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殿本就富丽堂皇,她又是一个人住在偏殿,每日不知道有多清闲。
圣上略微一笑,他在云滢这里歇了许久,也该回去处理政务了,“这几个月的日子不太好,等有了好时候,该让人把宫殿再修一修。”
云滢刚想说也没有这样的必要,但是圣上不是与她商量,知会了一声便起驾离开,往福宁殿书房去了。
岫玉知道自家娘子为今日圣上赐辇又留寝的事情高兴,但是她提心吊胆了一个晌午,才敢趁着云滢心情不错的时候劝一劝。
“官家纵然爱惜娘子,但您也该去向圣人请罪的,”岫玉顿了顿,“奴婢听外面议论纷纷,怕污了娘子的耳朵不好说给您听,可您既然已经要仔细伺候老娘娘,博一个贤良孝顺的好名声,何必……”
她话里尚有未尽之意,何必坐着圣上的轿辇招摇过市,挑战皇后的权威呢?
宫中等级并不如前朝森严,但是对于一些嫔妃的待遇还是规定得十分严格的,云滢本来就不该乘坐代步轿辇,更何况那还是圣上的。
如今到皇后面前告状的嫔妃或许还没有几个,云滢还是赶紧到坤宁殿去请罪为宜。
“这些话确实不该说给我听,”云滢懒懒地倚在绣榻上,皇帝不叫她起身跪送,她也便没多这份客套,“方才官家在的时候,你便该……”
“算了,”云滢习惯于向皇帝直接告状,但这话说到一半时她忽然又自己轻笑了一声:“不说给陛下也好,就让她们自己同陛下说去好了。”
坤宁殿到了晚间也不曾等来云美人过来请罪的通传,因此福宁殿的书房里才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皇后一般是不会踏足皇帝书房的,她不像是嫔妃那样可以当作红袖添香的美人,若是贸然过问朝政恐怕圣上与前朝的臣子都不会答应。
而今夜,她却觉得有必要来上一趟。
皇帝对皇后深夜突然求见也颇有些意外,然而这终究是中宫,还是让她进来了。“不知皇后是有什么要事,深夜前来福宁殿?”
皇后谢过皇帝赐座,心下却有几分酸涩。
她是中宫,却也只能有事的时候才能有借口前来寻他,而这些借口和理由大多还会让两人不欢而散。
“妾听闻官家今日去清宁殿见了老娘娘,”皇后本想再斟酌一下词句,突然望见圣上深邃的目光,便将心中所想悉数说了出来:“还前往了群玉阁陪云娘子用膳。”
其实何止是用膳,皇后掐紧了自己的指尖,那些嫔妃到她面前来诉苦的时候她也想着将云滢传过来问一问,可是传话的宫人到了门外,却被江都知含蓄说了一句不方便。
能有什么不方便!
皇帝这个时候便知道他这位皇后想要说些什么了,他搁了御笔,静静地看向皇后:“所以皇后以为应当如何?”
“妾知道官家现在宠爱云娘子,若是陛下觉得侍疾名单安排得不合理妾也愿意聆听圣训。”皇后忍着怒气道:“但是官家不该纵容她在宫中无视宫规法度,坐着轿辇出入,依照宫中规矩罚俸,再抄录宫规。”
如果是心疼侍疾的嫔妃夜间辛苦,为何除了云氏之外皇帝都没有赐下这份殊荣?皇后甚至不愿意点明,云滢坐的还是官家所用的规制。
她刚安排云滢夜间伺候,圣上就这样心疼,岂不是在后宫嫔妃面前打她的脸,说她安排得不合他的心意,委屈了云氏?
“原来是为着这个”圣上轻笑出声:“朕瞧倒不必如此麻烦。”
皇后瞧圣上并不生气,原本想要跪下进谏的说辞都用不上了,不禁微感诧异。
“封她一个位份,不就可以堵住后宫悠悠之口了么?”
第3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皇后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这里只有帝后二人与近身服侍的内侍,她怎么也不至于将皇帝的话听错了。
“皇后既然说这不合宫中法度,那叫她有一个名位, 两全其美,也就合了。”
圣上淡淡一笑, 好像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内宫的事情朕一向不愿插手, 你酌情裁决就好。”
她眉头微蹙, 皇帝确实不太喜欢过问内宫的事情, 除却初一十五两日留宿中宫的规矩不大情愿遵守以外,旁事上也愿意给中宫一份尊重体面。
即便她试探着给云滢一些教训, 让这个新宠去夜夜守着太后, 也不见云氏敢向圣上告状,而坤宁殿虽然没有将这样一桩小事具表上奏, 但正在兴头上的圣上也不曾多问过一句。
这样的结果叫她稍稍安心, 知道云滢再美也不过就是一时的昙花,碍不了中宫什么事情,但这次的事皇帝已经先下了定论, 明摆着就是偏心。
要她怎么一个酌情处理呢?无非是让她体察上意, 偏私云美人罢了。
不仅仅是偏私, 还要再升一升位份。
“妾知道官家偏爱云娘子,但是云氏一无子嗣, 二无功勋, 说起封位……”皇后犹疑了片刻:“她晋封美人的时候便是凭借官家的宠爱册封,若是还用这个,恐怕外廷与内宫都会有非议。”
她说得已经很客气了,云滢若说坐了天子轿辇之后到坤宁殿惶恐请罪, 她在面上也能过得去,说教两句也就算了,可是这整整一日都没什么动静,皇后也就知道云滢的想法了。
——非但不知道自省谢罪,恐怕还要引以为荣。
她气得几乎要在坤宁殿随手摔了一套冰裂茶具,刚拿起茶杯的时候忽然觉得为了这样一个嫔妃有失中宫典雅不值得,因此勉强忍了下来,摆出一副宽仁柔和的姿态安抚嫔妃,但随即就知道了皇帝午间留宿在群玉阁中的消息。
“妾刚想着传旨罚群玉阁俸禄三月,不想官家就已经想封赏云氏,”皇后强忍着怒气,平静道:“敢问官家,可曾有想过中宫的威信与体面?您是觉得妾不该惩罚云美人吗?”
她知道皇帝怕不是只歇一个晌那么简单,但是圣上今夜容光焕发,并不像是纵欲伤身后的虚浮,她想劝一劝也无处开口。
“轿辇是太后吩咐赐下的,朕怕另选一台太耗时间才吩咐身侧内侍去的,皇后觉得这该是朕与太后的错处么?”
圣上一贯是温和的,但正是因为旁人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好脾气,才会在偶尔迎上那略含严厉审视的目光时不自觉心惊,提醒着皇后,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君主。
“或许是朕疏漏了,”圣上与站起身的皇后对视了片刻,淡然一笑:“这几日皇后忙于宫务,难得往清宁殿去侍奉,大概也不知晓侍疾嫔妃之间的事情。”
皇后可以选择要不要将自己排在侍疾的名单里,她掌管六宫,皇帝也不会介意中宫因为事务繁忙而不常去太后榻边陪伴,但是前几次太后略感风寒,她也是常常侍候在清宁殿,现下却刻意回避,反而叫人猜疑。
“妾身不知道是老娘娘的旨意,先前几位宫人来说,都不曾提及此事。”
皇后端肃面色行礼,微福了一下|身,她家族兴旺数十年,前朝的流言蜚语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心中也大约能明白,她是太后选出来的继室中宫,却从来都不得皇帝的喜欢,她时常孝顺太后,好歹有太后的支持,她并不缺少底气。
然而如今太后病重,又与皇帝母子失和,连她也要开始审时度势,这个时候圣上该是对生母十分追思怀念,只是碍于太后的颜面不好承认,万一太后薨逝,也不至于因为孝顺皇帝的养母而再遭圣上的厌弃。
因此圣上没有踏足清宁殿之前,服侍太后无疑是烫手的山芋,坤宁殿能避着些也就避着些了。
她的平和几乎已经要维持不住了,猜测错了圣意并不算是大错,皇帝就算是心里对她不满意,除却因为废后那一次伤了她的体面,表面上也不会因为嫔妃而落她的颜面,甚至偶有所求也会依顺她。
然而云滢受了一两分的委屈,或者说服侍太后是赐给她的恩典,不能说是委屈,眼下便要从旁处找补七八分风光回来。
侍疾的又不止她一个,却只有一个人得了赐辇,皇帝和太后独独心疼一个小小美人,这说出来也不能够服众。
圣上不置可否,他与皇后夫妻一场,情分淡漠如水,只要维持表面的体面就已经足够了,现下并没有什么值得发作她的大事,皇后深夜进谏,他也该全一全她的颜面。
总不能在这个档口叫前朝后宫的人都晓得他拂了皇后的颜面,令中宫铩羽而归。
“她受了朕与太后的恩典并不算错,不过既然皇后觉得面上不好看,罚她三个月的月俸也没什么。”
皇帝对于后宫的态度一向明确,他平日总在前朝,只偶尔在内廷能纵情片刻,并不愿意花太大的心力猜测嫔妃们心里如何拈酸,互相争风吃醋。
他要喜欢谁、宠爱谁,旁的嫔妃都是管不到的,堂堂天子,更不必为了哪个后妃的出身而委屈自己的心意如青楼里的小倌一样卖.身——这一点即便是皇后,也是如此。
当然有时候也要给中宫留一些颜面,他私心偏爱,皇后不敢惩罚君主,罚俸的事情也就落到了她的身上。
虽然圣上往常也是这样体贴她的,但皇后经了方才那些谈话竟对圣上的让步略感意外,面上的笑容也真心了一些,她坐在榻上含笑应了一声是:“其实也不过是让她得些教训罢了,若是云美人从此安分守己,妾私下也不会叫宫人亏待了她的。”
嫔妃的待遇也不是全靠那些月俸,皇帝愿意让步是还愿意顾全她深夜到此的体面,并不是真的觉得云滢错了,这一点认知虽然叫她稍有些不痛快,但现下也该知情识趣,不能真的让云滢受太多委屈。
皇帝也只是“嗯”了一声,“皇后年初筹备宫宴的时候也同朕说过想要请旨大封,太后的意思今年不必大办,不过封赏还是照旧。”
那分笑意就这样凝固在了皇后的唇边,因为后宫之中久久无子嗣降生,也没有哪个嫔妃特别得宠,所以后宫位份除了这样太后的寿辰与官家万寿,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恩赏。
皇后愿意在嫔妃们听话的情况下提携几位低等的宫嫔,好让她们有机会再御前露一露脸,为圣上生育皇嗣,将来抱到膝下抚养。
云滢正式成为宫妃并不算太久,而她第一次封赏就够快了,这一次论理不该有她的。
按照这样晋封的速度,只要云滢不失去宠爱,恐怕圣上将来也不会情愿把孩子交付给中宫照料,毕竟云氏是个眼皮子浅的,只愿意将孩子留在自己身边,不会情愿为了那孩子将来的尊荣失去孩子生母的名分。
“不知官家是想册封哪几位?”
皇后稳了稳心神,她之前还没有最终定下名单,不过皇帝既然要加云滢进去,那就得找个理由:“妾的意思是那几位服侍官家深远的旧人都该得些恩赏,而云娘子等人侍疾有功,也该再进一等。”
皇后对这件事心里早有成算:“贤妃稍晚于先后进宫,伺候圣上比妾还早些,只是因为患了崩漏之症无法侍候官家,这些年一直停在妃位上,不妨进秩为德妃。”
“昭容侍疾有功,便进一步为昭仪,几位侍疾的充媛、美人、才人、郡君也是如此。”皇后浅笑着道:“而周才人生养有功,资历又深,若是落后于云美人恐怕也有些不妥,还请官家不吝赏赐,一并赐为正三品婕妤,入主正殿。”
“妾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之前官家在坤宁殿中也曾赞赏过一个妾的养女,虽然她不曾得幸侍奉,但求官家看在妾的颜面上也赏一个侍御或者郡君的位份。”
皇后浅眉低笑,颇有几分娇羞的模样:“妾家中又在南边相中了几个女孩子,一直想着送到坤宁殿来,妾未经陛下允准便同意了,还请陛下恕罪。”
她身为后宫之首,必得先拿出一份名单供皇帝参考,这些人她之前就思虑过了,既能照拂旧人,也可以叫几个新人露一露脸。
圣上微微沉吟,他在皇后殿中的时日甚少,若说称赞也是称赞她宫中侍女茶道与香道上的事,只是皇后愿意,他也不愿意点破。
至于养女,坤宁殿里的事情随她怎么折腾,秦氏既然不死心,总会弄出些新的法子出来,他不管也就罢了。
“昭容言行无状,就不必记她的名字了。”圣上淡淡道:“杨充媛侍奉太后一向尽心,又是太后指定给云滢的养母,若是晋云氏为九嫔,一时倒是不该越过她去。”
皇后衣袖下的手逐渐攥紧,她抬头望向圣上,闻天子笑言道:“朕与太后也曾商议,不妨就晋杨氏为婉容,将来她养着延寿也方便一些,云氏晋为充仪,也便不算是违反宫中规矩了。”
正三品的婕妤还不能使用轿辇,他既然允诺过让她能乘辇,也不会失信于一个小女子,她夜间侍疾当然最是难受,稍微补偿一些也是应该的。
“其余的人便按皇后的意思封赏,朕会令宜则通知中书省,快些的话过两三日便能颁旨了。”
嫔妃晋封想来是只受旨意,没有册封典礼,既然两宫与圣上都没有什么异议,前朝大抵也不会巴巴出来讨嫌,稍微筹备一些,给几位宫中娘子写几句漂亮的赞词,就不需要过多的准备了。
圣上也略有倦意,皇后来寻他不过左右就是这些事情,两人说久了话彼此都会累得很,皇后见圣上并没有留她在福宁殿过夜的意思,便不会自取其辱,饮了半杯茶后起身告退,皇帝略微客气了一下,也就体贴地让宫人提了灯照亮送皇后回宫。
皇后自有她的仪仗,宫人送到福宁门外她便吩咐停了,上了自己的坐辇回坤宁殿。
宫中的规矩后妃是不允许回头笑的,因此鬓边常常簪戴长长的流苏,来防止后妃举止不够庄重。
但今夜的月华已经隐在了乌云之下,她不自觉地去回望那万籁俱寂时唯一的一处灯火。
皇后的规矩学得很好,即便是回头去望,鬓边的长流苏也只会轻微地晃动。她才刚从里间出来,忽然就觉得离那明亮的书房远了很多。
“圣人心里烦闷么?”身边的贴身侍女袖砚察觉到皇后的心情略有不佳,但在路上的时候不敢多言,回了坤宁殿才小心宽解了一番:“娘娘所请,官家泰半是允了的,您还有什么不足意的么?”
皇后今日生气得是云滢不敬中宫,然而皇帝又不是一味护着,最后还是肯罚云娘子得,圣人原先也就是想着罚些俸禄了事,周全一些自己的颜面,圣上都已经允准了的,娘娘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连着越级晋封两次,连带杨氏都跟着得道升天,我如何能高兴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