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在北京囚禁谢骛清的人早在直奉大战中败北,逃走了。新来的这一批人里,见过这位谢家将军的极少。
不过秘书早被人私下叮嘱过,这位谢家公子是个喜欢女人的。他们早有准备。
里边先走出来两个将军,那戴眼镜的秘书微欠身:“几位将军远途而来,路上辛苦了。”他瞄着前头的两个,年纪大,不像。
在两人身后出来的这一位的外套上别着高级别领章,人沉默着迈出电梯,身段颀长,军装在他身上额外服帖合身。他眉目间虽难掩疲惫,但还是礼貌地对秘书一点头。秘书只瞧见他的侧面,留在脑海里的印象是这个男人的眉深,眼眸更深,有着青山秀水养出来的清隽。却是水深无底,山林幽深,不大好亲近。
通常这种男人对女人又会是另一个面孔了。秘书想。
因三层不高,跟随的军官都直接走楼梯上来了。
最先上来的是十五六个布置会议室的中级军官,每个人手里都拎着黑色皮箱子。
秘书想和他们多说话都没机会,众人到了公共房间。中级军官们开始布置起来,打字机和反监听的干扰器先后搬出来。有人在调试打字机,有人在连接电源,有人搬来一个棕红色、半臂长的木箱子,打开是手摇发电机。
他们的军用设备都不是最新的,秘书身后的两个助手认出那台打字机是德式老款,露出不屑的神情……听说广东那边办军校最窘迫时,连第二日的伙食费都要在前一天去问军阀借,果真如此。
秘书比两个助手眼界宽,看到的是这批将军的治下严谨和专业。
这些革命军人大多是受过现代军事教育的,革命军也喜欢重用新人、新派军官。不同于军阀军队里的都是老派和旧派当家,是酒肉兄弟场的天下。
这帮人过于有条不紊,让秘书和迎接的几个年轻人都不知该何时插话。等十几个将军都到齐了,林副官也抱着一摞刚收到的电报,搁在谢骛清的空位子前:“这是中午收到的电报。”
谢骛清把外衣搭在椅背上,瞧见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还站在门口茫然不知所措,他对林骁说:“去请这位秘书先生到西餐厅喝杯咖啡。”
“不用,不用,”秘书尴尬笑着,“你们是来客,怎么能反过来请我呢?……是我打扰了,诸位将军,晋某告辞。”
门被关上。
***
何未回到房间,有无数的疑问,却不知该问谁。
客运部经理正巧来核对明日客轮的名单,她状似无意,问起自己一个朋友要来天津,好不好查具体行程?
经理得知是一位将军后,因为南北和谈,船运和陆运上的军官十分多,数据庞大,尤其越是谢骛清这种高级将领,行程越是隐秘……一时半刻很难查到。
何未没深问,让均姜送经理下楼。
人走后,她独自坐在单人沙发里,心中早是海浪滔天。
看样子谢骛清刚到天津,该是稍作休息,见过重要的人就直接走了。电梯里不好说话,有同僚在……她只好猜,猜他下一站就是北京,又或者去东三省?毕竟这次和谈的有奉系。
正想着各种可能,电话铃声在手边响了。
她被铃声震得呆了一呆,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像有预感这是谢骛清打来的。她的手指握到听筒上,指尖都是软绵绵的。过了几秒,才把听筒轻放在耳旁。
她敛住呼吸,轻“喂”了声。
“没想到还是在利顺德,”听筒那端的男人直接说,“看来这里是福地。”
何未鼻子一酸……低头笑了。
“本想在安定门见你。”他低声说。
“我知道,”她声音发涩,低声道,“我知道的。”
两人许久未通话,有许多话说,却不知从何处起头。
那边副官轻声提醒:客人到了。
……
听筒那边,有轻微的摩擦身,她猜是他的军装领口。
“我听到了,”何未轻声说,“你去吧。”
她不想误他的事,谢骛清的要紧事和寻常男人的生意应酬不同,耽误不得。
谢骛清对着副官说:现在过去。
她有一秒的犹豫,如果在电话里追问他的行程是不是妥当?
“稍后一起吃晚饭?”他问。
何未一怔,像被猜中心事似的,脸有点发热了。
她轻轻“嗯”了声。
“六点见。”他最后说。
均姜回来,她还握着听筒,见均姜奇怪瞅着自己,脸一热,将手中物放回原处。
“我方才到楼下,和饭店经理聊,”均姜笑着告诉她,“这两日东三省来的将军们,和南方来的客人们都要下榻此处,谢将军应该是这一行里的。”
她轻点头:“他给我电话了。”
均姜惊讶,坐到双人沙发上,凑着问她:“我以为你早忘了他。”
她没做声,思考稍后穿什么。
“就算这次北上来了,他也是要回去的,”均姜隐晦劝她,“他的家在南方。”
她不回答,往洗手间去了。她斜着坐在浴缸旁,拧开金色水龙头,望着水流不断填满这个大容器,心也像被暖流填满了。
晚饭前,客轮经理来电问她晚饭定位要不要保留?还是去饭店外?最近客人多,餐厅位不好定,她怕谢骛清来不及定位,让先保留着,到六点再说。
六点整,一分不差,门被叩响。
何未一把拉开门,意外见到林骁独自一个立在门外:“林副官?”
“二小姐,”林骁笑,“公子爷让我来请你过去。”
“去餐厅?”
“就在隔壁。”林骁指右侧。
他竟也住在上回的房间。
利顺德房间难订,须提前十日。两人竟在十天前不约而同选了和上次相同的房间。
既在隔壁,她就没拿大衣,从走廊两侧守卫的兵士中穿了过去。均姜下午还在说隔壁的房客被兵士护卫的风雨不透,一定住着要紧的人,叮嘱她别去阳台,免得撞到人家议事……她那阵只想着要见面,没认真深想过。
林骁送她到门口。
何未走入,门在身后关上。
目之所及是一个开放的会议室,大会议桌的一侧摆着菜。南方菜,四菜一汤。
谢骛清从卧室出来,大衣早脱了,白衬衫的立领微微分开。因为刚洗过手,衬衫袖口是挽起来的。他上一回来是冬天,又很注意不露太多的皮肤,她自然没见到过手臂上的旧伤。
谢骛清注意到她的目光,将袖口放下:“先定了你喜欢的餐厅,”他解释,“后来想单独和你待一会儿,就让人做了菜。”
饭菜是北上带的厨师。他们这些人北上到人家的地界,万事须小心,吃穿住用全带了相应的人,锅具自备,借了饭店厨房做出这一餐家常小菜。
他走到她面前,想摸摸她的头发。两年未见的生疏感让他停住了。
“厨师对北方的菜不熟,怕烧不对,”他轻声道,“做了几样家乡菜,只当换个口味。”
第21章 白日见烽火(2)
“吃什么不要紧,”她轻声道,“我只是怕单独在这里吃饭,被人多想。”
谢骛清望着她:“多想什么?”
“这次不需要避开人吗?”她怕把握不好尺度。
谢骛清笑了,不大在意地问:“在京津,我们两个曾是什么关系,还有谁不知道?”
何未不禁也笑了。
久别重逢的生疏被这话打散,好像谢骛清这个人从没离开过,永远似是而非,喜好逗她。
“那是两年前,”她开起玩笑,“谢将军走了这么久,怎知我和过去一样,还愿意和你做毫无意义的应酬?”
“毫无意义,”谢骛清重复她的话,若有所思道,“原来过去在二小姐眼里,都是毫无意义的。”
他那双眼像要把人罩住似的。
“倒也没有,”她轻声道,“听说谢卿淮将军在南方功业高,比昔日的谢少将军还要厉害。能结交这样的朋友,怎么会没有意义?”
谢骛清到门边,上了锁。
轻微的一个落锁声,听得她红了脸。时隔两年,还是一下子想到当初隔间里的荒唐事……她曾想过许多回,倘若谢骛清没走,两人再相处一个月会不会真在一起。但也仅是想想,她摸不清这个男人的心思。
二十八岁的谢骛清,她完全拿不准,如今马上要三十岁的他……她更拿不准。
谢骛清已到她跟前。她两手交握着,人已酥麻麻的了。
“你和女孩子独处都要先上锁吗?”她轻声问。
他也轻声回:“要看这个女孩子和我是什么关系。”
“比方说呢?”
谢骛清没回答她。
两人站得已足够近了。
“让我看看你。”他轻声说。
不知怎地,短短一句话惹得她眼睛红了。她摇头,低头不想让他看自己的眼泪。
她感觉谢骛清拉住自己的一只手,用力握住,她的身子被搂过去、撞到他的胸膛上。他衬衫上属于谢骛清这个男人的气味包裹着她……
她一眨眼,眼泪就掉进了他的衬衫领口。
谢骛清感觉到水流从锁骨滑下去,落到腰腹上。他搂紧她,亲她的头发。
“让我看看。”他低声说,在她耳上方。
她糊里糊涂的,但还是能想到他想干什么……何未不想让他看,努力低头。两手环着他的腰,手搭在他枪套外的皮带上,食指在他的枪套上轻划着。
谢骛清低头,轻声问:“又不是没亲过,怕什么?”
他呼出的热息光是打在额头上,已让她脸渐渐变热:“太久了……离上次。”
谢骛清绕到她耳垂上:“是太久了。”
何未被他亲到耳朵,身子一下子敏感得僵起来。谢骛清的手滑到她的颈后,让她抬头。
她被亲到人中,感觉他的唇从自己的人中移到了上唇。像有丝丝的放映室杂音在耳边,她像在看自己和他的黑白默片……清晰地看到谢骛清的唇在自己的人中和嘴唇上游移着,他开始吻她,把属于男人的热意和气息带给她。
何未被他吸得咬的嘴唇发麻,昏乎乎地两手抓住他腰后的腰带。
……
两人亲着亲着就到了卧室。
何未摔到床上,下意识扣紧他的枪套。
谢骛清单手解开那把枪,连着枪套扔到她头上的枕头后。他的唇下不停,只是亲吻的节奏快了许多。何未感觉到自己的长发散在脸旁,才后知后觉发现头发早被他的手指撑开解开了,发丝在她脸边摩擦着,弄得人痒,心里也痒。
她微微喘着气,轻声问:“你过去都是这样?一定要解开枪才肯亲……”
他笑,嘴唇又堵上来。
何未继而又想,他这次回北京难免见到许多的前缘,会不会经不住诱惑重温旧梦?他抱住别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过去……或者在这两年。
谢骛清发现她亲的不大专心,离开她的唇,亲她的耳垂:“不是。”
什么?哦,解开枪……
她早在下一个思绪里不舒服了。
何未不想让他识破自己的心思,想说点儿什么,谢骛清的唇在她的耳垂到耳廓间移动,哑着声说:“怕枪走火伤到你。”
……
谢骛清的唇仍然在她耳边游动着:“上一次也是。”
何未被拉回那熄了灯的隔间,面前是多宝格,一扇推拉门外的红绸布桌上,有骨牌在数十根手指下的哗哗作响。
……
卧室没亮灯,借着会议室的光。
谢骛清瞧着她的眉眼,在她的脸前的:“想不想先吃饭?”
她轻点着头,见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嘴唇麻麻的,她忍不住轻咬着。
他想提醒她咬得多了,出去人家看得到。上一回在隔间里就是如此,自己吃着腊八粥,几个人叩门进来问事情,何未为显示两人什么都没做、十分清白,积极地开了门。谢骛清想拉她都没拉住……那晚她走后,他被那些人好一阵嘲笑,说谢少将军怕是战场上待多了,完全不懂怜香惜玉。
她虚飘飘的,还不是很有实感,她见谢骛清瞧着自己的嘴唇,心更酥了。
谢骛清看到她的神态,最后什么都没说,下了床。他将枪重新装戴上,往门口走。
“清哥。”何未突然轻声叫他。
谢骛清脚步停住,回头看她。
“我想讲讲轮船的事,”她认真说,“那是给你的生辰礼,也是我为革命做的一点贡献。”
谢骛清走后,她开始学着留心和战争有关的讯息。听说日本人一直扶持奉系,把从欧洲采购的上万的枪支、数百炮弹和十几门大炮转卖给军阀,还帮他们建军工厂……这些过去都是她不曾注意的,听得多了,她就开始担心南方的装备跟不上。听人说南方人办军校,都要低声下气去问军阀们筹钱,就为谢骛清他们揪心,才想着借运送物资的机会,送过去那艘船和货,为革命尽些力。
“谢谢你。”谢骛清语气严肃。
“不要你谢……算了,还是当生辰礼吧。其实让我年年送,我都送不起的,”何未笑着将此事淡化,只是柔声说,“没想到你三十岁之前能回来,本想给你做三十岁的生日礼。”
其实他也没想到,能这么早回来。
他见何未坐在暗处的床上,搂着一个抱枕,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揪着抱枕的金色穗子……这一回再见她仍是未嫁身,算是老天厚待了。
谢骛清沉默着走到门边的木衣架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