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黑色的吸盘大大张开,覆盖着黏腻的分泌物。内里两排尖锐密集的勾针几乎贴在她的脸上,只需一点点力,就能将她的肉皮撕烂。
“哈、哈、”
触须们发出古怪的、类似喘息的声响。
它们因陆尧的负伤而处于暴怒状态,本能地防备着外界,要对任何入侵者格杀勿论。
可是,这条人鱼的气味好熟悉,好喜欢。它们鬼使神差地,竟然不舍得伤害她,故而迟迟没有动作。
不过,一旦入侵者暴露前进的意图,它们又会迅速追上来,凶恶地‘怒吼’,绝不允许她靠近陆尧。
这种情况下,姜意眠只好屏息凝神,站着不动。
画面如同嘶嘶吐着舌头的毒蛇,与一个手无寸铁的农民对峙。局势僵滞良久,后者忽然想起前者可能具有独立思维,试着与它们沟通:“不记得了吗?我认识你们,你们曾经送过我很多礼物。”
礼物,礼物。
触须面面相觑。
权把对方当做三四岁的小孩,姜意眠温声解释:“我一直住在这里。那个贝壳是我的,它也一直放在这里,你们还围着它跳过舞,想起来了吗?”
跳舞,跳舞。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它们迟疑好久,才慢慢、慢慢地收起尖刺,像认出主人的小动物一样,很讨好地卷住她的手指。
她也终于得以接近陆尧。
陆尧身上大大小小不少伤,数其中一条宽约两指、横跨腰侧的裂痕最为狰狞。绽开的皮肉被海水泡得花白,一截森森的骨头失去庇佑,彻底暴露在外。
姜意眠喊了他几次。
只有一次,他抬起薄薄的眼皮,上面一道浅淡的褶子,下面是空泛的眼珠,依稀映着她的眉眼。
下秒钟又疲惫地落下,彻底失去意识。
这样的陆尧根本无法进食,该怎么治伤呢?
姜意眠不了解海怪,只听说章鱼。
章鱼的话,受伤后失去变色的能力,会紧紧蜷缩、苍白又虚弱地躲进自认为最安全的巢穴中,进入节能状态,一天天安静地等待着断去的触角重生。
整个过程没有外力的帮忙,有且只有它自身的治愈力在发挥效用。
说不准陆尧也是如此,必须独自渡过难关?
然而摆在她眼前的现实是,他在流血。
一直流。
深蓝色的血液源源不断涌出身体,混在水中。就这么放着不理的话,相当于见死不救,未免太过残忍。
好在洞穴里放有陆尧收集来的人类衣服,姜意眠挑出布料合适的几件,借助洞壁锋利处撕成布条,将陆尧的伤口仔仔细细,一处处、一圈圈裹住。完事一看,这可真像一个臃肿的,粽子。
唔。
自我安慰外形不重要,至少能达到粗略止血的作用就好。当然了,如果有绷带、葡萄糖之类规范的人类医疗用品就更好了。
——她知道该去哪里弄这些东西。
看来。姜意眠想,她又多了一个去雾岛的理由。
*
月亮升起的时候,雾岛下了一场雨。
满天细雨如针一般泼下来,季子白没有躲。
茂密的树林随风晃动,怪异的影子曳长。夜里的沙滩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个人伫立在湿滑的礁石之上。
湿淋淋的衣服全部贴在身上。
雨水沿着下颌曲线滴答、滴答的落进海里。
他一动不动。
只一双手插在兜里,漫不经心地敲打出节奏。
他在等。
等一条可爱的人鱼,一位十分谨慎的客人。
或者猎物也好,宠物也罢,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明暗不定的天地之间,季子白宛如一道邪恶的鬼魅,一根湿淋淋的火柴那样,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的海水。无比执着,又期待地等待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色越来越深。
忽然,水面出现轻微的涌动。
过了几秒,‘哗啦’一声,一张瑰丽的面庞迎着月光破水而出。
——她来了。
火柴噌一下划着,热烈的猩火迅速燃进季子白的眼里。
“你果然回来了。”
他这么说着,唇畔一弯。
从喉咙里发出极为愉悦的低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先来:辣鸡咚太郎,短小,懒虫,呸!
第89章 深海(11)
水波涟漪,背景是一轮低低的,巨大的月亮。
朦胧的光晕下,人鱼仰起她雪白纤细的脖颈,以一双湿漉漉、玻璃般纯洁的蓝色眼睛,冷淡地看向岸上的猎人。这是一张多么漂亮的画面。
多么富有挑战性的玩具。
世间的一切骤然变得黯然无光,不值一提。某种难以形容、直击灵魂的兴奋感席卷全身,令季子白如雪般清冷的眉目顿时染上一层浅淡的潮红。
“我认得你。”
他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凝视她,用有形的视线细细抚过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偏了偏头:“什么时候?”
“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
季子白询问的语气不似作假。
但人鱼光是安静的看着他,不说话。
久久得不到回应,他面无表情,声音淡下来,竟然有些孩子气地追问:“为什么不理我?难道你不是想见我才特地回到这里来么?”
姜意眠神色不变,思绪飞转,始终对季子白这号人物不惜抱有最坏的揣测。
他没有记忆?什么都不记得?
不,她宁愿相信他在刻意伪装。
装作不记得自己犯下的种种恶行,不记得那间僻静的工厂、夹着血腥气的亲吻与咬痕,还有她们之间短暂的交锋。也许季子白对自己糟糕的形象很有自知之明,也摸清了她的性格,所以才想出这种办法,试图以此打消她的戒备心。
可惜姜意眠记性不错。
她牢牢记得副本的末尾,完成任务,脱离躯体。没有人发现她换了一个存在形式,以局外人的视角继续观看故事的进行。除了季子白。
他是一个特别的对手。
比所有人都独特,危险。因此更具挑战性,值得更认真的对待,以及,更精湛的演技。
电光石火之间,心里拟定好适合的人设。姜意眠眨了眨眼,忽然潜下水面,仅仅露出一双眼睛在外。
旋即又在对方密切的注视下浮起,她缓缓张开嘴:“啊……噗。”
一口海水没头没脑地吐出来,挨不着季子白,不妨事。
抬起尾巴用力一拍,冰凉的水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可称艺术的弧线,哗啦啦浇在他身上。季子白不以为然地抹去。
“你总是这么谨慎,知道提防人类,是不是?”
“啊……噗。”
“可又穿了一件人类的衣服。”
“啊……噗。”
“如果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也不是为了见我。那你为什么回来?对人类的好奇?”
“啊……噗。”
接二连三的丢出问题,人鱼不理不睬,光是一心一意玩着水。直到把他淋了个彻底,像落魄的水鬼,她倒高兴起来,如蔷薇般徐徐绽开惑人的笑容。
原来她还会笑。
季子白定定看着人鱼的笑颜,无端地,嘴角随之慢慢扬起来。
她笑,他也笑。
他笑,她更笑。
似乎形成怪异的闭合圈,一开始是无声的笑,后来渐渐转为闷笑。再接着,季子白无法承受似的弯下腰来,双手撑住膝盖。
碎发遮盖眉目,阴影爬满整张面庞。
他发出清亮的笑声,两块肩骨宛若遭受地震的石块,以过快的频率疯狂耸动,令人不由自主地担心,会听到咔咔、咔咔,经骨断裂的声音。
姜意眠不笑了。
季子白则自顾自地,持续笑到腹部都痉挛,像突然按下休止键。
笑声戛然而止。
移位的面部肌肉、眉眼线条尽数归位。
他一秒——可能一秒都不到——变回冷漠又高傲的教授,从不正眼看人,遑论露出笑容。
疯子。
彻头彻尾的那种。
不带个人情感地下定判断,姜意眠摆出不高兴的表情,尾巴啪啪甩个不停。
“好了,别生气,没有故意模仿你。”
季子白挑眉,眼皮散漫地半垂着,蹲下身来。
“让我猜猜你想要的是什么?”泉水般泠泠动听的音色,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湿答答的手帕:“这是你想要的东西么?小人鱼?”
人鱼停止拍水。
“看来不是。”
季子白口吻轻松,又从口袋里陆续掏出一块生锈的铁片、一支充满不明乳白液体的注射器:“这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人鱼胡乱地拍起水来,看起来并没有规律性,不像对他的回应,只是顽皮地喜欢泼水到他身上而已。
很快,他的口袋空了。
身旁还放着一个医药箱,装着为数不多,成分天然的新型绷带、消炎药之类的物品,平时用来救助受伤的动植物,恰好符合姜意眠的需要。
“你的族人受伤了,是么?”
白天,那条红人鱼不停地跳来跳去,少了两块鳞片的尾巴非常显眼。
她们离开之后,自然联盟小组成员热络讨论过,人鱼的社会形态与人类相似,适应群体生活,几乎没有将某个成员排除在外的例子。
而今天来的两条雌性人鱼体型相对较小,年纪不大。
她们在海变期间结伴跑到族群领地之外,能够侧面说明突如其来的海怪对水下生态环境破坏极大,连大灾害后代替鲨鱼,号称‘水下杀手’的人鱼都没法轻松应对。故而导致族内珍贵的未成年雌性为了躲避灾害而流落在外,直到海变结束后才有余力找回。
综上所诉,不难推测,海变令人鱼损失惨重,造成不少伤亡。
“这些东西能帮得上你的忙。”季子白慢条斯理地将它们倒出来,一样样拿给她看,又一样样放回去,“可你只是一条人鱼,就算我愿意把这些给你,你真的会用?”
“怎么可能。”
他自问自答:“除非你很聪明,接触过很多人,可以自己摸索出大致的用法。”
“又或者可以听懂我说的话。”
月光般清冷的笑意跃上唇瓣,季子白如同一个胜券在握的捕手,:“你选择哪一个?”
姜意眠不语。
眼前仿佛上演着巫婆在引诱人类出卖灵魂的故事。
巫婆眯起眼睛,贪婪的视线围住猎物,手上则挑一挑这个,拨弄一下那个,慢悠悠的问:你愿意为这个出卖灵魂吗?这个呢?
她无意沦为没有灵魂的人类。
那就需要步步为营,精准计算每一个表情、每一次动作,毫无漏洞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直至进入故事的结尾——
直至结尾,才是真正判定胜负的时候。
那么,当下,一条不通人性的人鱼,面对人类的拒绝会有什么反应呢?
娜娜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展开报复。
姜意眠不行。
她必须是一条胆小又好奇的人鱼,对人类文化有所沉迷,却又不敢轻信人类。
她没有密集的尖齿,没有长长的指甲,没有诱惑的歌声。
什么都没有。
她仅仅是一条「单纯」又「无害」的人鱼,所以只能「失去兴趣,郁闷地离开」。
……
合理的行为公式已出。
连续拍水,陌生的人类就是不肯交出有趣的好东西。
脸颊鼓成包子的形状,姜意眠理所应当地‘赌气’起来,一脑门扎进水里,绕着礁石左右游了两圈,决定离开。
她往月亮与浓雾密布的地方游去,身影迅速被雾气吞没,变得遥不可及。
想到人鱼有可能就这样离开,再也不会出现,季子白游刃有余的神态终于被打破。
“回来。”
他把药箱远远丢出去,可她连头都不肯回。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与疼痛一同攀上经脉,融入血液,使他的语气陡然阴冷,眼底铺满阴郁的执念。
“回来!”
又一次话语被无视。
想也不想地,他径直跳入冰冷的大海,却忘了自己并不会游泳。
浪潮铺天盖地的淹过来,季子白好似触电,浑身麻痹。丝毫没有挣扎的余地,他僵硬地,直直地往下沉去,唇边依旧死死咬着一个名字:姜、意、眠。
那是他的人鱼,他的洋娃娃,他的玩具。
不管什么东西,反正都是他的。
他的。
他的。
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
万物愚昧而无趣,只有他们是同类,痴妄地追求着别样的生机。他们本该像藤蔓、像树根一样不分你我地缠绕在一起。要不是——
就像他原本在别的故事里接受过一系列的‘训练’,理该轻松地潜入水中,无论天涯海角都能将她抓住。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
他试着去想,刹那间,时空发生了奇异的扭曲,周围一片漆黑。
【你不能伤害她。】
【不要妄想独占她。】
【下个副本,一切水源都让你感到绝望,你将无法入水。】
是谁的声音,一个人,无数人,四面八方混乱地交杂在一起,以寻常生物所无法承受的低频音疯狂重复:【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就是你们诞生的全部意义。】
一些纷乱的景象闪过脑海,那道声音扎根在他的身体深处,思维深处,曾以无比冰冷又威严的语气向他灌输思想:【一切都为她而生,你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傀儡之一,取悦她的工具之一。从此以后,你将学会服从命令,遵守我所制定的‘规则’与‘剧情’,否则,你永远都没有资格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