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用绢帕沾了沾她面上的清泪,大臣们除了将这种事情归咎于嫔妃之外还会偶尔说一说君王的不是,但后宫里面的人却只会怪罪更为弱势的女子,皇帝却从来都是被狐媚蒙蔽的。
“那官家会因为想要叫我少受些议论……而去旁人宫里吗?”云滢享受着天子的服侍,却又生出些其他的怀疑,她突然语气就和软了下来,紧紧地依靠着他:“我其实不要紧的,议论就叫人议论去罢。”
圣上微怔,旋即知道了她的心思,手伸到她腰间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板正了神色,“你这主意倒也有几分道理,朕以后再也不来,自然也没人敢这样说你了。”
云滢知道他是在玩笑,也不在这个时候同他恼,收了脸上的那些不快,“官家不生我气的话,就别罚我的宫人了,也别同人讲起今日的事情好不好?”
若是她不这样说,圣上倒是想着知会太后与坤宁殿的。
既然她都将自己伤着了,固然有她蠢笨天真的原因,那不能叫事情这样平白过去,能为太后做到这个地步,叫老娘娘知道了其实也不会怪她的。
毕竟太医开的药方皇帝也是过问了的,确实有用头发加工制成的血余,她做这些又没什么坏心眼,即便是不好即刻晋位,让太后欢喜一些,多待见她也好。
云滢见圣上静默地将她瞧了又瞧,知道是在等她说为什么。
“您同旁人说这些做什么,我又没有真的帮上什么忙,说出去平白叫人笑话我。”
云滢低头去扭自己的寝衣,“我知道手腕出血会更多些,但是臂上更不容易叫人发觉,旁人都不知道我做这件事的,您现下叫老娘娘和圣人知道倒没什么妨碍,但是旁人总会说些不干净的话,觉得我是以巧博宠,反而同我的本义背道而驰。”
“官家不喜欢我这样做,偏偏又疼我,别人若是本末倒置,以为您是觉得我割破手臂才喜欢我,都学起来可怎么好?”
云滢被人揽在怀中,闭上眼睛同圣上说话,“而且清宁殿的宫人虽说有玩忽职守的罪过,但要是老娘娘知道一定会重罚她们,官家悄悄叫宫正去板正她们就好了,省得别人怨恨我。”
老娘娘到底是执过政的,若是认真要计较起来,每天要她割一碗血那就叫她难以往下演了。
她既然都这样说了,圣上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瞧着她突然变得懂事有些不适应,心下生出些怜爱,“阿滢真是女大十八变,既然能这样替别人着想,那现下就别哭了,咱们用些膳好不好?”
云滢拿了绢帕过来自己将面上的眼泪悉数擦净了,别别扭扭的脾气又上来了,“谁哭了,我才没有哭呢!”
圣上见她又开始口是心非地无理取闹,只好笑着来哄她:“好好好,你没哭。”
云滢觉得他话中略带了些取笑,板着脸纠正道:“我从来都不爱哭,可要强了。”
第4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内殿静谧一片, 只是偶尔会有女子的低泣声,总也不像是争执起来的样子,江宜则守在外面也便松散了许多, 云娘子总能闹出些新的花样,但又能将圣上哄回来, 反倒要来爱怜她,这件就叫人足够惊奇了。
岫玉站在外头却有许多忐忑, 她将事情禀告了圣上, 娘子知道以后若是怪她, 只怕她在会宁殿里也呆不长久。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人要是从高处跌下来, 必得叫那些心怀嫉妒的人笑话。
会宁殿如今是宫中最叫人眼热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女官想着往这里钻营, 要是娘子将她打发回去, 那以后的日子就艰难了。
她听见里面娘子起初还同官家辩驳几句,后面声音渐渐婉媚,好像是说不出话一般, 压着声音被人疼爱, 叫她这种过了小女孩年岁的人听了都觉得脸颊发烫, 虽然这是会宁殿的地界,但江宜则总领入内内侍省, 还是得请示他的。
“都知, 要不要先吩咐灶上烧着水?”
江宜则面不改色,他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又壮着胆子往里面瞧一瞧,虽然瞧不见云充仪, 但圣上还好端端地坐在外侧,衣冠整齐得很,“无妨,就准备些供充仪梳洗的水便成了,一会儿等着摆膳。”
云滢仰倒在枕上,面色一片嫣然,她以为恰好两人处在这种地方,圣上是想将她就地正法的,但最后也不过是被人拥在怀中,绵长一吻作罢。
她的手臂被人在外头细细缠了一层绷带,圣上轻轻抚触了一下她的面孔,云滢便用右手捉住了他,将自己的脸贴近他的掌心,“官家,若是今年往温泉行宫去,不知道有哪几位娘子随行?”
圣上感受这她依赖地躺在自己掌心,也没有将手抽出,“阿滢觉得该带谁?”
她也是主位嫔妃了,但这种决定名单的事情却只有圣上与太后皇后才能定夺,云滢察觉到了皇帝的视线,笑着嗔了他一眼。
“我怎么知道官家的心意,偌大的内宫,都是圣上的娘子,还不是您想带哪个便带哪个的事情么?”
云滢蹭了蹭他温热的手,明明要进夏了,她也不觉得热:“这件事我没法管,也管不着。”
皇帝“唔”了一声,他对于云滢的这种偶尔让步的动作熟悉得很,她是觉得有恃无恐,若是他不顺着她的心,她才不肯这样柔顺。
“朕带谁也不会叫你闹脾气?”圣上笑吟吟地问她,“便一点都不吃醋?”
这件事还没有最终定准,但要是真的过去,也是有一批人要跟着的,后妃与朝臣,须得慢慢斟酌。
云滢扭过身去,别别扭扭道:“我本来想同官家说,您能不能别带昭容与乐寿郡君,官家都要我不吃醋了,我还敢说什么?”
皇帝后宫里的旧人本来就不得爱幸,但是钱氏的身段柔媚,又是皇后的养女,云滢并不大想叫她一同跟着去。
她这说都已经说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圣上握住她肩头,没有强令她转过身来,只是不许她再挪腾身子,总擦着那块被包扎的地方,“不带也没什么妨碍,还有什么想同朕说的,现下不说,改日朕便不一定准了。”
这便是许她漫天要价的意思,云滢也不要人哄,自己就回转过来了,她眼里笑意盈盈,“官家不是还要带一批臣子与家眷么?”
圣上颔首应了一声,他就算是以奉养太后之名往温泉行宫去,也不能完全撇下政事不管的,小事自然是交由留守京城的人酌情办理,但是大事还是须得奏闻于上,请天子定夺。
能跟着去、甚至被恩准带家眷的这些相公,都是枢密院与中书门下,以及三衙的大臣,不过云滢应该并不清楚这些事情才对。
“把韩国夫人也带上,陪我说说话好不好?”云滢伸出手去扯他衣袖,不依不饶:“官家金口玉言,您刚刚说话不能不算数,我就当您准了。”
皇帝对云滢确实是十分纵容,但对旁人却不一定如此,她任性妄为,必然也有旁人辅助的因素在,否则单凭她一个看看医书,又不确定对错,岂能真敢对自己动刀子?
“你还有脸提她?”圣上顿了顿,同她道:“朕已经下旨,今日不许韩国夫人再进宫教你了。”
“为什么?”云滢从床榻上撑起身,惊愕万分:“官家不是说不生我的气了吗?”
圣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不生她的气,但是韩国夫人总归是没有教好她的。
“同夫人也没什么关系的,您都不怪我了,做什么还要牵连旁人?”云滢略有些气恼:“您还生我的气是不是?”
就因为她是皇帝的嫔妃,所以错也不是她错,而是负责教导的人要受罚,这与那些臣子不敢说皇帝只敢说她有什么区别?
“便是没有这一桩事,她也不该去。”圣上拍了拍她的手,“那些命妇虽然受了朝廷的诰命册封,但是也都是随着自己的丈夫或者儿子一同去的,周嘉鱼还在蜀地没有回来,朕单独下旨令臣妻随行算是怎么一回事?”
夫荣妻贵,子孝母贤,丈夫或者儿子在天子的面前得脸,家里面的妇人才能有荣幸随着一道去汝州的温泉行宫,云滢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她却有了新的打算。
“我知道,官家不想叫外人指摘您与臣妻有私,可是汴京城离汝州本来就不太远,行宫的花草新鲜,又有现成的汤泉,圣人想来还会举办几场宴会,叫她过去同我坐在一处指点,省得我什么也不明白,让臣妇们白白笑话官家疼爱的娘子不懂事。”
“官家又不是不知道,外头议论我议论得不像样子,万一圣人举办宴会,夫人们拿我当做异类可怎么好?”云滢委屈得不成,“我又不会蹴鞠,也没有写诗词的才情,实在是害怕得紧。”
她正式成为嫔妃还没有多久,宫中又生出许多事情来,期间皇后也不曾举办过什么宴会,但是到了行宫以后,太后凤体和畅,或许会有什么女子马球蹴鞠、还有曲水流觞这些雅事。
皇帝开始也是有意叫韩国夫人来教导她这些的,但是韩国夫人却是以讨好云滢为主,她喜欢什么就教什么,又不敢同她讲太多朝臣家里的事情,怕云滢不耐烦,也怕皇帝派来看着的人知道多心。
这与他原本的意思背道而驰。
“她们若敢笑话你,那便是自寻死路。”圣上摩挲着她的脸颊,面色平静道:“自古以来,只有君叫臣死,哪有臣子忤逆君上的道理。”
国朝对女子的举动限制还不算太严厉,但是与刑不上士大夫这种优容相比,朝臣命妇家中女子的性命恐怕没有这样金贵。
君臣尊卑,这一点不仅仅是在天子与朝臣的身上体现,其实放在内命妇与外命妇这里也是一样。
云滢没接触过外面的人,或许还会将她们看得很重,譬如内命妇里四妃是一品,外命妇中国夫人也是一品,论理是该平起平坐的。
然而实际在圣上的嫔妃中,哪怕就是一个小小的侍御或者郡君,只要不是久久无宠,外面的命妇也没有说是敢轻慢的,只因为她们的夫主是皇帝。
妻从夫,外命妇的册封封号再高,在宫中也只是没有正式册封名分嫔妃的封号,由此也可见一斑。
执政以上的官员才有可能向皇帝乞旨封自己的母亲和妻子为国夫人,但也只能享用俸禄和封号,而无实际权力,见到宫中嫔妃,就是说要跪地行大礼也是应当的,更不要说那些郡夫人。
皇帝愿意优待这些命妇丈夫或者儿子的时候,她们才能入宫侍奉,要是这些人当真不知天高地厚,敢以下犯上嘲弄天子嫔妃,那便是对圣上有所怨望,御史台认真计较争辩起来,安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恐怕也是有的。
就像是韩国夫人,这样一味地讨好云滢,皇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而如今外头传播谣言的,有好些都是秦氏一族的世交,只是没有敢当着云滢面说的,皇帝哪怕心中介意,但还可以瞧在皇后的颜面上稍稍惩治一番放过去,指望他们自省其身,能够收敛一些,可如果臣妇敢当着面轻贱天子的嫔妃,那便是赐死也不为过。
“官家只消说将来要给我撑腰便是,何须这般吓人?”
云滢见瞧着自己的男子面上满是平和,但是说出口的话却叫她从心底里生出害怕,她往圣上的怀中近了几分,“有官家告诉我,我知道不该怕就好了,只是那些人面上恭敬,心里不敬也是不好的。”
她其实不是不懂,反而是太知道那些人情冷暖了,贵人间的疏离是眼神间无意的鄙夷,举动上的排挤,无形中叫人难以忍受。
“好,”圣上顺手捏了捏她的鼻尖,面上是无奈的笑意,“那等事情定下来朕就下旨给周府,令韩国夫人随驾。”
她都这样说了,他还能有什么不依的呢?圣上瞧见她粲然一笑,拿她没什么办法:“阿滢还想要什么?”
“还是叫夫人进宫来说书罢,她讲的可比宫正司嬷嬷们有意思得多。”云滢眼巴眼望地等着他同意:“官家在会宁殿,就劳烦您亲自教导我,可福宁殿还有别的政事等着官家,有她在我也不至于太闷。”
“这些不打紧的事明日再说。”
圣上看了看她手臂上的包扎,即便不是十分严重,但她耽搁了很久,那匕首也不知道干不干净,总得看看会不会化脓发炎,晚上诱发高热才行,“今日朕准阿滢歇一歇,就算学生勤奋,你好歹也得恤下,准韩国夫人过一个休沐日才行。”
云滢想了想确实如此,她正要点头应和,却又听见圣上附耳与她调笑道:“要是将来有了皇嗣,想来也是个好学的。”
……
皇后晨起之后新拟了些东西,想到福宁殿等候皇帝下朝,与圣上商议一番,但是她坐在福宁殿侧殿等了许久,却听闻御前的内侍说官家下了朝之后遇上会宁殿的宫人,御驾急匆匆往云充仪处去了,面上犹带怒色。
她倒也不会自取其辱,即便不是云滢生了病,皇帝往会宁殿去恐怕一坐也得两三个时辰,她略饮了一杯茶就回坤宁殿去了,然而接下来却又有宫正司的人来禀报,圣上叫人将清宁殿的人悄悄罚了,不许报与太后知道。
“官家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同老娘娘身边的人置气,还不许太后知晓?”皇后稍感疑惑,她言语间带了一点叫人不易察觉的醋意:“可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言语上冲撞圣上的心尖子了?”
圣上御极十几年,即便她才与皇帝做了几年的夫妻,但是通过这些年天子亲政以后的作为,也能差不多知道圣上的脾性。
他身为君王,随和是真的,但铁石心肠也是真的。
官家的喜恶轻易不会改变,不讨圣上喜欢的人,便是虚耗上几年的光景,也没办法在圣上的心中占一点位置,但皇帝要是中意了谁,那也不会叫她受一丁点的委屈。
这一点,她早便领略过了,就算是圣上起初还有意想要一个嫡子的时候,他们两人之间也隔着一层疏离,而如今她送上的美貌女子,皇帝也不屑一顾了。
女官摇了摇头:“好像是因为侍女们伺候得不仔细,累病了云娘子,圣上才撤换了一批不常见到老娘娘的外殿宫人。”
太后见不到的那些宫人都被换了一遍,而伺候老娘娘的侍茶宫人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再仗着素日的威风玩忽职守,更不敢在太后面前多说一句。
——毕竟夜里确实也是她们的不对,哪里敢叫老娘娘知道?
皇后对于清宁殿里面的事情一直知之甚少,她想着大约是夜里生凉,轮值的嫔妃倚桌而眠,清宁殿里的小宫人不知道变通,以为快入夏便不必拿毯子小被伺候,把云滢冻着了,便也没什么好说的,“既然如此,便换了周婕妤去服侍罢,叫云娘子歇着养病,省得圣上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