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陆尧对游戏、副本究竟了解多少。
但看此时此刻,他眉目低垂,依然面无表情,却迟迟没有提出异议的模样。
这招出其不意的坦率,应当没有白费。
那么接下来的戏码就更为关键了。
“一直以来,我都在怀疑,游戏什么时候才算到头,是不是真的会实现我的愿望?经历各种副本的我,就算找回过去,究竟该怎么平衡现实与游戏两份截然不同的记忆?”
谨慎,谨慎,再谨慎。
内心不断提醒自己:面对陆尧,如同面对一台设计精密、构造完美的拟人机器。
他的喜怒哀乐淡得好像海里的一滴水,因此极度缺乏对其他生物复杂情感的了解,只能通过逻辑,或言辞、表情、心跳等生理因素来判断真假。
姜意眠完美扮演一个向他人推心置腹的玩家:“在你昏睡的期间,我已经决定以这次任务为谈判条件,直接要求游戏归还记忆。”
“它不会同意。”
陆尧总算开了口,像一滩死水总算泛起波澜。
“所谓的谈判只是一种试探而已,我并不信任游戏,也不打算继续被它掌控。无论它同不同意,我都会选择永远滞留在这个副本里,尝试彻底摆脱游戏的束缚,从别的角度寻找游戏存在的真相。以及,”她笑了笑,“完成我对你的承诺。”
“不过我进入副本这么久,还没打探到真正有用的信息。要是你对这方面了解更多的话,也许我现在就能与系统进行谈判。”
“要是你也不清楚……”
“我就没法陪你返回深海,必须留在浅海区,多多接触人类,赶在冬天之前收集到足够的信息,才能保证我不会因为任务失败而死。”
所有该表达的态度都表达完了,她为他留下两个选择:
按照原计划同化她,后果难以预料。
或帮她完成任务,她可能会永远地留下,也可能再次借着谎言逃之夭夭。
陆尧良久没有说话。
沉默无端地弥漫开来,姜意眠等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态渐渐褪去。
“……这就是我所有的秘密,我以为多少可以挽回一点个人信誉。”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
声音轻轻的,似乎有些伤心,不过很快变得格外平静:“好,那我随时可以陪你去深海。”
说完,她转身背对他。
生动的笑意没有了,浅浅的梨涡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海水一下冷得让人心悸,陆尧立刻意识到自己弄丢了她的喜爱。
尽管才拥有不到几分钟,才失去短短几秒,但他已然感受到那种剧烈到近乎诡异的疼痛感。
说什么好呢?
他应该说点什么才能要回那份欢喜,又不至于沦为一而再再而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傻瓜呢?
无尽的失落与恐慌,各种陌生的情感在体内疯狂涌动,他很想粗暴地将她拖拽进暗无天日的深海,把她变成一只可爱的、小小怪物,永远缠卷在身旁;又想拼命假装自己没有那么自私,没有那么丑陋。
他可以等。
也可以被肆意地玩弄戏耍。
一次,两次,都没关系,只要她肯记得他,只要她是真心实意……
不。骗子。
她是说谎不眨眼的骗子,最擅长以言语编造陷阱。
仿佛一盆冷水泼头,陆尧顿时清醒过来。
“你骗过我。”
他这样说,像一块冰冻的石头,重新散发出无机质的冷漠。
“所以我才没有过分到骗你第二次,不对吗?”
姜意眠转过身来,好似一条灵活的水蛇,再次回归他的怀抱。
“我有这么不可信吗?”
“难道你真的要看着我死去吗?”
她伏在他的身上,松垮的衣物被触须勾缠掀起,一片奶油般白腻的背在他掌下颤栗,表皮开满漆黑的花。
——就差一点点。
陆尧很清楚,就差最后一次,他就能把她同化。
“这样也觉得是骗你的吗?”
猝不及防地亲近,一个湿淋淋的亲吻落在唇边。
他仍然不为所动,金色的竖瞳悬在上方,冷冷地审视着她。
多么不近人情,好像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神祗,无论怎样都不会被情欲拉下凡尘。
对手比想象中的更难对付一点,这情况意外激发了姜意眠的斗志。
心跳扑通扑通跳着,她稍稍起身,低头看他。
皎洁的月光照得她如同发光的妖物。
浅淡落下的影子则像满身倾泻而出的妩媚。
姜意眠很少居高临下地看待谁,指尖划过陆尧的眉梢、眼角,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到新奇。
原来位置的高度有那么大的差别。
原来掌控主动权是这种感觉。
还挺有趣。
“陆尧。”
“陆尧。”
他喜欢被她念及名字,她便一次次喊。
好似不长骨头的柔软丛蔓,开满花朵,热烈而芬芳,无声攀挂在他的枝头。
又像花纹炫丽的蝴蝶,薄薄的翅膀一张一合,雪白的毒性粉末便顺着喉道滑进他的身体,缠住血脉。
“陆尧。”她仰起脸,有些孩子气地揶揄,也像不服气地质问:“对你来说,是不是犯过错的士兵就没有改正的机会了?所有说过谎的人就再也不用尝试说实话,不必妄想得到任何人的信任了?是这样吗?陆上将?”
是。
或者不是。
确切的答案险些要出口,陆尧的指尖却适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原来是他残存的理智掐了自己一把,以免自己又一次义无反顾地坠落陷阱。
但不坠落又怎么样?
他还能怎么样?
继续利用肮脏的血把她也同化成怪物?不惜被厌恶,被憎恨,也要以此留住她?
可事实上,至始至终,比沉睡后撒着娇渴望鲜血的她更无可救药的,分明是清醒又绝望、无时无刻都迫切需要注视与关切的他。
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
明知道谎言却不敢拆穿;明知道被利用也难以抵抗。
借口支开他也好,夜半三更偷偷外出也好。
只要她还愿意回来,愿意给他一丁点儿温暖——哪怕是虚假的——他都愿意自欺欺人地沉溺下去。
因为那是她为他打造的温柔幻梦。
至少是花了心思的。
至少,暂时只属于他一个人,不是么?
陆尧闭了闭眼,终于败下阵来。
他掀起唇角,连回应的亲吻都是冰冷的,无望的。
宛若可笑的小丑泡在无边无际的海中,湿答答地、紧紧地缠住目光所及唯一一根浮木,既狼狈又凶狠,既卑微又偏要装作冷淡。
反而显得有些可怜。
“我不清楚人类的历史。”
半晌之后,陆尧抱着姜意眠,下巴陷在她的颈窝里,声音沙沙的,还夹带着一点儿滚烫的喘息:“但你应该注意一个词:世纪灾害。”
“世纪灾害……”
这四个字从陆尧的嘴里说出来,似乎无形联系起某些事情。
姜意眠心里有了猜测,侧头,抬着眼睛望他:“你想好了,让我留在浅海区?”
陆尧落下眼皮,微颤的眼睫抵在她的脸边,低不可闻地说出一句话:“不要骗我。”
轮到姜意眠嗯了一声。
“再说说其他副本。”
这两句话已经不太像命令。
曾经不可一世、不通情理的陆上将,终究还是学会低下头颅,学会以请求,甚至是恳求的方式说话。
“你想听什么?”
流水激荡,洞外贝壳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姜意眠娓娓说起过往的经历。
直至天光乍亮,陆尧松开了手臂。
她要求他再给她一样东西。
他没有拒绝。
“不要骗我。”
临走前,陆尧又说了一次。
并不清楚自己的谎言将给他造成多么深刻的伤痕,也没有去多想。
姜意眠照常对着他笑,以炉火纯青的演技,轻声细语地安抚他,答应他:“不会的。”
“我等你。”
“夏天,秋天,冬天,我会一直在这里,在我们的家里等你回来。”
微笑着许下一个又一个诺言,目送黑色的人鱼远去。
她抬起头,望见一轮火红的太阳猛然跃上蔚蓝的天空,周围的水温也开始缓慢上升。
——夏天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难搞了,纯情(?)废物咚太郎当场退出网文圈。
第93章 深海(15)
入夏之后,姜意眠常去雾岛。
一回恰好目睹人猴大战。
起因是‘自然联盟’小组成员意外在岛屿北面的天然灌木林附近邂逅一只猴。
小猴仅有巴掌大,面部扁平赤红,毛发呈现金子般灿烂的色彩,正抱着一颗表皮深褐色的不明果实满地打滚,看起来像极了贪玩落单的幼崽。
他们观察心切,误入群猴的领地。
小猴在人类踩上潮湿泥土的瞬间丢下果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窜上树。
旋即,十数只体型足以与半个成年男人相媲美的金猴从茂密的枝干间现身。
它们双腿站立,酷似长存林间的鬼魅或发育突变的类人怪,表情多变又乖戾,拽着绿藤在人类的头顶、身测猖狂地荡来荡去。
“糟了,背包!”
“嘶——,我的头发!我的衣服!放手!”
“小心它们想抓眼睛!”
外来者被伏击得措手不及,脱口而出一声声尖叫吼声。
猴子们桀桀地笑,狭小的瞳孔闪烁着邪恶的光。
掀开做工粗糙的布包盖,将各种简略的观察仪器、医疗用品当做泥巴般到处乱甩;将珍稀残籍一撕两半,碎纸漫天飞舞。它们欢呼雀跃,仿佛举行一场狂欢盛典,用着动物的外形使劲鼓掌舞蹈。一边吱吱哦哦乱叫,一边张牙舞爪地不断发动袭击。
树叶簌簌抖落,人类几乎沦为砧板鱼肉,只能抱头伏地,毫无反击之力。
混乱之中,不知谁捡起掉落的火柴。
火苗蹭一下胀开。
不规则的形状,炙热的温度,被誉为文明之源的火犹如遥远历史里的神祗降临,吓得野猴们警惕退散。
可人们并没有就此占据上风。
他们举起燃烧的火把,脸上随之而来的惊恐不安……就像一个孩子被赋予锋利的屠刀,战战兢兢,因为过分畏惧自己的力量反而被落于下风。
强壮的猴王率先抢走火把,其他猴子接连模仿。
人类的处境急转直下,这一幕惹得旁观者娜娜好不痛快,大喊一声:“笨蛋!傻瓜!好歹也算我们人鱼的分支,它们为什么这么胆小?连几只可笑的猴子都对付不了,真没本事!无聊!!”说罢便气哼哼地掉头走了。
人类胆小么?
愚蠢么?
曾经的智人发明无数工具,天上地下无往不利。
他们温情又残忍,智慧且狡诈,自诞生之初便伴随着其他种族的灭亡,最终被突如其来的格陵兰病毒击溃,尽数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如今的‘新人类’极其友善、质朴,以至身处险境,即使手上拥有利器,还是受到某种道德信仰上的束缚,变得畏手畏脚、不知所措。
二者相比到底谁更胆小,谁更蠢笨?
姜意眠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评判。
她全程观望着一切的发生,能且仅能从中肯定一件事:季子白绝对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异类。
假如是他,一定会当着猴群的面先活活烧死幼猴,以激怒对方为乐。
再之后。
假如它们杀不死他,他会把整片灌木林烧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
*
又一次前往雾岛的路上,尚未越过界线,影影绰绰的白雾里划出一条相当原始的木舟,深棕发色的青年坐在上头。
一个对应的名字划过脑海:顾明。
那个脸皮薄、做派斯文,与无辜枉死的paul交好的岛屿观察员。
姜意眠认出他的同时,他也发现了她,不禁眸光一亮:“人鱼小姐。”
近期两条人鱼常常结伴出现在海岸附近,久而久之,人们达成共识:红尾人鱼天性活泼,好奇心重,很容易受到吸引,但攻击力也不容小觑,至今已经给不下五个妄想接近她的人类送去深可见骨的抓痕。
蓝尾人鱼相对内敛,温良无害,美中不足是戒备心较强,始终不肯靠人类太近。
经过一系列的测验与试探,他们确定人鱼独特的身体构造与语言习惯无法与人类兼容,几乎不可能学会人类的语言。
因此绝大多数成员都放弃了话语,只剩下顾明不厌其烦,不论何时遇到人鱼都坚持使用人类世界最规整的说话方式,尝试进行平等礼貌的交流。
“上午好,人鱼小姐,今天只有你,你的同伴没有来吗?”
话音落下不久,顾明发觉到人鱼在向他靠近,不由得紧张得舔了舔唇,慢慢从衬衣口袋里取出一只草编的蝴蝶。
“送给你。”
时刻注意着人鱼的动向,他不敢做太大的动作,唯恐被误解为攻击。便轻轻地将蝴蝶放置在木舟边缘,而后慢慢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的友善。
“这不是食物,也不会伤害你,它就是……一个礼物。你喜欢的话可以收下……”
年轻的面庞上浮起浅浅的红色,顾明对待人鱼的态度,他的一言一行总是灌注着一种热烈的喜爱。
不是人类男性对美丽的人鱼,也不是科学家对值得研究的动物的喜爱那么简单。
他大概发自内心地喜欢所有动物,见她迟迟没有反应,还以为自己的举止太过突兀,连忙又把草蝴蝶放在水上,往她所在的地方推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