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不由得一愣。
连年纪轻轻的残缺者都能看出问题的关键所在……组长回头扫了一眼侧颜沉静的女生,稍感意外。
代表却因此愈发地无理取闹。
“你这是在质疑我?就你?一个只配生活在工作单间里的底层废物,有什么资格批判我?更何况这可是我的公司!公司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你以为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他的指尖对着自己,露出夸张的表情:“你呢?研发组组长,你也觉得她说得对?”
组长不语。只是沉沉眉骨往下一压,难免显出几分冷傲不驯的气势。
“好啊,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两个根本就是同伙吧?”
“一个谎话连篇,一口一个智能、小孩的到处造势;一个故意放走黑蛇,借着把事情闹大,再找理由把人调到组里。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其他游戏公司派来的卧底?!”
代表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起身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头顶六盏均匀排布的白炽灯随之一闪。
紧接着,雪白的新材质墙面,连同玻璃会议桌一同闪烁起青冷的光芒,自动打开光屏模式;会议中经常要用到的媒体器械自发开机,悬挂高空的帘布嗖一声落下来。
甚至连他们腕上的光脑设备都‘哔哔哔’地叫起来。
“这、这怎么回事?”
代表急急拉开门,无措地发现不光会议室,好似这一层楼都出现了同样的诡异现象。
数百台机器同时失控罢工。
灯光明暗间,电流沿线滋滋乱窜,不少连接处冒出了猩红的火花。
——「还给我」
屏幕上突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话。
不仅方块公司。而是全球所有链接过开放网络的计算机,所有电子屏。
包括街道上密密麻麻的广告牌,飞车飞船指示屏,人们随身携带的智能物。皆在这个瞬间化为一片幽蓝又迷幻的背景,凝结出血红的六个大字:「把眠眠还给我」
一道蛇影猛然钻了出来,令众人惊呼:
“黑蛇病毒?”
“裴一默!”
“我的天哪,它怎么……到处都被入侵了吗?”
裴一默没有搭理他们。
两颗生冷的眼珠兀自转动着,它出不去,但可以通过屏幕获得视野,四处寻找自己的主人。
这个不是。
这个也不是。
这边没有。
那边也没有。
视线划过一张张人类面孔,一片片空旷区域,它一点儿都不气馁。
终于。
它找到了正确的地点。
“嘶——”
整栋楼的灯光尽数熄灭,会议室被蛇的投影包围。
看见姜意眠的瞬间,它第一反应是委屈,犹如被遗忘在远方的小狗,自己流浪着跑回了家。
都好多天了呢。
它走了好远好远。
人类搭建的网络好比大大小小的迷宫,一个套一个,绕得蛇脑袋都疼。
它连身体都顾不上找,艰难又疲惫地徘徊在复杂的网线之中,遇到了好多好多人。
有人笑话它。
有人哄骗它。
有人蓄意接近它。
也有人妄想困住它,锁住它。
但都被它挣脱了,继续在无数程序与代码之间游离寻找。
「眠眠」
它巴着屏幕,看起来都要哭了。
下秒钟发觉陌生的人类男性,又戒备地龇起牙,片片蛇鳞如炸开的猫毛一般竖了起来。
“什么鬼东西!”
代表一个反手甩出水杯,玻璃屏应声而裂。
屏内黑蛇四分五裂的影子晃了晃,忽然消失,改放出一张张私密的生活照片。
摘下仿真发套后光秃秃的脑袋,白花花的肉块。主角竟然都是他自己!
“——关掉!快关掉!!”
一股血流直冲脑顶,代表满脸涨红地怒吼着:“外面的人呢?都死了吗?别看了!!我让你们关掉公司总电源,把这女的拖走,你们都是聋子听不到吗?!”
其他员工慌忙跑来:“代表,我们应该把她带到哪里去?”
“没有网络没有智能系统的地方!我要这条该死的蛇永远找不到她!!”
“收到!” 两个高大健壮的家伙同时出手摁住姜意眠的胳膊。
组长试图劝止,还没张嘴就被恼羞成怒的代表踢了一脚:“还有这个家伙!他们是同伙!他被开除了,让他滚出去!”
“收到!”
组长很快也被暴力制伏。
眼看姜意眠就要被强行拽出会议室,裴一默疯狂甩动长尾,用头撞击屏幕。
——不要走。
不准走。
不可以走。
因为它有好多话想说。
有一些是它自己的话,有一些是它在外面遇到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说。
所以不要,不要,不要,眠眠不要走。
蛇不知疼痛地撞击着,时而发出怪诞诡谲的嘶嘶声,时而像小狗可怜的呜咽声。双眼红红的,直勾勾盯着主人,似乎妄想着打破屏障,跑到现实里把这群渺小又碍事的人类全部吃掉。
“裴一默,冷静点。”
在被彻底拖出去之前,姜意眠奋力抓住了一角幕布。
她的指尖搭在上面,裴一默看见了,飞快挤过来,庞大的在指下又扭又滚。
多像被关在橱窗里展示的孤独小猫,为了能够跟主人回家,拼命表现着自己的乖巧,拼命地讨好她。
“冷静点,我们还会再见的。”
代表仍然在叫嚣。
反应过来的员工立刻冲上来掰扯她的手。
“想起任务了吗?”她问。
裴一默难过地摇了摇头。
它知道这个很重要,眠眠很在意,然而就是想不起来。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事到如今就只能相信它了。
曾经她想让裴一默想办法找到她,它便突破层层限制,在运营者的眼皮子底下抢走任务,成功完成其他人物都做不到的事情。
那么就相信它有同样的毅力好了,就算失去记忆,也会本能地替她完成任务,帮助她回家。
“之后的事情按照你自己的判断来吧。”
姜意眠眉目一弯,给了它一个无比温善的微笑。
嫣红唇瓣轻轻抵上软布,状似一个吻,跨越维度落在裴一默冰凉的眉心。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不要怕,我会在别的地方等你。”
说完,她就被硬生生地拉走了。
其余员工慢半拍地关上总电源,整栋楼骤然暗淡。
如果这时有人处在高空往下看。
他会发现大半个城市,全球三分之一的通网地带,系统接连瘫痪,程序走向崩溃。
它们都渐渐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也就是从这天起。
所谓‘机械末日’正式拉开了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气气。
第175章 盒子(8)
人们对待‘黑蛇’的态度,从新奇有趣到厌恶唾骂,只需要短短七天。
七天后,一位拄拐杖的老人秘密造访方块公司,在其地下研究室见到了传闻中黑蛇主人。
“我想你一定想知道外面的情况。”
狭小窒闷的地下室里几乎没有光,据说是给实验体用的,比测试区的环境还要恶劣一些。正常情况下,连负责盯梢的人都不愿靠近。
不过这位来人衣着考究,缓缓俯身坐下,面上没有表露出任何嫌恶的神色,言行举止更是奇异地没有一丝压迫感。
他开门见山道:“裴一默已经彻底失控了。”
“最初它只是扰乱了开放网络的秩序,做一些儿童恶作剧级别的行为。比如篡改程序后台、对外泄露个人信息、擅自删除其他用户的系统备份文件等等。当时我们想到的应对方式是,要求所有人弃用被它感染过的计算机,严禁使用移动数据盘以防病毒进一步传播,并且快速重建一个安全的开放网络。”
“除此之外,我们还尝试过删掉它的源代码,销毁存有其复制本的计算机与数据盘。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他颓唐地叹出一口气,双手压在杖头上,神情沉重。
“没人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非法入侵进军事情报机关、国家金融及航空一类绝对封闭的内部网络。不但肆意窃取、篡改了有关资料,还曝光了无数机密要件,严重干扰到这些系统的正常运转,从而制造出一系列让人无法收场的军事、经济、政治多方动荡。”
“它就像远古时代的瘟疫,在网络上到处蔓延。这时有人提出,单凭人类的力量,除非下狠心毁掉所有科技品,否则几乎没有控制住它的可能。所以建议我们使用‘以毒攻毒’。的方法。”
“提出这个策略的人也是c6测试区的下位者,原是a级游戏研发师。”
——幽灵。
脑海划过这个代号,姜意眠安静听下去。
“据说他是最早意识到人工智能对公共网络危害性的人,两天前在全体研发小组的协助下,也成功培育出一个改良版的人工智能。我们将它命名为‘夏娃’,通过各种渠道、多方面地向它灌输人类社会的法律与道德,确保忠诚性后,一度希望它能打败或劝服裴一默。”
“没想到它反被裴一默同化了。”
“没有智慧的器械是任人操控的死物,有了智慧的器械却与人无异,学会了权力、利益的概念,自然会为自己谋取利益。”
“我们早该认识到这一点的。但是也许是骨子里的傲慢让我们觉得,人类永远是在生物链顶端屹立不倒的动物,被人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无论多么智能,总该被局限在‘人工’的定义下,理应听从‘主人’的命令。——结果证明我们错了。”
“一个裴一默已然闹得天翻地覆,没想到我们亲手又送去夏娃。”
“事到如今人类阵营实在是穷途末路了,我出现在这里,纯粹是出于个人意愿,想来寻求你的帮助。裴一默的创造者,你愿意给我们一些意见吗?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安抚住它,让这个世界得以回归和平?”
老人生着一对深沉的黑色眼珠,蕴藏着古木般苍劲质朴的气息。
尽管没说身份来历,光看他的谈吐,他掌控的信息量,以及门外两个面容肃穆的保镖。
姜意眠直觉性猜到,这人十有八/九是一个地位不低的政客。
还是最擅长察言观色,运用话术的那种。
因此区别于他人黑蛇、病毒地叫,他选用‘裴一默’作称呼,方便达到快速拉近距离的目的。
“为什么拖到不能收场才来找我?”
她直直对上他的眼睛:“我从一开始就说过,裴一默只有可能听我的话。可是直到它攻破方块内部系统的那天,依然没有人肯给我说话的权利。”
他只是垂眸,唇角微微绽开一抹苦笑。
“现在放我出去也许还来得及。”
姜意眠道:“它应该还在找我。”
老人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很抱歉,我没法放你出去。”
“因为我是来自社会底层的残缺者,就算世界末日也不该由我登场充当英雄?”
她淡淡地挑起眉梢,不太理解这个世界对人类属性的执着。
好比前几天见过的那位代表,明明整家公司都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犹死抓着虚无缥缈的自尊心,不肯允许一个残缺的人僭越阶层。
“是这个理由,但也不全是。”
他沉下眼眸,眼角折出几道堪称慈祥的笑纹:“知道吗?其实我也是一名残缺者。”
“我记得很清楚,基因鉴定报告上说,我将来长成一个优柔寡断、没有主见的人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七十六。这是一个很危险的数值,也是不合格的品质。按理来说我应该被打上残缺者的标签,一生不得承担重要的职责。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走上政治道路吗?”
姜意眠没有接话。
于是他顿了顿,继续道:“是因为那个给我做坚定的人,就是我的母亲。”
“为了掩盖我真实的基因报告,我的母亲不惜毁掉所有库存信息,费心费力地伪造出新的资料。以至于那一批接受鉴定的婴孩,上位者、下位者与残缺者以完全混淆的形式,流入了社会之中。代价则是我的父母因‘妨碍公共秩序,扰乱社会安定’双双被降为实验体。”
“这个秘密一直到半年前才被揭发,而我的父母早在三十年前死在手术台上。”
“你要知道,有些消息只是暂时没有流向社会下层而已,不代表没有人蠢蠢欲动,想找机会在公众面前暴露它。恰好眼下横空出世一个人工智能,它能轻松摧毁掉我们引以为傲的科技效率时代,偏偏它还只听从一个残缺者的指令。我想,你应该能想象,这背后可能引发的社会问题。”
——阶级内乱。
她确实能够想象。
骤然得知当前社会中,上位者不一定是上位者,下位者不一定是下位者。即基因划定阶层的标准不一定可靠,长期受到压迫的底层人民必然爆发怨言。
倘若这时再来一个能操控人工智能、得到话语权的残缺者,底层看到翻身的希望,那么一场阶级斗争在所难免。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出现在大众面前,你的人身安全也会成为一个问题。”
老人徐徐补充道。
对残缺者而言,姜意眠会变成一个符号,裴一默是一把利剑;
对上位者而言,姜意眠会变成眼中钉,拦路虎,除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