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好好长大,长成一个正直,善良的君子,不妄动,不徒语,不苟求。”
她慢慢低下声音,沉在拨浪鼓的响动下。
“不要如你皇父一样。”
皇长子只是笑,他的眼中耳中,只有响动的拨浪鼓。
扶欢也失之一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她点点皇长子的脸,“你现在,只需要开心、健□□长便好了。”
皇长子这回眼睛不粘着拨浪鼓了,他啊啊小声叫着,两手两脚朝着她,似乎想让扶欢抱抱他。这么些时日养下来,皇长子已经不像刚出生时周身那么红了,皮肤逐渐变得白嫩,手上脚上也有了肉,有了藕节的模样。
扶欢弯腰抱起他时,手上也有了分量。
她含笑逗弄着怀中的皇长子时,身旁却传来一声笑。扶欢回过头,是多日不见的慕卿。
皇帝抱恙,慕卿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一些,朝政大事,现在几乎是一手捏在慕卿手中,毕竟皇帝连看个简报,都显得疲累。
“厂臣。”扶欢见到慕卿,自然地弯眉笑了笑。因为在看候皇长子,她穿得也随意舒适,就穿了一件山茶色的罗衫,用的是柔软的苏锦,婴孩贴上脸来,也不会觉得扎。
慕卿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怀中的皇长子身上,只是一瞬,又落在了扶欢身上。他看向扶欢时,总是温柔和煦的,笑时更是清容艳艳,有无双的好颜色。慕卿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他用玩笑一般的口吻说道:“殿下的心思全在皇长子身上了,连臣进来的动静,也听不到一分半毫。”
扶欢垂下眼,看到怀中的婴孩,玩了这半日,皇长子似乎是困倦了,眼睛半闭上,似乎要睡去了。
“皇长子实在可爱,小小的一个,又乖又爱笑,自然将心思多分了一些在他身上。”扶欢笑着,声音也轻了些,将皇长子放到摇篮中,又招手让奶娘过来照料,自己和慕卿先到了外头去。
“只是以往,殿下是将心思放在臣上的。”看见他时,所有的情绪都正正好,放在他一人身上。
慕卿朝殿内又扫过一眼,奶娘已经在轻声哄着皇长子睡了,这间房原是扶欢作画的居所,如今全都整理出来,让给了皇长子。他淡漠地抽回了视线,在想,这个时候,怎么不像他的母妃一样去了。
留在这里,着实碍眼。
扶欢见到慕卿收回视线,心中不禁一动,她觉得自己仿佛能知道了慕卿刚刚为何问出这么一句。慕卿他,往后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见到皇长子,心中多多少少,会有些复杂的情绪。
走到了外头,扶欢披上了一件斗篷,春日的天气,最是难以捉摸,一日一个气候,忽冷忽热的。扶欢的斗篷是是鲜艳的海棠红,倒是与慕卿身上的颜色很相称。
她站在长廊上,廊檐下已经挂起风铃,每年的春日,毓秀宫的廊下,都会有各色的檐铃,那日在上京城买回的金鱼风铃,也在其中。扶欢微微仰起头,莞尔笑道:“厂臣是在吃醋?”
继而她靠过来,又在慕卿耳边喃喃:“还是同皇长子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孩吃醋?”
长廊下,时有铃声清脆,这种季节,杨花最是繁多,随风一起,敲响了风铃,继而盘旋着落在廊下人的眉间发上。
慕卿替她拂去杨花,也同样在扶欢耳边喁喁低语:“臣想让殿下多偏爱臣一些。”
扶欢看过去,左右没人,就索性踮起脚,在慕卿唇上轻轻一碰。
一触及离。
可是慕卿不满足,低着头,一下一下地碰着,像是小孩碰到喜爱的饴糖,不甘心一口吃了,就一下一下浅尝即止。
可是这不是饴糖,是上瘾的阿芙蓉。
只是唇瓣不能满足,他悄然地往更深处,唇舌交缠,缠绵摩挲。
扶欢偏过头,未经人事的姑娘,已是烟霞满脸,看过去,慕卿脸上也是白雪点胭脂,溶溶散开。看过一眼后,她看天看地,就再没看过慕卿了,口中却问道:“可否偏爱?”
慕卿向她揖手:“偏爱至极。”
扶欢笑起来,看他即使是弯了脊背,也如墨竹摧折,自有一段不屈的风骨。
她忽然起了坏心眼,转身在他背后,两手圈住他的脖颈,身子自然也跳到了他背上。
“既然公主偏爱了督主,督主也偏爱一些公主,不过分吧。”扶欢将头靠在他肩上,软声道,“厂臣背我吧。”
她的忽然动作,倒是让慕卿措手不及。
可即便措手不及,慕卿也稳稳地接住了她。
“殿下想去哪里?”
扶欢在他背上,慕卿衣上的蟒纹用金丝绣成,看起来是妆锦的缎子,她靠上去,觉得有些扎,但是那段脖颈,却是白玉般细腻修长。扶欢将脸贴过去,又觉得不扎了。
“督主带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她低低地道,语调是全然的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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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朝会才下,皇帝跟前的路总管就来了,说是皇帝昨晚竟咳出了血,瞧着精神着实不济了。
慕卿随着路总管去往皇帝寝宫,不知是不是才喝过药,寝殿里的药味着实浓郁。隔着纱幔,他看见皇帝好似坐起来了,身前有人在服侍,袅娜的身段,看着像宫女。
慕卿掀开了纱幔,看到皇帝揽着宫女,而宫女已是衣衫不整,钗横鬓乱。
陡然看见有人进来,皇帝明显不悦,还有一丝被打断的恼怒。看见来人是慕卿,才将这丝恼怒勉强按下。
慕卿往身旁看了一眼,路总管立即会意,叫人将这个宫女拖下去。
那宫女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就这么被人拖下去。皇帝见到,被压下去的恼怒也一瞬升了起来。
可他病中的身体实在孱弱,这般急怒之下,只能吐出慕卿两个字,便喘不上来气,脸色更加灰败了。
慕卿登上脚踏,温柔地抬起皇帝发抖的手,将其掖在被下。
“此女在陛下病中还意图引诱陛下行敦伦之事,论罪当诛。”他轻声细语地对皇帝道,“陛下万金之躯,更是要好好保重身体。”
说罢,慕卿回过头,对路总管道:“将陛下的汤药端上来。”
路总管悄声退下去。
皇帝也知晓病中宠幸宫女本就是于身体不利之事,但昨晚咳血过后,今日起来他觉得精神头好上一点,而身旁的宫女颇有几分姿色,他久没有做过那事,便一时起了心思。
慕卿所做无可厚非,可任何一个皇帝,都忍受不了底下的人无视他,擅作主张,更何况,那宫女还是从他床上拖下去的。
那简直是将皇帝的颜面扔在地上踩踏。
所以他顶着灰败的脸色,好容易缓过之后,当即怒不可遏道:“谁给你的胆子,啊,慕卿,你是反了吗!?”
慕卿并不如他想象中跪下认错。他依旧坐在帝王的床沿,慢条斯理地整理皇帝散开的中衣。
“为君者,焉能衣冠不整。”整完后,慕卿左右看看,满意了,“陛下,您现在像个皇帝的模样了。”
这番话大逆不道得让皇帝几乎又要晕厥过去,他也顾不得想慕卿缘何忽然变得如此欺君罔上,他挣扎着起身,想叫人过来将这乱臣贼子捉下,打入昭狱。可是任凭他如何喊叫,平日里一听到些微动静就过来的宫人此刻却仿佛聋了哑了一般。
偌大的寝宫,依旧只有他和慕卿两人。
慕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十多年来只有温驯和谦恭的眼眸褪去虚伪的假面,余下的只有冷意。
他淡声道:“腊八那日,陛下命臣去慈宁宫,那晚,慈宁宫里也是这样。”
“你、你要反了。”
皇帝愤然叫着他的名字,胸中升起的愤怒暴躁连慕卿身上的沉水香也压不住:“慕卿,你不过是天子家奴尔!”
这番喊叫似乎费尽了皇帝的全部力气,他呼呼地喘着气,呼吸声又沉又重,这声音听得慕卿心烦。他掀起锦被,一把捂住皇帝的口鼻,言夏,这些声音便全都消弭了。
皇帝的脸越来越红,将他原本脸上的青灰之色都掩盖了大半。而皇帝的余光能看到,慕卿指间竟然还有银光闪烁。
那是一根银针。
皇帝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锦被下的身体挣扎得也愈发激烈,就在他以为将要被这个奸宦蒙死之时,慕卿松了手。
久违的空气没入口鼻,可是下一瞬,他的头顶一阵刺痛。是慕卿手中的银针,没入了他的头顶。
腊八那晚,也是这样一根银针,没入了太后头顶。
因果报应,不外如是。
这位年轻俊秀的奸宦语调依然温柔:“陛下,臣不盼着你死,您要好好地,同太后一样活着,活到皇长子长成,便可以安眠了。”
那一瞬电光火石间,皇帝忽然想到很多,国朝若要让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登基为帝,定然会使国祚不稳。所以慕卿还要留下他。
但是,和太后一样……
慕卿显然也知道了皇帝想到了什么,那副五官雕琢得近乎到靡丽的面孔在他面前,忽而轻轻一笑,像吸饱了血肉的红花,肆意舒展着。
他道:“您看,我这阉人也比陛下您更关心江山社稷。”
走出皇帝寝殿,慕卿的衣饰依然整洁,没有一丝褶皱。他远远地就看到有身影过来,杏子的颜色,不是那么鲜亮,可在慕卿眼底,却是一寸一寸发起光来。
“厂臣。”扶欢的面上带了几分着急,“我听闻皇兄昨夜咳血了。”
虽然扶欢现在顶顶不喜欢皇帝,但也知道,若是皇帝此时离世,造成的动荡绝对是不小的,不说内忧,仅仅是之前退敌的胡虏也会蠢蠢欲动。所以她也会焦急。
“积郁于心,这口瘀血吐出来倒是好多了。”慕卿为她解释,“陛下已服过汤药,现在睡了。”
慕卿这样说,看身前身后侍立的宫人,也没有半分焦虑的模样。众人这般平静,也带得她平静下来。
慕卿让开了身,轻声问道:“殿下想进去看看陛下吗?”
皇帝寝殿的门牢牢闭着,殿宇幽深,梁柱高耸。扶欢移开了眼:“陛下既然在安睡,我也不便打扰。”
“只是辛苦了厂臣。”她看向慕卿,“皇兄病愈后,定会嘉奖厂臣的。”
慕卿应了,眼中褪去汹涌的野心,换上平和。
“臣不为陛下的嘉奖,为的是自己的本心。”
扶欢想,慕卿坐到如今这个地位,名利于他,已是封无可封了。
他递手向前,眼尾扬笑,曼声对扶欢道:“臣送殿下回去。”
扶欢依言,藏在杏色鸿雁大袖中的手偷偷伸过去,牵住了慕卿的手,有些冰,但没关系,握得久了便会暖了。
慕卿低眉,将扶欢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十指紧扣,全然握紧,他唇畔的笑意也愈加温柔真实了些。
宫城辽阔,这样安静地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仿佛也可以走完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