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眼还带着笑意,他记了好多年。
春猎前夕,皇帝特意嘱咐他去看望扶欢。虽然皇帝性子日益阴晴不定,稍有不顺就暴躁狠厉,连最近盛宠的宋妃也不敢再皇帝怒时靠近,只有慕卿才能缓解一二情绪,但皇帝对于扶欢,还是爱护的。
这是他唯一的妹妹,没有利益争端下,骨肉血缘亲情反而变得浓厚。
“公主难得去一次,朕恐伺候的人不周到,还是慕卿代朕看一趟,朕才放心。”皇帝如是说。
慕卿自然领命。
天气一日日地热起来,毓秀宫内外的树木越发苍翠,浓荫如盖。这时节还不到在内殿中放冰山的程度,扶欢现在最爱坐在廊下,早有华盖遮挡,待日头长了,树荫后移,有恰巧能遮挡住日光,所以廊下一直都是清凉的。
比之重重深殿,这儿更敞亮。
扶欢离着两三步的距离,在看站在廊檐楠木架子上的绿羽嫩嘴的黄莺。她天性喜爱这些幼小的动物,只是不敢靠近它们,她将自己看得太满,生怕自己走进会伤着它们。
侍鸟的太监逗着黄莺张嘴,黄莺声口清脆,叫唤起来婉转,莺莺啾啾似在歌唱。侍鸟的太监很有一手,逗弄得黄莺声声叫唤,婉转悦耳又不显得吵闹。扶欢在旁看着,有些跃跃欲试,但终究不敢走上去。
“殿下不想上前看看?”
扶欢转过身,见到慕卿过来,鸾带金袖,着一身撒青的曳撒,纵使见过那么多次,扶欢还是会惊叹他的好样貌,眉眼手段,俱是诗的模样。她先唤了一声厂臣,而后想到他的问话,摇摇头。
“我很喜欢它,但是远远地看着就好了。”顿了一下,她还是将自己的不安说了出来,“我怕会伤着它。”
应该是她说的话让慕卿觉得好笑了,他唇边带了一点浅淡的笑意,温和得似鹅羽飘入湖面。
慕卿从太监手里接过鸟架,许是见到不相熟的人,黄莺不安地在架子上跳来跳去,但到底不敢飞出去。它被困囿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了。
扶欢见慕卿只是低头逗弄了黄莺了几下,方才还不安的竟然渐渐安静下来,嫩黄的嘴恋慕地在慕卿手上摩挲。
“殿下不用怕伤着它。”慕卿提起鸟架,眼睑垂下的弧度柔和,他温柔道,“本就是逗殿下开心的小玩意,若真的伤了,换一个就好。”
那鸟架被提在扶欢面前,黄莺仰起小小的脑袋,对着慕卿指尖一啄一啄,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黄莺好像喜欢上了慕卿。扶欢还是没有伸手,甚至还微微退后了两步。
慕卿的话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她知道,这是宫中人正常的想法。
“可是换了一个,就不是原来喜欢的那一个了。”扶欢说,“我喜欢它,所以我远远地看着它就好了。”
慕卿抬起眼,眼角的弧度还是柔和的,他说:“殿下善心。”
只是他手下的黄莺不知怎么叫了一声,不同之前的清脆,仿佛带上了一点尖利,它从慕卿的手边跳开,停在了鸟架的边缘。
慕卿随意逗弄了两下,将鸟架还给侍鸟的太监。
扶欢这时才有空闲问慕卿:“厂臣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皇兄有什么吩咐吗?”
“皇上担忧殿下。”慕卿缓声道,“春猎在即,皇上担忧下人们准备不周,特命臣过来看看。”
扶欢背着手,煞有介事地点头:“我觉得皇兄说得很在理。”她看向慕卿,莞尔一笑:“便是皇兄不说,我也要请厂臣过来。”
“你看过我才觉得安心。”最后这一句话,虽然轻了些,但是却清晰。
慕卿眼中的笑意更盛,仿佛雪色消融,从底下开出一朵层叠盛蕊的花来。
“殿下信重臣,是臣的荣幸。”
扶欢带着慕卿,去看她出行准备带的物品。帝姬出游,自然不会是让帝姬亲手准备,底下的宫人若连这些事也做不好,也不必在毓秀宫服侍了。那些日常的物什由晴晚带着嬷嬷们并底下的宫女收拾,扶欢只是在她们收拾好后略看了看,思索是否还有什么需要带的。
但是晴晚她们永远比扶欢想得周到,收拾出来的物品琳琅满屋,几乎要将整座毓秀宫搬过去一般。
这些东西都摆在偏殿,扶欢再见到那数个箱笼,不免生出了另一种担心。
“会不会太多了。”
慕卿道:“殿下随陛下出行,自是有足够的车马装下殿下的行装。”
扶欢本以为晴晚准备得都足够充分了,没想到慕卿还是说出了好几样物什,每念到一个名字,晴晚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已经是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谢罪。
扶欢道:“这些东西我不一定用得上,晴晚没想到也是情有可原,便连我自己也是,若不是听你说,也不会记起。”
“若事事都要殿下想得周到,那就是臣等的无用了。”慕卿的袍角掠过晴晚伏在地面的手背,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过一分,并不关心她此时的惶恐与无措。
她只是服侍殿下的下人,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了。
“你吓到晴晚了。”扶欢说,她叫晴晚起身,再去准备慕卿说的物品。这样便是慕卿要罚,也错过了时机。
“天下到底也只有一个慕卿。”她道,“样样周到得为我着想。”
扶欢笑了起来,小跑到一处,招手让慕卿过来:“我自己也准备了东西,想请厂臣瞧瞧。”
第29章 大抵是因为,长大了就能……
慕卿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下, 他无声地念着扶欢的那句话:天下到底只有一个慕卿。他想,既然只有一个慕卿,既然慕卿那么好, 那她便永远不能离开慕卿。他如此想着,深以为然。
扶欢准备的东西在一个小箱子中, 紫檀木的,边缘缀着细碎的玉石, 一看就是供贵人赏玩。它放在另一个大箱笼中,慕卿当时看到就已了然,那是扶欢特意放进去的。
扶欢弯下身, 将那小箱子打开, 那小箱子中装了一把牛角弓。牛角弓样式小巧, 专为女子设计, 弓身触手滑润, 可见是常常被人抚摸触碰。
“那是爹爹赏我的,在正德十年的中秋节,说来年围猎, 要见我射中一只猎物才不负特地给我这把弓。”扶欢轻轻叹气, “后来这把弓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想起正德帝,扶欢总是惋惜的,印象中的父皇高大, 是用来高高仰望的天,可谁能知晓, 连天也会塌陷。扶欢的神情略微黯淡了些,可瞧到那牛角弓,又强令自己将不愉快的情绪埋下。
“这弓埋没到现在,终于可以重见天日。”扶欢眉眼盈盈, “我带它去春猎,爹爹一定会开心。”
慕卿道:“臣便守着殿下,助殿下猎到第一只猎物。”
扶欢笑着摇头,那只是爹爹哄她的话,她知道自己,只怕到了猎场上,见到一只兔子也不会挽弓。这把牛角弓,到底只是纪念罢了。她将牛角弓放下,但却见慕卿的目光流连在此上,便问道:“厂臣可是想看一看?”
说完,扶欢就将牛角弓往前一递,递到慕卿眼前。
慕卿颔首,谢过扶欢:“臣观此弓精致,难掩好奇,多看了一眼。”
扶欢笑着:“厂臣不必好奇,因为我会给你看。”
扶欢性格柔善,柔德的封号十分贴合她,她对所有人都很好,即便是洒扫的宫人。因为都好,所以对他的好,也就显得不那么特殊。
内殿幽深,即便有着月窗,光色也需经过长长的檐廊,再透到里面来,因此里面的光线比外头的更显得幽暗。慕卿的面目就掩在那幽暗的光线下,朦胧的,不是凛冽出尘,而是温软落入红尘。
扶欢忽然道:“我记得初初见到厂臣,是在爹爹的勤政殿,爹爹当时说得了一个能干的人,要将他赐予我做毓秀宫的掌事太监。”她用手比了比,“好似也像这样,你低着头走过来,这里正好有一簇光。”
慕卿闻言抬眼,随着扶欢的话也温言说道:“臣还记得殿下那时坐在屏风后,拿了一把穿花蝴蝶的团扇,见到臣后说,怎么来了一位小哥哥。”
扶欢笑起来,抬手掩住了半边脸,玉色的罗袖垂下,将神情掩得虚虚实实。扶欢年幼时叫人没有忌讳,对于相熟的宫人有时高兴了,便会叫做哥哥姐姐。尚还小的孩子对于尊卑的概念还不够深刻,便常常随着心意来。
那时正德帝听到,严厉地看了扶欢一眼。正德帝对于扶欢来说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存在,他是慈父,也是威严不可侵犯的帝王。看到爹爹那一眼后,扶欢将团扇完全挡在自己面前,细声细气地道:“女儿错了。”
说罢,她悄悄从团扇后移出一只眼,悄悄看爹爹到底有没有真的生气了。
正德帝看到她小心翼翼的动作,还是没有绷住一刻严肃的面容,到底柔和了棱角。
扶欢想起那时的场景,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是起了一点玩心,她将玉袖当做团扇:“怎么这位小哥哥,一晃神的时间就长得这般大了。”
慕卿顿首:“大抵是因为,长大了就能护着殿下了。”
扶欢怔了怔,而后将袖子往上提了一层,她的袖摆宽阔,很轻易地便能将她的另外半张脸也遮盖住。有了这样一点薄弱的遮挡,她才能安心地想,慕卿一定不会发现她的脸很烫。
扶欢再一遍向自己强调,慕卿低着头,一定一定不会发现。
还有,她真的很开心。
她有多好哄,慕卿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就能使她开心至此。
晴晚已将慕卿吩咐的物品拿来,此时跪在殿外,双手高举托盘。扶欢唤她进来,翻看了两眼托盘上的物件,而后回头看慕卿道:“我觉得很好。”
扶欢的心情愉快,笑意盈于眉睫,未曾消下去过。
慕卿语意恭顺:“殿下觉得好,那便好。”
扶欢回过头,稍稍弯下腰对晴晚道:“厂臣也觉得你做得好,快把这些装进箱笼罢。”
她虚扶起晴晚,笑意灿然,那个宫女看着她,渐渐地也有笑容舒展。
那本是一幅美好的画卷,慕卿将眼中的晦涩按下,连同阴郁暴戾的心情。他不会怨恨扶欢的,只怪他身边有叵测心思的人太多了。那么,只要这些人从扶欢身边消失就好了,一切就会变得很好。
慕卿笑意轻柔,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微挑起,就像挑起了一道春光。
他替扶欢放好了弓。
扶欢身边,只能有他一人,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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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猎出游的队伍很是浩大,扶欢独坐一顶鸾轿,最前头的皇帝的圣驾,她同后宫唯一陪同皇帝出游的宋妃同在女眷的队伍中。虽然同在,但是车马长远,便是歇息下来也鲜少能见面。
扶欢曾撩起车帘,去看那紫禁城外的风景的,外面的天空更广阔,屋舍不比宫内的雕梁画栋,但也红墙绿瓦,鲜亮有趣,只是扶欢觉得比之她上回偷溜出宫外所见的,还是差了一点。
到底是差可什么,扶欢见到一排排护卫的御林军,终于想到,原来是缺了人。她所见到的外间景色,都少了人烟。
皇帝出游,又怎么会不清道,扶欢能见到的人,除了御林军,也就是伺候她的宫人了。
不过即使如此,能出紫禁城,也是一件极高兴的事。晚间休憩时,扶欢从鸾轿上走下,小宫女已经拿来了膳食。扶欢并没有急着进驿站的屋舍用膳,而是仰头。
今日的夜空着实美丽,夜色是一袭厚重的黑锦缎,上头点缀着许多的繁星,星星点点,四处散落着,虽然无月,这一片星河实在璀璨,恰好能弥补月色皎洁。她觉得奇怪,在宫中就未能见到如此好的夜景,多是一轮残月和寥落的星光,若不仔细寻找,还会认为夜空本就只有一片沉重的夜色。
扶欢对着晴晚道:“这里的夜空真漂亮。”
她有一瞬觉得可惜,慕卿不在,没能见到如此漂亮的夜空,若世间有什么事物,能将这一幕永远记载下来,那该多好。可是扶欢转瞬又想到,或许慕卿侍奉皇兄时,偶尔一抬头,也会见到这夜空。
可能就在此刻。
如此一想,倒也不觉得可惜了。
驿站中的用膳规矩并不如宫中那般严苛,出行在外,总有诸多不便,若事事比照着宫中来,那到底也太费神。
取膳回来的小宫女同扶欢说道,她见到宋妃往御辇处去了,今日提膳也未见到宋妃处的人,想是今日宋妃同圣上一道用膳了。后宫的动静,只要不涉及窥探圣踪,扶欢也不多限制她宫中的人打听,若是日日闭目塞听,不知晓宫中要事,旁的不说,日子也太无趣了些。
扶欢夹了一枚龙眼枣糕,听小宫女如此说道,便说:“宋妃随王伴架,本就是来服侍皇兄的,如果皇兄放着宋妃不许服侍,才叫奇怪。”
小宫女却道:“只是第一日圣上就叫了宋妃娘娘,可见宫中传言的恩宠之盛,到底是有来由的。”
这次随驾的妃嫔不只是宋妃,还有几位扶欢连名字都未曾听闻的美人才人,宋妃是品阶最高的妃嫔。
扶欢笑了笑,低头咬下了那口龙眼枣糕。在宋清韵还未成宋妃之前,皇兄已经喜欢到敢冒天下之不韪与其私会,到她真正成为他的妃嫔,那必定是更加宠爱。
小宫女已经不说宋妃了,说到若春猎的时间再长一点,天气倘若再热起来,说不准皇上就会在淮德的行宫避暑,不必那么着急回宫去。还有春猎,不知这次会猎到多少猎物,扶欢道她求了慕卿,会为她猎一只小狐狸。
晴晚此时也不免说了一句:“若是能再有一只兔子便好了,奴婢觉得兔子更可爱些。”
扶欢想了想,道:“幼时我曾见母妃养了一只小狐狸,火红的皮毛,在光下仿佛是一团火。你们也许没见过,这狐狸是真的可爱漂亮。”
“可惜后来不知为何,那狐狸就再没有了。”
晴晚暗道自己多嘴,勾起殿下的伤心事,此时也只能弥补。
“掌印为公主猎的,一定同娘娘那的一样好。”
慕卿在还未走进皇帝的屋舍时就听到哀戚的哭泣声,但这声音也短,没过多久就歇了下去。后来他就见到被侍卫托走的青衣太监,嘴被死死地捂住,因为皇帝听不得哭声,再让他哭下去,被托下去的恐怕不止他一人了。
路总管小跑着过来接他,一见到慕卿的面,那腰就深深地弯下去。
“大人,可算见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