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看到红色襁褓中的孩子,刚生出来的婴孩都不太好看,皮肤是红的,皱巴巴的,眼睛仿佛睁不开一样。他就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淑妃娘娘呢?”他望向殿内,神色稍嫌冷淡,“娘娘身体可好?”
稳婆脸上的喜意未收,但声音里带了夸大的惊慌失措:“娘娘生完小皇子之后,就一直血流不止,太医还在里边救治。”
“好好救治。”慕卿的音色也淡,“娘娘生了皇长子,可是大功一件。”
稳婆连连应诺,手中的襁褓也被慕卿接过去。
他终于正眼看了看这皇长子,近了看,这皇长子生得瘦弱,比之一般婴孩还瘦几分。慕卿掀起唇,笑了笑:“是个健康的皇子。”
随着皇长子诞生的消息传出来,一同传来的还有淑妃大出血的噩耗。
“不敢想象人身上会有这么多血,一股一股冒出来。”扶欢还未走到钟粹宫,便听到了宫女这般的描绘,“那血腥味,隔了宮墙都能闻得分明。”
扶欢提起裙摆,走上台阶,一面走,一面问道:“太医来了吗,怎么说的。”
“已经在淑妃娘娘的屋子里了,只是太医也说,要做好人保不了的准备。”、
扶欢走上台阶的脚顿了顿。
现在宫里太后病着,皇帝在前朝,不知道被什么绊住了脚,一时无法过来。所以这偌大的皇宫,这事竟只能呈禀到扶欢面前。
早春的天气,还有料峭的春寒,风拂过时,寒气也会顺着缝隙渗入到骨缝里。
扶欢抬头看了看天色,阴云压下来,将日光挡得一丝都不剩。
太冷了。
第75章 抚育
她拢起衣袖, 道:“淑妃娘娘生育皇嗣有功,务必要将她保下来,药材不论多珍惜, 都不能吝啬使用。”
“否则,若是淑妃娘娘没了, 皇长子一出生就没生母。”
扶欢顿了顿,下面的话低不可闻。
“那该有多可怜。”
宫女应着。
说话间已经进了钟粹宫, 扶欢抬眼就看到熟悉的身影,慕卿穿朱红的织锦通花曳撒,正在同人说着话。他面前站着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嬷嬷, 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她进来的动静不小, 慕卿转身, 就看到扶欢抬足过来。
他低头冲她行礼, 稳婆抱着襁褓也要行礼时, 扶欢往上虚虚一抬手,免了他们的行礼。
她看着稳婆怀中的襁褓,声音略带了一丝不确定:“这是, 皇长子吗?”
稳婆笑着福了福身:“禀殿下, 是皇长子。”
稳婆这样一福身,扶欢就更能清晰地看到襁褓中的孩子,浑身红通通的, 皮肤也是皱着,皇长子闭着眼, 似乎正在酣睡。
扶欢没见过刚出身的孩子,但想象中,健康的孩子都应该是白白嫩嫩的,皇长子这个模样。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孩子生来就是这个模样吗?”
稳婆忙应道:“刚伸出的婴孩都是这般模样, 过一段时日,长开了就不会是这般红了。”
扶欢点点头:“皇长子刚出生,稳婆你带他去,莫要受惊受凉。”
这样吩咐完之后,她探头看向产房,里头没有之前毓秀宫中所听到的凄惨的喊叫声,不知道是里头的人完全失了力气,还是,没有机会再喊叫了。
“淑妃娘娘现在如何了?”她问道。
“胡院首已经进去了。”是慕卿回的话,他也顺着扶欢的视线望过去,产房在眼前,鼻尖还能隐隐嗅到血腥气,从那产房蜿蜒过来,“只是情况不太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连慕卿也这样说,淑妃看来真是凶多吉少起来。
扶欢在屋内走了两圈,最后也坐下,托着腮想,怎么会成这个样子呢。淑妃的第一胎,宫里都无比重视,各色准备都做得足足的,可是到生时,却还是命悬一线。
“娘娘身体本就瘦弱,且生皇子时胎位就不正。”房里的嬷嬷叹道,“生孩子,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事。”
嬷嬷这样说了,扶欢才发觉,她竟将自己想的事,都说了出来。
他们这些人,再着急也没有用,淑妃的性命能不能保住,还是看产房里的太医。
期间太医进出多次,都是慕卿回了的,那些用药的剂量,用药的种类,单凭里头的太医,还做不了主。
“宫里的太医,也怕担责,药性猛了些,重了些,都要寻人指示,才敢往下用下去。若是最后出了差错,也有人顶着。”慕卿在扶欢身侧,慢慢地说道,“这些事宜,殿下就不要插手了。”
他将什么事都想到了,在扶欢之前,就将这些事全都揽过去。
扶欢很想说她并非那么脆弱,遇见任何事都要人替她挡一挡,才能走下去。可是有人愿意替她挡,确确实实是一件幸福的事。
扶欢偏过头,对着慕卿,微微翘起了唇角。
太医前前后后忙活了将近一个时辰,额头上布满了汗也来不及擦,这才大汗淋漓地从产房出来:“暂且保住了性命,端看之后几日,若是能捱过去,娘娘也就平安。”
这个消息,已经是极好的了。扶欢还以为太医忙了许久,最后的结果仍不尽人意。
现在看来,还是有一线希望的。
淑妃现在也从产房移了出来,送到最近的房舍里。
扶欢也跟着守了许久,最后实在困顿了,才回到毓秀宫歇息。待她醒过来,还是第一时间问了淑妃的事。
虽然淑妃和扶欢之间的交情一向寡淡,但毕竟是一条人命,还是皇长子的生母。
“还在熬着。”晴晚对她说,“陛下下朝过后看了一眼,但是据说连门都未进。”
晴晚呐呐:“怕是近乡情怯,不忍看到娘娘这般受苦的模样。”
晴晚还在为皇帝掩饰一下,但扶欢现在却难以认同,她看待皇帝,不能再用平常心对待。
怕是觉得晦气,不敢进去看一看吧。扶欢面无表情地想着。
她起身梳洗过后,想再去钟粹宫一趟,但在去的路上却得了噩耗。
淑妃还是没能挺过来,已经去了。
才一晚的功夫,扶欢坐在鸾轿上,也觉得怅然难受起来。
到了钟粹宫时,哭声在宫门外都能听见。扶欢拾级而上时,却见到了皇帝。皇帝没有入宫门,就背着手站在门外。
钟粹宫内的宫女太监不知何时都换上了白衣,连鬓上的珠花都都换下了,那哀哀的哭泣声,就这么从殿内一直传到宫门外。
扶欢看了殿内一眼,就只看到乌压压的宫人,已故去的淑妃身影,是一点也见不到了。她调回视线,才向皇帝行礼。因着心中不痛快,扶欢没仔细看过皇帝,不知晓他此时是什么神情。只听得头上落下一句叹息:“进去看看吧,她去得,也不容易。”
淑妃薨在初春,正正是万物欣荣的时节,皇帝悲痛万分,谥号昭仁贵妃,宫里特地为昭仁贵妃做了法事。
英华殿又热闹起来,通臂的白烛彻夜不息,僧人诵经声不绝。扶欢也去祭拜了一回。她的人生不过才历经十几年,就已经看过多次生死了。人生说到底,太过无常了些。
昭仁贵妃薨后没有多久,皇帝也病倒了,传闻是皇帝在贵妃死后,悲痛欲绝,身子就不太爽快了,僧人为贵妃诵经超度时,更是触景生情,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慕卿将扶欢的画卷慢慢展开,那是扶欢冬日画得绿梅图,特意装裱过来,挂在扶欢书室的。慕卿垂着眼,那横斜枝头的绿梅在他眸中映过:“陛下宫中的道人,都快能及得上为贵妃娘娘诵经的僧人了。”
“硫磺的味道,一直不绝。”
慕卿这么寥寥几句,扶欢就明白过来了,皇帝的病症,只怕是吃丹药吃出来的。
她现在,居然能笑得出来:“多少帝王,都败在道人丹药上,史书上写的,难道还少了。”
慕卿也叹气:“昭仁贵妃一去,陛下对于生死之事,更为看重了。”
所以才会炼制所谓的仙丹,也会在仅仅试了几个宫人察觉无碍之后,迫不及待地就将那仙丹吞服了下去。
“生老病死一事,世人都怕,便是陛下,也不能避免。”
这一句的讥诮之意,实则有些重了,可扶欢看过来时,慕卿已经将眼中的讽刺很好地藏起来。
见到慕卿面色如常地将她的绿梅图挂上,扶欢觉得,刚刚那一句话,好似是她的错觉一般。
她的书房支起了窗,从窗外和高丽纸上透进来的阳光,刚刚好落在那副绿梅图上。扶欢笑道:“却是这点阳光,将我的绿梅图变活了。”
慕卿也含笑立在一旁,他没有看那被扶欢称赞的图,而是一直看着称赞的人,乌发秀眉,一颦一笑比画都动人。
扶欢笑着笑着,便停下了。沉默了一会,她转过身,看向慕卿:“该走了。”
慕卿过来,克制了许久,还是没忍住,轻轻地在扶欢额上亲吻了一瞬。
“臣在殿下身边呢。”他说,乌发柔顺地在指间滑落,那眼中的痴迷也一点一点随着手中的发散落,“无论如何,臣都会护着殿下。”
扶欢站在了东暖阁外,皇帝在病中,原该是要好好养病的,今日却不知为何,竟派了人到毓秀宫,让扶欢过去。自从得知皇帝所做的那些事后,扶欢对皇帝的感情就十分复杂,有惧怕,有怨恨,也有避之不及。
可是皇命又如何能够违抗。
她眷恋地看了慕卿一眼,只能进去了东暖阁。
暖阁内,那沉沉的病气扶欢一进去就能感受到,甚至比在太后那感受更明显一点。皇帝的气色肉眼可见的坏,脸上几乎无一处不弥漫着青灰色,将原本俊逸的面孔衬得格外灰败起来,且现在连喘上一口气都要费很大的劲。他在床上就见到扶欢进来,想要起身,却不得不借助身旁两个太监,才能直起身来。
扶欢见到皇帝这个模样,就是再怨恨他,此时心中也不免有些难过,更可况,她本就是秉性宽和柔嘉之人。
她在皇帝榻前行礼,还未将头低下去,皇帝已经叫起了。
“这时候,就别要那些虚礼了。”
才说完一句话,皇帝就重重地咳了两声,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扶欢想想,还是在皇帝榻前坐下了。
“皇兄不舒服,不必难为自己坐起来,你躺着,我这边坐着一块说话也是行的。”
皇帝喘匀了气,才苦笑着道:“原来我也到了这步田地,要扶欢你格外照顾着呢。”
扶欢摇头道,勉强牵起了笑,道:“皇兄说得是什么话,眼下皇兄病了,自然要仔细调理休息着,待皇兄病好后,扶欢待您,便不是这样了。”
皇帝看着她,病中的人,连眼里都透着疲累,可皇帝看起人来,也是让人如临重压,他似乎在看扶欢脸上的神情是真心还是假意,说出的话是敷衍还是由肺腑而出。
半晌,他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也是倦怠的,费力带上的笑意也那么薄弱。
“皇兄待你,一向是好的,现下你就这么回报皇兄?”
皇帝的眼尾费力地扬起来,似乎想露出一个笑的模样,但还是失败了,只能转而说起他话。
“现在太后也病着,宫中妃嫔也多是低位,皇长子的一应起居,要让皇妹多费心了。”
第76章 结局
扶欢却是怔住了, 皇帝的话语,是要先将皇长子交给她抚养。自古以来,由公主抚养皇子的, 翻遍史书,也找不出那么几个。
于是扶欢摇摇头, 拒绝道:“怎么能够呢,皇兄, 皇长子怎么能让我照应呢。”
但下一刻,皇帝就攥住了她的手,力道很大, 攥得扶欢的皮肉都疼起来。
皇帝喃喃道:“可是扶欢, 这宫里, 朕只信你, 只信你能好好照料皇长子。”
这句话, 竟让皇帝说出了托孤的意味。
那抓住自己的手太疼了,疼得扶欢眨了眨眼,她忽然就笑了, 笑意也是浅淡的, 眉眼和唇角的弧度都是细微的。
“皇兄莫说得如此严重,皇长子身份贵重,自然是皇兄亲自照料才放心。待皇兄病好前, 扶欢暂且先照料着。”
说是照料,其实皇长子自落地时, 就有嬷嬷奶娘在,并不需要扶欢亲自上手为他换衣喂食,她只要时不时抽出时间来,看看皇子的状况即可。
襁褓中的皇子长了几天后, 看起来依然比寻常婴儿瘦弱,睡在万字斗篷里,像个小奶猫一样,只会细声细气地叫唤两声。
扶欢历来是不讨厌小孩的,况且这又是和她血脉相连的小侄子,长辈的过错,无论如何也不能苛责在孩子身上。皇长子被抱到毓秀宫时,扶欢看到他那瘦弱的模样,不由得先皱了皱眉。
“怎么看起来还是那么瘦,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走。”
抱着皇长子的奶娘微微笑着,开解扶欢道:“皇长子生来瘦弱,但孩子,慢慢调养好了身子自然壮实。皇长子乖得很,这几日吃好睡好,可让人放心得很。”
吃好睡好,听到这几个字,扶欢就放下了三分的心,能吃能睡,身子就坏不到哪里去。
而皇长子,真如奶娘所说的那样,那么小的孩子,却格外得乖巧。他生了一双与扶欢相同的杏眼,睁开眼时,那双眼很大很亮,不爱哭,却爱冲着人笑。现在扶欢一天中大半的时间,却是在皇长子身旁,
光是见到皇长子的笑,便没有什么坏心情了。
皇帝的病症反反复复,没好起来,也没坏下去,但是脾气越发大了,在皇帝身旁伺候的人,无不战战兢兢的。扶欢因带着皇长子,皇帝便不让她去暖阁了,说是小孩子体弱,要是沾了病气,怕是要不好。
这一番话,也能体味到皇帝的爱子之心。他本是皇帝,只有旁人不能将病气过给他,何来他将病气过给旁人这一说。
人性真是多变复杂,皇帝能对襁褓中的皇长子爱意回护,也能对抚育他长大的太后痛下毒手。
扶欢拿了个拨浪鼓,在皇长子的摇篮前左右摇晃,拨浪鼓随之便摇响起来。皇长子黑葡萄似的眼牢牢追随着拨浪鼓,拨浪鼓一摇,他便笑一声。扶欢的神色也温柔下来,在拨浪鼓阵阵有节奏的响声中,她对襁褓中的皇长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