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时间:2021-09-19 10:11:15

  警察署长似被激起斗志:“若盐中有枪呢?”
  何未笑了一笑:“我人在这里,你只管拿。”
  她又道:“我相信,诸位是有备而来,就算谢少将军在此处,也没人能拦得住你们。”
  翻译将此话讲给日本人,几个日本人换了个神色,虽不懂何未的用意,但他们更相信自己得到的消息。
  日本人对枪支兴趣不大,他们需要一个由头,拿住何未的把柄,逼她就范。是以,日本人没耽误时间,下令,要列队的士兵们入船舱。
  “诸位稍等。”何未叫住他们。
  日本人面露喜色,猜想她怕了。
  “方才的话,我不是随便说说的,”她道,“此处不是日租界,由日本兵搜船,这不合规矩。还请署长带人,亲自下一趟船舱。”
  警察署长再次愣住,没想到何未计较如此细枝末节的事。
  “我在此处陪着二小姐和谢少将军,”警察署长对手下挥挥手,十几个警员进了船舱。日本商人不放心,寻了个借口,也进去了。
  她不慌不忙,让经理告知贵宾舱的客人们,港口警署突然来抽查货物,须推迟时间启航。
  没多会儿,几个老派军阀的管家下了船,拥到何未身旁,询问情况。
  在天津有一批老派军阀以养痾为由头,藏身租界多年,如今见北面动荡,一同南迁。他们的行程皆经何未的手,对何家航运极其信任,一听说是港口警署耽误了启航时辰,一个个发了威,在船舱内发电报去了天津总署问责。
  二十分钟后,一辆总署秘书处的黑色轿车驶入码头。
  总署秘书一下车,便瞧见码头上日本人和东北郑家人拔枪相对。东三省和日本人的仇怨大,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何偏在今日,在海河码头上突然对上了。
  总署秘书观察四方,遥遥见何未这里,三步并做两步,前来招呼:“二小姐见谅,见谅。”
  何未答:“无妨。生意上没谈拢,日本人在找事情。”
  总署秘书摘下金边框的眼镜,轻声道:“这种场面,也就是二小姐能拿得住。稍后事情结束,还请二小姐赏脸,吃个便饭。”
  何未笑笑,没应承,看了眼谢骛清。
  握着眼镜的秘书,随何未的视线,看向一旁的男人。
  混迹官场多年的总署秘书,竟手停住,似惊似喜地失声道:“这位……”他忽觉失礼,戴上眼镜,十足尊敬地对谢骛清微欠身说,“当年南北和谈,在下曾有幸见过少将军。在利顺德,我和晋秘书一同接过你们北上谈判的人,不知谢少将军可还有印象?”
  谢骛清对总署负责人一点头,道出地名:“利顺德三楼。”
  “正是,正是。”
  有的人,活在这世上,拼了命想被人记住,想在旁人的记忆里留下一丝丝痕迹,却徒劳无功。而有的人,他只要出现过,就会深烙在旁人的生命里,无法忘记,挥之不去,就算十年、二十年,仍难褪色。
  那年,总署秘书还是个助理,跟在北京临时政府的代表秘书身后,黄铜色电梯门在利顺德三楼被打开,这位将军跟在两位中年将军身后,沉默着迈出铁门,从总署秘书面前走过。
  北京临时政府的代表秘书评价,这是一位少年功高、不好亲近的将军。
  而跟在代表秘书身后的这位助理,虽身处军阀政府,却由衷祈盼着和谈的成功。他对这位南方来的谢骛清将军是钦佩的。
  “谢少将军请宽心,只要船上没有所谓的枪支,鄙人一定彻查下去,”总署秘书下了保证,“必会给二小姐一个交代。”
  何未对此从未担心货物的事。
  她看着码头上的几波人,却在忧心另一桩事。码头上汇聚了太多人,上百双眼睛看着,她根本没机会登船。
  偏偏这是今年最后一班客轮,再出海只能等来年春天。
  很快,查验货仓的人铩羽而归。
  日本人面色难看,语态僵硬地表达歉意。日本兵列队爬上军用卡车,在猛烈的北风里,苍绿油布篷盖住那些异邦面孔,驶离码头。
  日本人接到的消息不假,但除了何未、谢骛清和白谨行三人,及谢骛清的心腹,无人知晓那批枪究竟在何处——此刻,两卡车的盐正途经保定,由白谨行和募捐善款的县长亲自押送,往西北去了。盐将如数送至灾区,而盐中的枪支,则会从西北辗转运到江水流域,由何家长江流域的船只,运送到红区。
  这是何未那晚在广德楼的临时起意。
  白谨行早年在西北从军,对西北关隘要道了如指掌,若遇变故,比海路更容易应付。所以她在做善事时,将运送枪支的道路也铺平了。
  “谢少将军该放心了,码头的事我会陪着二小姐善后。”总署秘书友善道。
  谋算如谢骛清,怎会看不透眼前的形势。何未已经失去了悄然登船的机会。
  他看向何未。
  她眼底有不舍,很快掩盖住了。她须保证客轮启航,让谢骛清先顺利南下。
  她的脸在白狐狸围领里,被衬得眼瞳愈发黑,带着无法抑住的湿意:“少将军是该动身了,再耽搁下去,那些老客人们要闹的。”
  说完,她接着道:“少将军面子大,若能在船上替我解释两句……最好不过。”
  谢骛清想替她拨开白色的狐狸毛,仔细看一看她的脸。
  两人有太多话,无法在此时说。
  谢骛清本想带她一同走,不论甘苦,起码她能晓得他在何处。今日一分别,数月后,南面形势如何,谁都不好说。
  谢骛清和她对视着,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笑着说:“这一回,骛清又食言了。”
  何未轻摇头:“南方需要将军。”
  尤其是现在。
  中原大战结束,南京政府养兵数月后,已正式开始围剿起义的城市。
  当初南昌起义,戴着红色领巾为辨识,以“河山统一”相认彼此的军人们,从两万人打到最后,只剩了八百人,何等惨烈,何等悲壮。但没人放弃,一次次的起义,一个个城市的浴血奋战,从未停息。
  何未虽在北平,却始终关注着南方的起义。
  她曾想,若谢骛清还活着,他一定是其中之一。
  她唯一担心的是谢骛清的安危。
  如同九叔说的,谢骛清走得从不是一条容易的路。反袁,南方穷,谢骛清在南方;后来反军阀,军阀有钱有枪,有飞机大炮,兵更是广州的数倍,谢骛清站在了孙先生身边;如今换成了南京政府有钱有枪,有飞机大炮,兵是红区的数倍,谢骛清再次站在了艰难的那一边。
  他选的从不是个人之路,而是救国强国的理想,河山统一的毕生追求。
  谢骛清伸出右臂,搂她到怀里。
  脑后被他的一只手压住,她恍惚着想,这是两人第二次在外人面前做如此亲昵的举动。而上一次,同样在天津,不过那时是为了配合演戏。
  “你晚些南下也好,如今最是凶险,”他耳语道,“骛清不是个能享福的人,这一回南下,要脱了护国军的军装,军衔也将不在。委屈了你,从来享不到功名。”
  何未埋头在他肩上,她喜欢他的护国军军服,只为这名字,就胜过万千。
  她以极轻的声音说:“春暖花开日,不管你在何处,我去找你。”
  “好。”男人呼出来的灼热气息落到她脸旁。
 
 
第56章 雁归万重浪(1)
  那天船启程后,海河港口正式关闭。
  那是1930年的冬天。北方战事停息,一片繁荣。
  谢骛清南下后,她和谢家二小姐保持电报往来。
  谢骋如从谢家落败,定居上海法租界。她成了谢家唯一明面上和革命无关的后代。
  因两人都是女孩子,更有讨论性。不知不觉,南谢北何,成了商界两个叫得响的名头。
  北上的南方商人,提到谢二小姐,无不提到她的乌木墙壁的大客厅,客厅里客来客往,招待进步文人,下野政客。春节,有一个进步文人带着谢二小姐的荐信,找到天津何九府上,于茶室内,来客穿着深灰色的单布鞋,刚从火车站赶到。
  胡盛秋招待他,何未在茶室偏门,听他们说,文人想去北平办报:“日本人办了《顺天时报》,占据北方的舆论战场,其心可诛啊。”
  胡盛秋出身报业,闻言,心有戚戚,为这中年文人添茶说:“如今的北平没了政治桎梏,倒成了文化中心和旅游胜地了,恰适合办新报纸。先生若有心,盛秋私人可以帮忙。”
  两人就北方报业,谈到北平的宣南,从民国初年回望清朝末年,从报业谈到曾宣南的学子们。胡盛秋感叹,当初戊戌六君子被杀于宣南菜市口,距今不过三十多年。
  他们冥冥中看到,该是欣慰的。
  何未不便面见进步青年,等胡盛秋送走人,挑开帘子,进了茶室。
  “他讲的我心潮难平,”胡盛秋对她说,“《顺天时报》的影响确实大,眼看着他们在渗透言论。若不是跟着二小姐能做更多事,我都想回宣南,办一份报纸,同他们斗上一斗。”
  “你如今看得更远,就要做更多,”她在椅子里坐了,“刚才你说戊戌六君子,二叔过去常说他们。我们年纪差不多,见不到当年行刑,民众鼓掌叫好的情形。”可悲至极。
  二叔那辈人,说起行刑场景,常红着眼将早已讲过数遍的话再说一遍。
  烂菜叶不停投掷到几人身上,他们被菜叶砸得寒心。行刑的刀钝,砍了二十几刀。谭嗣同至死不求饶,誓要用一腔热血浇醒中国人。
  后来,南方出了蔡锷将军,曾是谭嗣同的学生。
  而后,南昌起义的人里,又有蔡锷的学生。
  有许多东西,从无惧肉|体的消亡。
  有人中途忘记了,先辈曾洒过的鲜血是为什么,但总会有人接着走下去。
  白珠帘子晃动下,小婶婶端着两杯热的花雕酒。
  何未和胡盛秋不解,小婶婶笑着道:“九爷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比利时在天津的租界收回了。让我热了酒,招待大家。”
  她不好喝酒。胡盛秋径自取了两只杯子,轮流饮尽,亮了杯底。
  他一个江苏人,为革命入京,至今没回过家乡,这花雕真是许久未喝了。
  ***
  1931年的小年夜,她在天津发了一场高烧。
  往年她入秋都要高烧一场,去年以为逃过了,未料在除夕还了回来。像开场的锣,谢幕返场的谢礼,省不掉的。
  除夕的下午,她不慌不忙让均姜将预先的汤药烧煮好,一碗饮尽,用锦被把自己裹成一只小蝉蛹似的,外头还裹着奶白色的羊毛毯子。倒头便睡。
  再醒,竟没退热。
  九叔请几个老医生看过,大家争论不休,开得全是最保守的方子。至除夕,仍不奏效,直到初一下午,扣青带了个面生的老人家给她诊脉。
  “新医生吗……”她糊里糊涂问。
  “少将军过去的军医,”扣青耳语,“在天津的。”
  老军医熬煮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看着像米汤粥一样。扣青以白瓷勺搅拌,喂给她一小口。粥还热着,她想到是谢骛清让人熬煮的,也不嫌烫口,吃得格外有滋味。
  “这药粥叫生石膏梗米粥,”老军医说,“打护国战的时候,有个医生在军队里改良了张仲景的方子,治愈了不少高烧不退的兵。后来我们这些打过护国战的,都学过来了。”
  她很快发汗,退了烧。
  老军医再开了一个扶正的方子,为她补身子。
  方子两手递到扣青手里,早离开军队的老军医踌躇着,在床边问了句:“二小姐有三个月的身子了?”
  她轻点头。要不然九叔请得中医们不会如此慎重,考虑得是大小两个。
  老军医笑了,灰黑色眼珠子里透着喜悦的光,仿佛料定这孩子是谁的血脉,连道:“这是好,这是真好啊。”
  老军医想抱抱拳,道句恭喜二小姐,两手刚搭上,又改为了军礼,说,请二小姐保重身体。他离开军队许久,几年没给谁敬过军礼,收回手,再次笑起来,说了句和屋子里人无关的话:“若不是老朽身子不顶用,早就南下跟着少将军去打仗了。”
  何未叫扣青封个红包给老军医,嘱咐不可告诉谢骛清,她想亲口说。
  去年定下“春暖花开日”,就是为了腹中孩子,离开北平时,家里中医叮嘱她,前三个月危险,须多静养。那是她坐自家游轮,又有谢骛清在身边,安全得多。没承想出了变故,她为安全,不便草率动身,是以,耐着性子等到了农历新春。
  老军医走前,斯年洗干净手和脸,来到何未身旁,俯着身子,如鲜荔枝般清透的小脸贴在她的肚皮上,摸着,悄悄问:“大人发烧,小宝宝在肚皮里热吗?要出汗吗?”
  这倒是个……连老军医无法回答的问题。
  ***
  南方,某少数民族地区。
  “他们的两个旅,已经五个月没发饷了,”靠坐在露天灶台旁的一个男人,端着熬煮的小米地瓜粥,喝了口,“到年关最是军心动摇时,趁农历新年,拿下城区。”
  有人领命去了。
  谢骛清指着林骁的连副,说:“你懂这里的话,到时候在城区喊话,劝少数族裔投降。”
  连副放下饭碗,走了。
  林骁开始给大家收碗,提着桶水,往灶台里的大锅里倒。这便是他们的年夜饭,算吃完了。谢骛清拍拍裤子上的土,立身而起。
  王堇于出发前,带来一份电报:烧已退,二小姐无恙。
  他叠妥电报,塞进军装口袋内。
  谁都没料到,一个月前,这位谢家公子刚下船,在二姐的私宅宴请几国领事。席间宾主尽欢,杯酒灯影里,畅谈全球经济形势,谈印度被殖民。日落后,受邀赴宴的军长及数位师长、副师长,空军副司令,宪兵司令,全被警卫连连长林骁带人缴械,扣在了会客室。
  当夜,谢家少将军通电旧部,宣布起义。
  通电电文如下:
  清之前半生,以推翻满清政府、收复租界为己任,先辈以血指路,后辈当舍生忘死。遥想辛亥革命,吾辈立志,光复大义,重振河山,而如今,先有北伐中断,后有济南之难,大义蒙尘,河山临危,实乃吾辈军人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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