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时间:2021-09-19 10:11:15

  谢骛清低头看她,不该是现在,趁她哭得正可怜的时候。
  “当舍则舍”是他留下的话,但留下这句话的谢骛清有多少不甘?他没对谁提过。对着二姐和四姐,也是说,当初怪他,明知前路不明,偏要扯上一个女孩子。
  但他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不甘心的时候也会想,他谢骛清一生没对不起谁,想过的,也不过是一段最寻常普通的夫妻生活,像曾经的父亲母亲,曾经的叔叔婶婶。
  赌坊隔壁的戏园子里名伶登了台,锣声鼓声敲起来,像锣锤鼓锤落在了身上,肩上,背上……心上。
  尘世喧嚣,哄闹杂沓。
  他将脸离近,感觉她强压着抽泣时的呼吸,像小孩子一样微弱。
  谢骛清的手,搂到她脖颈后。
  她无法动弹,除了不由自主地抽噎着,连呼吸都停住了似的。
  何未感觉到他嘴唇的温度……在泪水的湿润下,清晰感到他在亲自己。
  每一次和谢骛清在一起做这种亲密事都让她有种像随时要被人撞破,不得不凝神屏气,小心翼翼的心悸感。
  谢少将军,是她十七岁尾巴上的一场梦,一梦便再没醒过。
  梦里有珠帘子一串串,有烧红的炭火盆,有敲打着窗户的北风,还有他踏入珠帘子内的那一双黑色军靴。
  他那双军靴自南方的血火里走来,像一脚踏入了红尘。
  ……
  他在她的唇上,一下一下轻吻着,手指在她的长发里滑动,隔着发丝摩挲着她的耳垂,还有脖后柔软的皮肤。
  何未哭得累了,往他颈窝上靠。
  日光从窗帘的缝隙下钻出来,晃到她的眼,想说,能不能找块砚台将窗帘边沿压住。懒得动,懒得说,她手伸到他的衬衫里,摸到的都是汗。她不禁笑,真新鲜,他也是会出汗的。
  有他的记忆里,都是灯光凌乱,夜色浓,天寒地冻。
  像戏里唱得公子小姐分手的桥段,总是在这种情境下,而私会偷情的,便是在夏日了。
  戏园子里唱着《西厢记》。
  她在咿咿呀呀地唱词里,想,这戏词里的男女就是古寺里见面,一眼定终身的。不知怎地,想到十八岁生日时,想到玄关立面红底金字的宴客牌上,他们保定同学会的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名字……那晚,那边宴客几十桌,在灯影里尽是各省的军装。
  她微睁眼,在刺目的日光里,见他穿着的军裤。
  谢骛清感觉到她脸在的自己颈窝的地方轻挪动,摸摸她的下巴,泪也干了。两人如此拥着像泡在温泉里,汗如水,裹着身子。
  他摸她额头都是汗,低头,下巴颏压到她的头顶,柔声问:“打盆水过来,给你洗把脸。”
  她摇头,脸上的胭脂都哭掉了,眼睛肿着,怎么能让外人看到。
  何未抬头瞧着他。
  谢骛清微笑回视,轻声道:“三十五岁了,经不起二小姐如此仔细看了。”
  他的嗓音有着一夜未眠疲惫沙哑。
  何未低下头,将额头压到他的颈窝,盯着他的衬衫纽扣看。
  他一提年纪,她心里像被堵上了。
  那年,他都没到二十八岁……一年又一年,眼看着年岁都过去了。
  “怀瑾说,你有个女儿。”谢骛清低声问。
  何未迟钝地“嗯”了声。
  风扇转了许多圈儿,她没见谢骛清回答,抬头,对上了那一双压了许多话的眼睛里。谢骛清似乎也是因为她给了肯定答案,很是意外,同时在想,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
  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对她温柔地笑了笑,像是很快和心里的猜想和解了。
  这些都不重要。
  “还是先叫林骁打盆水进来,”他避开她的视线,全然忘了腿还打着石膏不能动,下意识就想起身,“这些话,以后再聊。有的是时间。”
  “不是我生的……”她急忙搂住谢骛清的脖子。
  房间静得出奇。
  “不会真以为是我生的吧?”她好笑,不过也怪不得他,方才自己竟浑浑噩噩地“嗯”了声,哭糊涂了,脑子没跟上。那片刻安静里,也不晓得他想了多少层东西。
  “香港何家带回来的,过继给我的。二叔怕他过世以后,我上下都没人,要被宗族要求均分家产。所以和他们说好了,安排我过继一个女儿过来,”何未说完,奇怪问,“我带去了广州公寓,他们没告诉你?”
  当时谢骛清回去,守着公寓的老伯提过一句,何二小姐带了个小侄女过来。他没太在意。后来怀瑾说何未有个女儿,家里都认为是和谢骛清生的。
  只有他自己清楚,当初的程度不可能有孩子。那时,他认为是个误会,毕竟怀瑾只和何未匆匆见了一面。
  他就算要问什么,也只会信她亲口所说的。
  谢骛清笑着,轻叹口气。
  戏园子里暂安静了,也不晓得下一折是什么。蝉声一阵比一阵急,像在补足方才被锣鼓压下去的阵仗。何未难得见他醋一回,不过这醋猛了些。
  “一开始她怕生,叫不出妈妈,”她笑着解释,“后来跟我一路回北京,就开始叫了。她记事晚,三岁前的都记得不大清楚了,如今就当我是她亲生妈妈,你见到可不要揭穿,怕她受不了。我想等她长大了,再告诉她过继的事。”
  谢骛清安静听着:“如此说,你二叔恐怕也考虑到,他走后没人陪你。”
  “嗯。”她想到二叔,难过起来。
  “斯年从相片里认你,”她继续说,“认为你就是她的亲生爸爸,你可不能说破了。”
  他笑。倒是和家里人一样,全认定了,是他谢骛清的女儿。
  不过也好,省得解释起来更麻烦。至多是,年轻荒唐。
  “还有,”说起斯年,她想到和他有关的,“我在你广州公寓……拿走了一样东西。”
  拿走了他十八岁穿军装,初被称少将军的相片。
  他笑:“我知道。”
  言罢,轻声又道:“也留了一样东西。”
  她脸红了:“……你怎么找到的?”
  “他们说,你去过。我照着你的脾性猜,该有什么留在了卧房里。”
  他曾说过,他的内务习惯自己做,没人进他的卧房。要不然她也不敢留。
  当时年纪小,胆子大。如今反倒羡慕那时的自己。
  ……
  她摸摸他的短发,陌生的触感。
  他们认识八年,见面的日子没几天。过去的八年,以“匆匆”两字便可概括,细想想,他们就像是旧时代婚姻下的未婚夫妻,了解甚少。
  “这五年,我常后悔,没趁你在北方时多了解你一些。”
  谢骛清和她目光相对:“现在了解,还来得及。”
  她笑。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谢骛清搂她的腰,她就势窝在他怀里,见他不出声,仰头看他。他的下巴颏上有没刮去的胡茬,她摸了摸,谢骛清低头。两人对视着。
  他的唇在她额头上碰了碰,笑着,往下,再次吻到她的唇。
  像风压下摇曳的烛火,山影压住了夜下的河流。他吻的静,静是最有重量的,最后她被亲得恍恍惚惚的,有种天已黑,外头风雨肆虐,屋内却馨香满室,再进一步就是不可言说。
  她糊里糊涂地想着,亲累了,往他胸口靠,被他的心跳震得胸腔也跟着一起震动。
  谢骛清,他回来了。
  林骁送来的电报,打断他们。
  何未从他臂弯里逃开,斜靠在双人沙发的另一端,探手,从矮桌上拿那一摞手稿上头的几张,是手绘的战车一样的草图。
  他将电报交回给林骁,讲了两三句苏联的事,大意是,方才见他的其中两个要去苏联的军事学校进修。沿路经过奉天,须有郑家人的照应。
  “这叫坦克,雷诺FT-17,”他等林骁走后,低声在她耳边说,“法国人用它对付苏联。当年直奉大战,国内第一次启用。”
  坦克。见多识广如她,也从未见过。倒是在直奉大战的影像里,见过战斗机。
  他为她讲解:“全国只有几十辆,都是奉系的。当年我在奉天见过,”他拿起后边的几张纸,给她看,“这是装甲车,运兵用的,奉天军工厂有能力组装。”
  那年他去奉天,就是看这些去了。她仔细看着图纸。
  他把桌上的一摞手稿都拿过来:“这里是我写的。我父亲多年写的战术、筑城和步兵操练的手稿,都在我二姐那里。等方便了,她都会送过来给我。”
  这也算是谢骛清的专长,他早年在欧洲军校进修,后来去苏联进修,取了不少经验。回国以后,在打仗间隙,在几个讲武堂都教过书,保定只是其一。
  想到保定,他难免遗憾。在办同学会那年,保定那里就结束办学了。
  时间总在带走身边的东西。
  “云南有个讲武堂现在还在,从清末就办得不错,培养了不少国内将领,还有亚洲几国的将领,”他见她有兴趣,多讲了几句,“但现在时局动荡,在国内办很危险,想培养新人,还是去苏联进修更安全些。”
  “军事教育也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他理好手稿,最后说,“趁这几个月不能走路,写写新教材,以后有用得到的地方。”
  她看着厚厚的一叠手稿,甚至怀疑,这些是不是他在被监禁折磨时,在脑子里成型的,然后一重获自由,就如潮如水般涌出来,忙着整理。
  何未两手攀上来,搂着他的脖子:“谢教员。”
  他笑,等她说。
  “你难得对我讲很长的一段话。”她望进他的双眼。
  “说多了,怕你觉得枯燥。”他说。
  她笑:“你就算说一一一,二二二,三三三,都比别人长篇大论好听。”
  他也笑,在她耳旁说:“二小姐是被感情冲昏了头。”
  他们从午后消磨到了黄昏。
  她坐九叔的车来,打着听戏的幌子,留不到过夜,怕引起外人议论和注意。
  坐到天黑了,窗帘缝下流进来的月光落到谢骛清肩上,她没头没脑地想,原来月光照不出灰尘,白日飘在空中的一束束不断旋转的金色尘埃都没了。
  人轻松到一个程度才有这份闲情,瞧得见灰尘如何在光里旋转,也瞧得见蜗牛爬出来的一道道白。
  谢骛清见她左右看,以为她找东西找不见:“要开灯吗?”
  “不要,”她摇摇头,脸挨在他耳边,“开灯热。”
  不想打破这一点点暗里的独处,她用唇碰碰他的下巴颏,被微微刺到,不疼,麻麻的。她不禁笑了。她一笑,谢骛清便低头下来,又亲她。
  她能感知到他体力透支,已累了。
  他亲一下,要停会儿,才到下一次,许是天黑了,她被这不轻不重,不紧不迫的吻引得心里酥麻麻的,咬着下唇,不给他亲了。
  “吃饭吧。”她在他的手心里逃走了。
  她开了灯,想叫林骁准备晚饭。
  林骁早备好了,一见灯亮便端了进来。
  她从正房出来,将王堇拽到一旁,细问谢骛清作息和饮食。“一般下午两点要睡,今日你来,他精神好,”王堇悄声说,“睡到三四点就要吃晚饭,跟着处理要务,到夜里十二点吃了药,能睡到四点多。夜里不吃安眠药没法睡的,一旦他吃了药,大家都不会去叫。”
  隔壁厢房的灯早亮了,想必大家等他处理事情等了许久。
  谢骛清难得下午放纵一回。他身边人默契十足,除了那一份电报,再无人来打扰过。
  那些人对着她,面善的,陌生的,都将她看作自己人,不大避讳的。
  何未见他吃了没两口,众人已将他围起来,想,怕是下午堆积了不少事。她趁着他解决了两件事的间隙,大家休息、低声讨论时,走到沙发前,一手捏着白珍珠手袋,一手对他轻挥挥:“明天来看你。”
  他对她伸出右手,她不解,把手递过去。
  谢骛清将她那只手握了又握,轻声问:“明晚留住吗?”
  ……
  她像初谈恋爱时,口是心非地小声道:“说不准。”
  他没松手。
  她瞥见屋子另一边的人在看这里,不得不给了两人都想要的答案:“应该……可以。”
  他和她对视着、笑着,放她走了。
 
 
第44章 烈酒醉繁花(1)
  夏日炎炎。三不管的戏楼,谢骛清为她预留了一个包厢。
  林骁立在门外,等候多时。
  昨日她回到家里,回忆认识谢骛清这些年,只见他穿过两套西装,余下都是一个式样的衬衫和军裤。今日进戏楼前,好奇问了句,是不是谢骛清除了军装,没什么衣裳。
  正如她料想的,林骁的答案是:公子爷像老将军,节俭惯了,自十岁起,除了军装就只有军装,那两套西装还是上一回入京为做戏见人,临时找裁缝赶制的。
  “二小姐您想想,做革命的哪里有钱,我们不收捐税,也不种鸦片,就靠以战养战和自掏腰包,还有爱国人士的捐助。我们家二小姐就捐了不少,您不也捐过吗?”林骁笑着说。
  何未轻点头。
  “他们军阀的战报都不爱说什么缴获多少枪支,分别什么型号,多少发子弹。人家不缺这个,我们的写得明明白白,穷惯了。”
  “林副官比过去爱说话了。”扣青笑着道。
  林骁见扣青,惊讶。
  “林副官好。”扣青对他展颜一笑。
  林骁忙低头:“扣青姑娘。”
  何未看了一眼今日红纸上写着的名字,仍如昨日,是祝小培。
  这位名坤伶十五岁凭《西厢记》红极一时,在报纸上的投票都是一骑绝尘的票数,那些军阀政客为捧她的场,许多疯狂到每日登门,在她住的公寓下坐几个小时……何未知道她,比认识邓元初还要早,只闻其名,从未听过她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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