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余臣工作的地方离租房不远,经过两个红绿灯,大约步行十五分钟就到。
可他总是觉得疲惫。
身体或是精神上的精疲力竭,松垮卫衣之下一身骇人的皮包骨头,两条接上去的竹竿般的腿,以及一日之初的太阳,人来人往的街道。
大家的笑脸,讲不完的电话。
噔噔噔刷新微博的声音,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动静。
人与人过近的关系,过远的距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让他疲惫,让他像一具格格不入的丧尸,死在茧里的丑陋虫蛹,缓滞又麻木地夹杂在人群之间,一步步都踩在尖锐的刀上,流出无形的、无色无味的血。
“哇,小猫!”
身后传来少女惊喜的呼声:“好漂亮,它好聪明诶,居然会等红灯。”
一日之初,交通斑马线边,一只毛绒绒的小猫乖乖坐在一旁,圆溜溜的眼睛张望对面的红灯。
面无表情的上班族看一眼,便收回注意力,全身心投入在手机上,忙着回复微信邮件,或到处搜刮浏览没有意义的信息碎片。
他们拼命浪费为数不多的个人时间,想为一天漫长的工作打下基础。
倒是三两个女孩,咔嚓咔嚓拍下照片,举起手机,迎着朝阳拍下一张自拍,修修改改,加上文字内容:【今天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遇见好可爱的小猫!图片.jpg】
红灯结束。
绿灯亮起。
戚余臣接着往前走。
有的时候他也想过为什么一定要往前走,为什么不可以停下,不可以倒退,不可以不生活,不可以不工作。
好在更多的时候他疲惫到无法思考,大脑像冻住的冰块,一点点化掉。
他在一家成人酒吧旁的便利店上班。
白天没什么人,可以抽空黏盒子,赚一点额外的钱。
夜里会很热闹。
疯狂但空洞的音乐,糊掉的妆容。人们满身酒精与烟草的浓烈气味,情绪像溢满的垃圾桶,实在太多了,盖子压不住了,就哗啦啦地涌出来。
那种超越想象的、踩在某种边缘线上摇摇欲坠的热闹,对便利店老板来说,仅代表一张张红色的人民币,无时不散发着金钱的芬芳。
“迟了十分钟。”
没提昨天的请假,没提招人,老板臃肿的身体挤在窄小的躺椅上,抬起一只眼皮:“今天上到四点,把地拖了再走,行吧?”
戚余臣迟缓地点了点头,老板允许他解决掉一部分即将过期、已经过期的食物。
就一部分。
剩下大部分要在老板心情好的时候,发出‘啧啧啧’的逗弄声,喂给街头流浪的小狗。
便利店的工作无非整理柜架、排列商品、结算金额,没有难度,也没有变化。
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戚余臣始终站在柜台之后,偶尔才掀动唇角,低低地吐出一声:“十六块,谢谢。”
像一个会说话的稻草人。
姜意眠卧在店外草地上,一眨不眨看着,没有获得额外线索,倒是被不少年轻女孩投喂。
“小猫!”
一旦她们好心感叹:“好小啊,好像金吉拉?还是银渐层?应该是家养的吧,冬天放在外面会冻死的……”
流露出养猫的意思,她迅速转头躲进灌木丛。
但如果路人纯粹想要喂食,她饿,又不愿意偷东西、捡地上的食物残渣,就得老老实实钻出来,任由她们摸一摸。
“猫是不是不能喝牛奶?”
穿着高中校服的女生摸着猫脑袋,转头问同伴。
姜意眠:“喵。”
能。
同伴查百度:“猫乳糖不耐,得羊奶。”
女生:“啊,那能吃什么?火腿肠行么?”
姜意眠:“喵喵。”
行的。
同伴,百度:“最好不要,太咸了。”
一个贪吃的玩家坚持不懈,试图发出一串喵声沟通。
得来女生的笑:“饿了吧?都饿成这样了,在这里等一下,姐姐马上给你买好吃的哦。”
最终,摆放在小猫眼前的,是一袋即食鸡胸肉,无添加无煎炸,纯水煮。
好吧。
好歹收到对方的好意与食物,姜意眠轻轻喵两声:“谢谢。”
被同伴催促,女生摸了摸她的耳朵,赶着回家吃午饭。
下午,天渐渐阴起来,大风呼呼地刮。
便利店老板走了,戚余臣出来过一回,倒垃圾。
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姜意眠揉了揉眼睛,起身,亦步亦趋跟着他走。
垃圾进桶后,戚余臣回过身,正对上这只在店外徘徊良久、间接带动店内鸡胸肉销量的猫。
毛是掺点儿灰的白色,脸颊像是涂了黄色的颜料,一双蓝绿色的圆眼睛。
软软的猫须眉毛被风吹成一团。
它就这么仰着头望他。
望着一个失败堕落的人类,身上常常混合着过期、腐烂的味道。
薄薄的眼褶之下,生着一双荒芜的眼睛。
戚余臣不自觉俯下身,伸出手。
他的手指修长,线条很漂亮,可不幸被冬日侵蚀,长出一个个冻疮,红肿地不成样子。
过长的头发掉下来,遮住半张侧脸。
他也就这样,用这个备受同类排斥的躯壳,这只被嫌恶的手,轻轻地,摸了摸一只幼小的猫。
音色如同被火残忍地烧过,野兽般嘶哑,他浅淡地啊了一声。
“是小猫啊……”
为什么呢……
头顶一声闷雷,雨丝悄然而至。
他在雨中抱起她,掀起衣服盖住她。
直到被带进温暖的便利店里,姜意眠仍处在诧异之中。
——明明是个糟糕无比的人,好像下一秒就支撑不住身体、分崩离析的人类。
为什么会有如此柔软的语气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就……很日常。
阴郁腐败大美人 x 软软小奶猫。
以及大美人的各种绝美死法(?)
本来这章就该死一次的,可恶,不小心拖到下章!
第59章 事件管理者(3)
戚余臣不太说话。
便利店里不少空箱子,他径直取来大小合适的一个,放在脚边,铺上几张纸巾,然后将小猫轻柔地放进去。
姜意眠下意识抖了抖毛。
待回过神来,她又短手短脚、绕着箱子来回走了好几圈,极为自然的倒下去,打了个滚,一秒犯困。
“……”
好像,应该,一定,是被小猫身体所影响,她卷成一团白花花的软毛,很快就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阵怪异的喵喵叫。
小猫尖尖耳朵一动,迷迷糊糊立起来,迎面对上两个化着大浓妆的年轻女孩。
左一个:“喵,喵,喵喵喵喵喵。”
右一个:“喵呜喵呜喵呜喵呜。”
“……”
人类女孩实在太喜欢模仿猫语。
要不是彻底失去人类的语言功能,姜意眠认真觉得,她理应对她们招招手,张口一个“你好”作为回礼才对。
“这是哪来的猫啊?老板养的,还是你买的?看着不像是流浪猫诶。”
经常关顾便利店的客人,都知道这家老板又猥琐又抠门。
这家售货员外表则打扮挺像摇滚流浪歌手,实际一滩死水,天天一股怪异的馊霉味,没劲得很。
今天瞧在猫的份上,长卷发女孩一手绕着头发,勉强丢来一个正眼:“猫挺可爱的,抱上来让我们看看呗?”
“让我抱一下。”同伴兴致勃勃,连美颜相机都打开了:“然后你给我们拍个照片,今天还缺多少营业额,我们待会儿喊人给凑上,早点让你下班行吧?”
戚余臣嘀、嘀两声扫描结算完她们要的饮料,“十二块。”
这声音。
怪恶心的。
“拍一张呗,又不会把你猫抢走。”
“就是,别那么小气,我们给它买吃的还不行?不然要多少钱,你说。”
两个女孩不依不饶,戚余臣依旧:“十二块。”
切,果然没劲。
她们郁郁不得志地离去。
直到她们走远,戚余臣才俯下身,一手捞起小猫,放在柜台边的抽屉里。
抽屉不大,猫更小。
放在这个位置,既能吹到聊胜于无的空调热气;又能随时随地藏起来,免去不少纠缠。
不过猫也机灵。
有人来,她自己钻进去。
没了人,软绵绵的猫掌搭在抽屉边沿,一拍一拍地,似乎催促他快点放她出来。
——她不喜欢待在里面。
他抱她出来,循着目光,望见一排热腾腾的关东煮。
戚余臣不太了解动物。
有的时候他觉得他也是街头流浪的一条狗,一只猫,一个人类社会之外的存在,永远无法理解规则与秩序、道德与法律的动物。
有的时候又远远不如动物。
因为他们比他清楚为什么要活下去,该怎样活下去。
就算小猫小狗身体里也会有一种本能的生存动力。
他没有。
猫能不能吃关东煮?
戚余臣没有网络,没有亲朋好友,只能象征性询问小猫:“你想要关东煮,是不是?”
姜意眠郑重其事地点头,是的。
“你可以吃那个?”
继续点头,超级可以。
好吧。
戚余臣摸了摸口袋,数着为数不多的硬币。
——即使老板吝啬到只装一个摄像头,有心的话,用身体一挡就能遮住视线。
他仍是一个一个硬币缓慢又实在地放进收银机里,买走香喷喷的一根鱼丸、一根肉燕。
猫的嗅觉灵敏,喉咙里不自觉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姜意眠一眨不眨地望着戚余臣,好不容易按捺住,等他用竹签撕扯开几缕肉丝,扑上去咬。
可她忘记了,猫的舌头不耐高温。
烫。
烫烫烫烫烫。
不小心被烫到的小猫,绒绒胎毛炸成一大把,沮丧地吐出一截短短的舌头,模样可怜又可爱。
戚余臣不禁点她的脑门:“你啊。”
忽视掉他粗糙嘶哑的声线,语气温淡而轻缓:“小心烫……”
凌晨一点,正是夜生活的高峰期。
成人酒吧犹如一只被黑夜唤醒的巨大怪物,雨水浇不灭它,更阻止不了一心献身给怪物的人们。
玻璃窗上,寒冷冬夜里一点微弱的光。
长发男人微微低着头,两指夹着肉丝,一点一点喂给小猫的画面落在上面,竟有些虚妄的温馨感。
店外一个女人侧目看来,心念动起:“我也好想吃关东煮哦。”
“几块钱的东西,脏得要死。”
身旁的男人一腕轻奢手表,大冬天里一件名牌限定短皮衣,对街头食物非常不屑。
女人不服气,娇嗔叉腰:“我就是想吃,跟多少钱有什么关系?刚还说请我夜宵,结果连个关东煮都不给我买,男人果然都是这样,说话不算话!”
“买就买,买不起似的。”闻声放下摩托车头盔,男人揽上她的腰,狠狠捏了一把:“就你能作,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女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俩人活像上辈子缠绕在一起的树根,嬉笑打闹着走进便利店。
“真他妈能装。”
他们身后,一个身穿一字肩短针织衫的女人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臂,也踩着高跟鞋进来。
后头还一个穿搭平价、满脖子铁链的年轻男孩,刚成年的样子,忙不迭给他们推门,像是跑腿打下手的存在。
两男两女接连进了店,这边不停说着关东煮汤多点、不要辣;那边借机拽走手表男人到处翻零食饮料,满脸天真细数童年记忆。
仿佛一场兵不血刃的现代战争。
原为手表男人而打响,偏偏将戚余臣牵扯其中,这个嫌他反应慢,那个嫌他态度差,引得男人眉头一皱,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就说这破店没什么可买的,多少钱?”
关东煮。
一串豆腐皮,一串贡丸。
时刻注重减肥的女人夜里当然不能过度饮食,只意思地挑捡一点。
戚余臣眼皮垂下,“六块。”
男人:“支付宝扫哪?”
他指了一下,就在他手边。
小跑腿很有眼力,赶紧抢着付钱。
男人站到一边,低头摸出进口的烟,取一支,叼在嘴里。
正要点火,视线猛地一滞。
“你——,戚余臣?”
“没错,就你。”
对方‘哈’了一声,快速点燃烟头,狠狠吸了一口,用一根戴着骷髅戒指——当然也是名牌——的手指直直怼着戚余臣,咧开嘴角:“化成灰我都认得。校花,班花,你应该也没忘了我吧?陈谈,谈话的谈,记得吧?”
戚余臣:“六块。”
“干什么,老同学见面还这么生分?”
陈谈扬了扬下巴:“当初说辍学就辍学,毕业照都没来拍。凑巧今天遇上,走啊,我请客,想吃什么?还是去里面蹦一蹦,来点酒?”
戚余臣:“六块。”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陈谈这是碰了个软钉子。
——猫都看得出来。
跑腿的急着给他造势,粗声嚷嚷:“谈哥让你去就去,快点,这破店我帮你看了。”
关东煮女人隐隐觉得形势不对,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