多了。
毕竟圣上平日里也不是十分孟浪的, 或许是因为自己方才突然起的坏心思, 圣上以为叫内侍在一旁看着会没有颜面。
或者又以为她是个任性的人,一闹起来就怎么也哄不好, 准备耗上些工夫把自己磨得饿了, 好朝他认错。
皇帝面上的神情尚且端肃,将勺子举得近了一些,但声音里却仍有几分愉悦的意思, “朕哪有笑你?”
圣上为了这样一点小事哄她, 云滢也不能特别不识趣, 她半张檀口,想要接受皇帝的示好, 然而那只举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颤, 沾了糖霜粉的乳酪又如方才一般落下,沾染了圣上的指尖。
云滢正要伸手到官家另一侧去寻刚才圣上擦手的绢帕,皇帝却不动声色地再度将勺子举到她口边:“你不喜欢?”
她平时还是很喜欢吃这些东西的,皇帝不会不知道, 这样问她,无非是想说方才不是还在吃吗,如今却又不肯了?
云滢的脸瞬间就红透了,她见乳酪大有继续扩展下去的趋势,怯怯地低头往下,这一回倒是没有先尝金勺上的乳酪,反而轻轻含住男子的指尖细啜。
男子对她的举动并不意外,想来她应该是没有会错意思的,云滢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道貌岸然,但还是闭了眼将乳酪食尽才欲离去。
然而当她松口的时候,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却不急不忙地前挪了几分。
金盏被人搁在一侧,那只手得了空闲却来轻抚她头后的青丝。
虽然动作轻柔,但是也将她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云滢顾不得自己唇边沾染了小勺上的乳酪,她被人审视着做这种事情,人已经有些呆住了。
皇帝身姿英挺,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手指会较旁人更修长一些,可以探索到更多的地方。
女郎檀口固然叫人恋恋不舍,但圣上瞧云滢行动有些艰难,眼中带了些水雾,知道她素来娇气,偶尔试探着撩拨人一下就算了,等到人真要起兴致的时候,她根本受不住。
圣上将手指抽离,递了樱桃入口,瞧她唇边还沾着乳酪,呼吸略有一顿,他好整以暇地询问她:“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就是官家那日叫我读的话本里呀,”云滢低声回答,仍然有些后怕,连人帮她剥好的樱桃肉吃着都有些没滋没味了,她瞥了一眼皇帝腰间玉带下的一处,也顾不得害羞,拉了他衣袖轻声央求道:“官家,这也就算了,那个万万不行的。”
皇帝要是没怎么起兴致的时候她可以试一试,但是圣上每每与她坦诚相见,云滢见了都怕得厉害。
她就是心血来潮要撩拨人一下,要是圣上要叫她模拟着方才的动作试着服侍,她恐怕到了明日颊边也是要发酸的。
皇帝顺着她的眼光瞧去,稍微不自在了一些,他原本只是觉得云滢不知道是怎么学会了这一招风流手段,想浅尝辄止地逗弄一番,没想到云滢已经歪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圣上面色沉静,然而声音却严厉了一些:“胡闹!”
云滢是擎等着他来哄一哄的,要是圣上耐心细致地说些好话与她,说不定她心软下来也就从了,顶多服侍得不好而已,没想到圣上却是这样一番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