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时间:2021-09-19 10:11:15

  谢骛清等林骁退出,放下茶杯。
  “何二先生,”谢骛清立身而起,“谢某今日来,是想当面定下和未未的婚事。二姐电报里说,那日先生没点头。”
  何未错愕,在眠鹤吐出的香气里看二叔。
  何知行笑着说:“有些话须当面问清楚,再让她自己拿主意。”
  何知行跟着道:“将军少年成名,掌两省重兵,位高权重,从各方面看都不辱没我们未未,对这门婚事我是满意的。未未的年纪也当结婚了,她家里的兄弟姐妹在这个年纪早有了第一个孩子,我没道理拦着她。只是你们两个一南一北,婚后如何相处?”
  谢骛清和何知行对视着:“等北伐结束,南北统一,我自会北上,常住北京。”
  何知行笑了笑:“若北伐败了,怎么办?”
  屋内静下来。
  谢骛清沉默许久,低声道:“今日当着先生的面,谢骛清做一个承诺。在我和未未的婚姻上,未未有全部的自主权。她可以随时结束这段关系,不必征求我的意见,谢家也绝不会有异议,更不会阻拦。”
  “那谢将军自己呢?若你身不由己,负了她当如何?”
  屋子里再次静了。
  其实只有几秒,却像过了许久。
  谢骛清凝视着她的双眼,说:“家国与卿,皆可舍我,绝无我负二者之日。”
  她敛住气息,和他对视着。
  何知行轻叹口气,手撑着卧榻欲要起身,何未想扶住他。他摆摆手:“在此处等着。”他慢慢撑着腿,让膝盖适应站立的承重后,去书桌旁,亲自研磨了墨。
  她和谢骛清跟到书桌旁。
  直到二叔写完一张纸,吹干墨迹,交给谢骛清:“这是未未的生辰八字,你先带回去。北伐之后,再来下聘。”
  这是驳了他们现在结婚的想法。
  “好。”谢骛清略一颔首,答应了。
  他将那张纸接到手里,对折,放入军装内。
  因北京饭店遇刺一事,谢骛清的行李已搬到六国饭店。
  何未送他到大门口,在门内告别:“二叔万事都为我想,你别介意他说的话。”
  谢骛清似不在意方才的事,反而说:“在天津我有个小公寓,原想从奉天回来带你去,”他停了一停,道,“是给你的二十岁生辰礼。”
  她故作轻松地揶揄:“看来,你在北方有不少房产。日后要好好查查了。”
  他笑。仅有两处,如今都是她的了。
  她不舍地目送谢骛清迈出大门,在门外等候的十几个军官的围护里,上了轿车。
  大门外积雪厚重,茂叔带人铲着雪,见谢骛清的车要走,过去打招呼让他们再等等。林骁好脾气地立在车旁,说,没关系,等着就好。
  在外人眼里,谢骛清只是今早刚到,无人知晓昨夜西院住着谁。
  谢骛清靠着车座椅,闭目养神。
  林骁上了车。
  谢骛清轻声说,不必等了,绕路走。不然,未未一直站在门内等着看车离开,太冷了。
  ***
  回到书房,何知行问她:“怪二叔吗?”
  她轻摇头:“二叔不点头,我不会嫁的。”
  何知行轻声道:“他和召应恪、白谨行不同。二叔不反对你们谈感情,但现在结婚会惹来许多的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
  见她难过,二叔一叹,又道:“执意要结婚的话,至少等南北开战,看看真正的形势。”
  二叔有话没说完,他也想看看谢骛清娶她的决心。
  上回他身为人质,那些老狐狸表面功夫都还是要做的,如今却明目张胆至此,就在北京最高档的新饭店受了伤。听闻此事的谢家和四个小姐的夫家,还有相关联的人都致电问责。
  其中一个人还是当年在北京主导囚禁过谢骛清的,下台后搬到了天津租界养老。那老狐狸特地发电报,“义正言辞”指责行刺的军阀残害爱国将领,仿佛忘了先前自家做过什么。
  《京报》上,也在昨日对此事有了大篇幅的抨击文章。文人的笔,军阀的枪,已在北京城对峙多年,这一届军阀刚上台,对民间的风评十分在乎。听说当天就有人带着大笔的钱财,去到魏染胡同,想买那个记者封口,不过被赶出来了。
  何未翻看着会客室的《京报》,想到那位在火车上见到的记者。
  文章配的照片是北京饭店外景。虽有谢骛清的名字和两位遇刺代表的名字,却不见本人照片。以他的谨慎,是不会在报章上留下照片这等东西的。
  “二小姐今日生辰吧?还来办公?”经理端茶进来。
  “没事情做,就来了。”
  “生辰日,该去消遣的。”
  “每天都在陪着人消遣,今日不想去了,”她合上报纸,“以后办公室不要留报纸,多准备些无关紧要的书。不然被有心人看到,要找我们麻烦。”
  经理谨慎应了,收走报纸:“职员去报社送船票,顺路带回来的。”
  航运公司在一个四合院儿里,是昔日何二家,二叔买下官宅后,将此处做了办事处,离报社所在的宣南不远。宣南一带是闻名全国的地方,是文人荟萃之地。过去有“宣南士乡”的说法,入京赶考备考的学子住在这里,而如今,这里和《申报》所在的上海望平街齐名,是中国的两大报业中心。
  北京这里最有名的报纸就是《社会日报》和这个《京报》,两个主编不是经常在牢里走一圈,就是被下格杀令。
  她在家里心乱,想来办公室找些事情做。
  北京办事处空了一个月,堆积了许多账目。除了会计,在整个办事处只有她看得懂。
  过去她最头疼学这个,有一日家里的老账房先生说,那些前清王爷、达官显贵们的家产败得十分快,有生活奢靡的缘由,也有他们本身不会算术,常被家中账房糊弄的缘故。旧社会里的公子文人以不摸算盘为荣,对他们而言,那一双手就是用来捧书写字,握杯持筷的。
  她被老账房先生一说,倒有了学的兴趣,渐学出滋味,入了门。
  她捻着精巧的玉算盘珠子,看账入神,经理叩门,说家里有电话过来,但接不通办公室这里的电话机。何未看账目喜安静,习惯将电话线拔了。
  她插好,拨回去,接电话的不是莲房、均姜,而是七姑姑。
  七姑姑接了电话,只说一句:“先回家,现在就回来。”
  电话挂断,她不敢耽搁,拿上手袋,匆匆离开办事处,坐上了车。
  一路上心惊肉跳,后悔没多问一句,以至于根本不晓得发生什么。
  何未催得急,车在路上两次打滑,她定了定心,说:“照常开。”万一撞到了,怕更拖延到家的时辰。
  一进府里,莲房就满眼的泪,上来抓住她的两只手:“二先生……”
  何未见她这般,心急如焚,抛下莲房往东院儿跑。
  她跑着,猜想是因自己和谢骛清的事,让二叔闹到病发,心如刀绞。未料,一跑进东院,就看到里里外外站满了人,都是何家宗族的小厮。而那些主人们,全都在二叔住的正房里坐了个满满当当,何未一迈进去,见着自己的亲爹就晓得这回是因为他。她刚要往卧房走,瞥见正房厅堂的桌上摆着一个牌位,上写着“何汝先”。
  她心中一震,欲要质问父亲为何祠堂的牌位在此处,被立在卧房门口的七姑姑叫住:“未未,先进来。”
  何未强迫自己冷静,在七姑姑挑开的帘子下,进了卧房。
  暗金色的帘帐里,二叔无知无觉地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一旁是家中的老中医,还有茂叔和均姜。何未眼一红,眼泪直接掉出来。
  她想握何知行的手,怕自己手凉,挨着床边坐了,轻声叫:“二叔。”
  “现在听不到,”老中医低声说,“等等看天亮,也许能醒过来。”
  在壁灯的光里。
  她看着何知行的面色,眼泪在脸上,屋内无人再敢出声,担心着何知行。
  而隔着一道墙,外头却热热闹闹的,仿佛宗族间的寻常串门。有人问,何时准备晚饭,是叫来这里吃,还是去定个酒楼。有人假惺惺地说“二哥还没醒呢,家里吃吧”……
  七姑姑把卧房的门关上,稍许挡掉了吵闹。
  何未压住泪意,低声问:“他们又做了什么?”
  “他们把大公子的牌位拿过来,当着先生的面说,这是个逆子,牌位不要了,”茂叔带着鼻音说,“先生同他们理论,他们说,这个儿子是老大家里的,牌位扔掉,也没人能管。若想牌位入祠堂也可以,先把属于大公子的家产给老大家。先生急火攻心……”
  当初南洋出了事,本来二叔有机会派船去接哥哥回来,但就是那时候,何家和何二家斗得厉害,用了关系在码头扣住全部的船。二叔求了数日,才见到何未的亲爹,一见面就被要求把儿子还回去,亲爹想着二叔没了儿子,有助于夺走航运。二叔没犹豫,当天就签下文书,把哥哥还了回去。
  但还是晚了。
 
 
第33章 雪夜照京华(5)
  何未在一扇门内,听外头人吩咐莲房准备饭菜。
  她将锦被往上轻轻拽,为二叔盖得严实了些。她在安静里,将锦被的边沿都慢慢地掖好。她试了试二叔的手,有些冰。她去铜盆旁,拧干净了热的白巾,回来给二叔擦了手。
  随后,她把眼泪擦干净,白毛巾递给茂叔,走向门边。
  她轻声道:“把我们护院都叫过来,拿上枪。”
  她见七姑姑担心,对姑姑笑了笑,轻摇头,暗示没关系。
  茂叔打开门,快步而去,她则立在门内,没着急出去,算着茂叔叫护院的时间。
  外头很快静了,该是茂叔带人来了。
  何未的亲爹走到门外,沉声道:“何知行,你不要躺在床上不管不问,看看你家里的下人,都敢拿枪来了?你们家这是要做北京城的军阀?要把我们杀了还是关起来?”
  何未掀开布帘子,朝着正当中的亲爹走过去。
  “我爹睡下了,”她道,“诸位有事,可同我说。”
  亲爹看着何未微红的眼,白巾能拭泪,却没法掩盖哭过的红:“你做不了这个主。”
  她道:“自我爹病重,家中做主的就是我,再无第二个人。”
  何知俨看着何未,沉声道:“真是被何知行惯坏了。好,今日就让你做这个主,有关牌位和分家——”
  何未打断亲爹,直接问:“你们要多少钱,才肯把哥哥还给我?”
  一语惊了在座众人。
  这里大部分人都在第一次打官司前和何未打过交道,晓得她性子与寻常闺秀不同,但没料到一次比一次荒唐。
  何未看着亲爹的那双眼睛:“开不出?还是不晓得航运值多少,怕开少了?”
  她和亲爹对视着……
  “荒谬!”何知俨沉声训斥。
  “我们今日来,不过替汝先要回本该属于他的,”有叔叔道,“须你们二房分家。这主,你确实做不了。”
  她直截了当地说:“分家,绝无可能。问我是这句话,问我爹,也是这句话。”
  何未看着满屋子的人,亲爹和叔叔们也都看着她。
  她轻声道:“既然不肯开价,那牌位,”她静了许久,才说,“就随你们处置吧。”
  在场众人,包括七姑姑都错愕地看着何未。
  何未又道:“哥哥是个孝顺的人,绝不想看到爹因为一块牌位被逼到气死。我今日就替他做了这个主,”她望着亲爹和其身后的叔伯,“牌位,我们家不要了,我自会立一块新的,这个任你们处置。”
  屋子里静得吓人。
  亲爹面色难看,身后有人提醒何未:“你可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块牌位的事……你今日说这话,会让亲生哥哥不能再进祠堂?”
  何未慢慢地说:“我知道。”
  她看着亲爹何知俨,说:“你有十几房姨太太,最不缺的就是子女,可你从来不配做爹。当初哥哥拒绝帮你,他亲生母亲重病到死,你都不让他见一面。这就是你们的孝道,只要子女不帮亲生爹娘作恶,就是大逆不道,就该死。”
  “我哥哥从未欠你什么,我也不欠你的,”她接着道,“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进祠堂,进何家大门。想见我,递名帖过来,想抢什么,找律师来和我打官司。余下的,再无可说。”
  她最后道:“茂叔,送客。”
  她和何知俨对视着。
  “好……好!”何知俨沉声道,“我今日就顺了你的意!”
  她看着亲爹走向牌位,心一抽抽地疼着。她猜得到亲爹要做什么,刚做下这个决定,就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若哥哥在,也会如此选。活着的人,比一个牌位,比族谱重要。二叔经不起这一次次的折腾了……
  在刺目的灯光下,何知俨拿起牌位,一步步走过来,他在等着何未求饶,但何未没有。他怒从心头起,一狠心,猛将牌位摔到了地上。
  一声碎响。何知妡失声叫了一句“大哥”。
  溅起来的木头碎屑砸到何未脸上,单薄的木牌位摔成了两段。
  “大少爷!”茂叔大怒,举起手枪,冲进来,把摔碎的牌位抢到怀里。身后十几个护院纷纷举枪,对准屋内的人。
  屋内吵闹成了一团。
  年纪大的三、四叔已经和何未在报纸上断交过了,也不怕闹翻,扶着何未亲爹,指着何未怒骂她不孝不义,逼亲爹砸亲哥哥的牌位。
  几个年纪小的叔叔两边不想得罪,有劝大哥的,有劝何未的。虽不想何未占上风,但好歹是航运当家作主的人,只要不撕破脸,日后再不济,也能帮一把亲叔叔们。
  ……
  何未一动不动。哪怕手指甲已经扣到肉里,她都站定在原地,定定看着自己亲爹,双眼完全红了。她喉咙口像被火烧上来,牙根像被咬的渗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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