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因他一席话,放了心。
往日许多事早寒了她的心……但她仍希望母亲生活得好。
她咬着玻璃杯边沿,瞅着他:“你好像,什么都算好了。”
谢骛清微笑道:“你以为我过去的常胜,都是侥幸?”
与战场比,这些都是小把戏。
太阳光越发地亮。
他能清晰看到她在日光里的额角碎发,像绒毛。
读书的进来说,郑家公子让昨夜来过的少校参谋带了不少兵来,说是听闻谢家公子在北京城要留一个月,前来护卫的。
谢骛清毫不意外,昨夜电话后,他留在北京城一个月的假消息已传出去了。
她好奇:“是那日广德楼的郑家公子?”
他颔首:“对,他叫郑渡。”
“他值得相信吗?”
“不值得信,”谢骛清不甚在意,“不过好财,可为你所用。他三姐是我三姐留学时的同学,值得信任。”
她轻点头,记下了。
“晚上临时政府在六国饭店有个舞会,早定下的,”他说,“我六点须到饭店。”
那估计要明天见了。
“结束了我就回来,”他说,“无论多晚,都回来这里。”
谢骛清看她惊喜地笑了,人也跟着轻松了。
他想晚些说要走的事,两人一起的时间不多,能高兴多一个小时都好。
“白天没事的话,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她问。
门口读书的紧张起来,林骁走时叮嘱过,能不出门就不要出去。
“好。”谢骛清直接答应了。
“不过二叔在府里,只能在内城走走。你想去哪儿?”
“想看一些,”他想想,说,“没看过的。”
没看过的?
她皱眉:“你这两次来,都是名义上的贵客,还有什么是你没看过的?”
他笑:“想看二小姐这两年真正做的事。”
“真正做的……”她回忆,“我带你去看一样和航运无关的,和二叔也无关的。”
何未让谢骛清的司机开去前门外。
骛清没多问,等着她揭晓。
绕到前门外,在满眼的人力车,零星的自行车,还有牵着骆驼的人当中,耐心坐在车里等着。等着等着,就见一辆当当车沿着土地里的铁轨道驶过去。
“跟着它。”何未说。
他们的轿车缓慢行驶,跟着那一辆挤满乘客的当当车,没多会儿车便靠到路边,等车的人往上挤着。售票员穿着蓝色布袍子,脖子上挂着卖票的布袋子,拿着红蓝笔,一张张捻着票。“这个我参了股的,”她对谢骛清说,“刚开通没多久,只有这一条线路。等先运行一段时间,再开新线路。到时候满北京都是铛铛铛铛的声音,就没这么挤了。我们就能坐了,悄悄坐。”
电车公司是官商合办的。
当初投钱的时候,说要买上海法租界的那种车,都很有热情。
“你别看只是一个电车,为了能支持运行,还要建自己的发电厂,”她说起这个是一肚子苦水,“我是真没想到,做当当车,要去关心源头发电的问题。”
她发现谢骛清听得认真,就讲得更详细了:“建发电厂要有水,但北京这里没南方水源多,要先请专家勘测水源,后来发现挖井完全满足不了电厂的需求,选址就局限了很多,只能选有河的地方,”说起这个,又是一肚子苦水,“等选了址,地皮也买了,又出事了。附近的村民对电厂不了解,害怕这个东西,那些乡绅想从中抽油水,就鼓动大家一起抵制。京兆尹公署只能在当中调解,他们投诉,我们申辩,闹了好几年。”
她无奈笑笑:“大家最后都烦了,问我能不能不建这个电厂,或是换个地方。我说换个地方没有水源,厂子发不出电,用来养鹰吗?”
那些大老爷喜欢以养鹰为风雅趣事,被她当时一说全笑了。
“我给他们讲,没有电厂,我们只能供得起几辆车。北京城有多少人?”她指远处的当当车车尾,“你看现在也是,车太少,站在车尾外的人多危险。等电厂建好了,就能有更多的线路,更多的车,像租界里一样。”
那些大老爷就笑,说她总能找到理由。
“他们就笑着问我,何家不是有电厂吗?我说何家电厂小,供电灯都不够。他们就说,现在电费那么贵,二小姐你如此上心,是不是想多建厂子,多赚钱。”
谢骛清听得笑了。
她也笑:“我说,旁人我不知道,何家做生意当然要赚钱,不赚钱怎么开拓更大的市场?我就指着广德楼里的灯泡问他们,你们晓得北京、全国能装得起电灯泡的人家有几个?装灯泡不贵,但电费贵,一般人家用不起。现在的电费贵,不就是因为厂子少,物以稀为贵,供电量少,电费不就贵了吗?电厂多了,电费才能降下来。”
总之,真是千难万难:“最后,申辩终于通过了。浪费了几年。”
她说到这里,发现车内静了许久,连司机都津津有味地听着。
“他们对这个真感兴趣吗?”她悄悄问谢骛清。
谢骛清颔首,对她轻声道:“你不讲,我都不知道,想经营电车,还要先建电厂。”
这就像想开卤肉店,却要自己先开养殖场,想卖衣服,自己先种棉花,令人无法想象。说到底还是底子薄,实业须一步步来,须有人铺地基,打基础,无法速成。
她这两年一旦想开拓什么,都能深刻感受到二叔和哥哥当年开拓航运的艰辛。
“等南北统一了,何小姐也去南方建更多的电厂,”读书的看着远去的当当车,说,“我们给你打通南北,你建厂子。我们那里河多,水更多。”
“好,”她笑,“一言为定。”
车到烟袋斜街,何未让司机停下。
前排司机和读书的紧张着,怕谢骛清下车。
“你在车上等我?”她在热闹的地方,倒是有这个戒备心。
谢骛清径自打开车门,下了车。
他来北京三次,第一回急着去打仗,只看了眼深夜德胜门城楼,第二回急着去打仗,看了眼夜色下的安定门。
而第三回,仍是急着回去打仗……他却想最后陪她走一回阳光下的四九城。
这附近是京中的“小琉璃厂”,清朝一覆灭,那些王公贵族没俸禄没前程,又不会做生意,都到这里变卖古玩字画。宫里的太监们也常偷了宝物来卖,被生生卖出了一个文玩市场。
不过她来,是想去晋宝斋买二叔最喜欢的盒子菜。
精雕细琢的木盒子里边有各式的酱肉火腿、熏鸡腊鸭、还有小牛肚这等食物。过去讲究些的文人,还有官宦人家招待客人,总喜欢叫盒子下酒。
京城的盒子铺多,各有各的特色,她偏好这里,想让谢骛清尝个新鲜。
晋宝斋临着一家纸笔铺,有不少穿着蓝布学生装的年轻人进出。
何未进晋宝斋前,有两个男学生站在纸笔铺前的空旷地,发表救国言论。在北京这不少见,进步学生们经常跑到闹市区即兴演讲,宣传反军阀反封建,一但管理治安的巡逻警到了,就一哄而散,去下一个地方。
她让谢骛清等着,自己进了铺子。
那两个学生说得慷慨激昂,有漠视路过的,有瞧热闹的,也有进步男女学生们围拢过来,听着他们说的。谢骛清在人群之后,他怕跟随的众多兵士打扰这些学生宣传反军阀,让跟随自己的人,还有郑家参谋带人去远处,只留了四个军官在身边。
有一个发现谢骛清,拉住正在讲话的男学生。
那些学生分不出各地军装差别,谢骛清理所当然被认作了军阀中人。
男学生话说到一半,围观的人正多,此刻走,被全部人看到他见到一个军阀头目就要跑,岂不是成了笑话。少年人仅凭着勇气撑着,直视着人群外的谢骛清。
围拢的人群全都自觉让开,都认为这学生今日逃不掉了。有三个在一旁、穿着蓝布袄裙女学生却悄悄往前站,想保护那素昧平生的爱国男学生逃走。
远远近近的人,这一刻安静着。
何未提着一个精雕的木盒子,迈出晋宝斋,听到少年的声音带着赴死的勇气问:“这位将军,你既听到了,我想问你……问你对这次南北和谈的形势的看法?你认为北上的人是在做白日梦吗?你认为……他们是被骗了吗?他们失败了吗?败给奉系和临时政府了吗?”
何未看向谢骛清。
在日光里,整条街的积雪都被扫到了每家店门旁,墙根下,当中的路被来往的人踩得不见白雪,而是泥泞混着冰碴。大家的鞋都是脏的,谢骛清的军靴底下也是泥水。
他是远道而来的人,跨越几千里到这里,还是头回被人直接问,你们失败了吗?
谢骛清慢慢将两手倒背到身后,让学生们看到他没有拿枪的打算,减少他们心中的恐惧。
“北上的人已经失败了,”谢骛清直面事实,“败得十分彻底。”
人群更静了。
谢骛清接着道:“但只有彻底失败,他们,乃至举国上下的有志之士才能认清楚、看清楚,没有一个军阀值得信任。这未必是坏事。”
那个质问谢骛清的学生错愕着,慢慢反应过来,这个站在冬日暖阳里,军装笔挺,如同一个老师般站着的清瘦将军,应该就是北上来谈判的人……
学生情不自禁往前一步,立刻被两个军官挡住了。远处郑家参谋以为谢骛清受了为难,单手扣住枪,刚要叫人,被谢骛清抬手制止。
“将军是北上的?为和谈而来的?”那个学生望着他,黑漆漆的眼睛里有着前所未有的亮,甚至开始泛起泪光,“就算你们败了,我们也在支持你们……”
学生说着,主动往后退了两步,觉得不够,又连退三步。
他带着颤音说:“将军放心我不是要行刺的人,我不会威胁到你。绝不会。”
男学生恨透了军阀,家里的亲人就是被军阀抓壮丁,送到战场上,在山海关被奉系的战机炸死的。这是他平生第一一次,心甘情愿地摊开两只手,向一个戎装将领示意自己是无害的,手中没有武器的,哪怕那个将军身边有几十支枪。
谢骛清隔着十余步的距离,看着这个少年,还有他的学生朋友,还有那些早就想要冲上去保护他的女学生们。这就是新生一代,并不比当年的谢骛清们懦弱。
“我不会怕一个爱国学生,”他说,“离我远一些,你们更安全。”
毕竟,乱枪无眼,真要有人行刺他,站在他身边的人都将是最危险的。
如此冷静又让人难过的话。
何未从人群中挤过去,一手压着自己的宽檐帽,一手拎着盒子,在众目睽睽下走到谢骛清的身边。她压着帽檐的手放下来,轻轻伸到谢骛清的手臂上,勾住他的胳膊:“买好了,回家吧。”她轻声说。
就算有天大的危险,也有人站在你身边,而且一定不止我一个,永远不止我一个。
第35章 千秋古城月(1)
他们回到家,何家九爷已等在东院儿。
何知卿在北京城的宅院没人住,懒得打扫,让人收拾了大书房那个院子,预备在北京住几个月。等何家变动过去再说。
他人一到,两个婶婶到,猫到,茶到。九爷平日喜欢的花样儿多,一径全带过来了。何未进大书房,小婶婶刚挂上常用的珠帘子……
她一恍惚,以为到了天津洋房。
何知卿行动不便,坐着轮椅往她身后瞅:“我侄女婿呢?”
谢骛清跟着何未进了屋子。
“我倒不是爱做长辈的人。若不是你要娶我侄女,倒真想和你称兄道弟,”何知卿轻叹,“咱们啊,没这个兄弟缘。”
大婶婶实在听不下去,踢了他轮椅腿一脚。
何知卿一抿嘴,又是轻叹,算了,说正事。
他让谢骛清和何未先坐了:“何家的事是家务事,其中弯弯绕绕太多,我懒得说了。不过有我在,乱不了。”
若说起来,北京这一支何家起家,就是因为何知卿的生母。
何知卿的生母生自大贵人家,因同人有过私生子,不得不下嫁给何家,带来的嫁妆让何家有了根基,后来才生了何知卿。所以何家九房的地位历来高。
何知卿自幼受父亲疼爱,在老父临终前,答应过老父,为何家稳固,绝不和大房争抢,以至于多年被束住了手脚,被逼到天津租界定居都强忍下了。
如今这些绑缚都被谢骛清解开了。
“其实这些侄子侄女对我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仅仅是因为父亲的嘱咐,想到何知俨一下台,大房那些孩子……”何知卿叹气,“不过是他应得的。你做了好,你做了我最不能做的,余下都是小事。”
在何知卿眼里,以后都是小事情,眼前却有一桩更要紧的。
“我从天津来,耽搁了一班火车,见了青帮的人,” 何知卿说,“他们找我,是换一个消息,和你有关。说起来你要谢谢未未,若不是他们听说你和未未十分要好,是不会想到能宰何家一刀,卖这个消息过来的。”
青帮在上海滩和天津卫势力最大。因为天津是水陆交通枢纽,帮会除了大烟妓院和赌场,另外一大收入就是装卸运输生意,码头装卸,铁路装卸,还有货运仓库,甚至是工厂内装卸,都要向他们纳贡。何家就是做运输的,自然是他们常年要吃的肥肉。
在这上面,一直是何知卿替何未去应付。
“谢将军啊,”何九爷笑着,轻声说,“今晚六国饭店就是你的死局。”
何未愣住。
“南面有军阀买了不要命的人,进去六国饭店刺杀你。你听听,在六国饭店下手,这对头有多恨你,冒着得罪六国的风险也要你死,”何九爷轻声又道,“你该感谢我们未未,他们青帮要赚我们的钱,是不会碰这个宅子的。但凡你换了一家小姐的闺房住,早就在床上身首异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