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有一炷香了吧,路总管进来,扶欢没有坐在那个蒲团上了,也失去欣赏字画的心情。她撩起帷幔,从上往下看,宮墙都成了窄窄的一线,绵延到整个紫禁城。
路总管在她身后,轻声唤了一声。
她去往皇帝处,没见到那位仙道,只有皇帝披散着长发,衣着也单薄,广袖长衫,颇具魏晋风流。只是,皇帝瞧起来,比先前瘦了许多。皇帝先叫住了扶欢。
他是个细致的哥哥,见到扶欢,先注意到了她的面色。
“怎么看起来又清瘦了些,脸色也不对,病还没好全吗,太医院都是干什么吃的。”
扶欢碰了碰自己的脸,道:“已经好全了,或许才从外面过来,吹了风,脸色就成这样了。”
只是皇帝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说辞,他看着她,面色变换了几瞬,而后放缓了声音道:“那日梁深在朝上顶撞朕之后,朕收回了公主出降的旨意。之后我们兄妹也没有时间来仔细谈一谈。”
皇帝的声音此时更轻了,他像是怕伤着扶欢一样,问道:“皇兄将你的婚约销毁了,你是不是还在责怪皇兄。”
扶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即便之前已经同他说过,她不想嫁,可她的皇兄,仍然陷在自己的逻辑中,以为她的面色憔悴,是因为这一段婚约的缘故。但是,她是否应该感激,他还在关心自己,为自己的先斩后奏或许伤害到了她而感到愧疚。
扶欢摇了摇头,道:“不是因为梁深的缘故。”说到梁深,她便又想起了那害得梁深被发配边疆的由头,关于兵权分割的手札。
“只是皇兄你怎么处处都要想到梁深头上。”
扶欢的再三否认,终于让皇帝信了几分。他抬起手,广袖扬起间有檀香味和安神香的味道,交杂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味了。皇帝似乎想要摸摸扶欢的发,但最后,手还是落在了她的肩头,轻拍两下,道:“梁深也是太狂妄不知礼,但在婚前发生,这也不算是坏事。朕会再仔细为你选个驸马,定不埋没我们大宣的长公主。”
所以去掉一个梁深,还有许多个李深王深,不一而足。
扶欢的眼黯淡下来,她再如何说不想嫁人的话语,都会被皇帝漠视。她轻轻吸气,又呼气,仿佛这样就能将苦闷都排解出来。不过现在,她最要紧说的还不是她的婚事。
扶欢也学皇帝的模样,放缓了声音,娓娓道来:“我和皇兄虽不是同母所生,但皇兄一直爱护我,扶欢是知道的。当年父皇在的时候,也最信重皇兄,每每将皇兄的字拿来训诫我,说皇兄在比我小的年纪,字已经写得比我好上太多了。”
说起往事,连皇帝也有些怔仲。
“父皇宾天前,将江山传到皇兄手中,也是寄予厚望的。大宣江山,总是要仰赖皇兄一人的。”
扶欢说的,已是委婉,说得再多,只怕心思多疑的皇帝,会怀疑扶欢的手伸得太长,要到了执掌朝政的地步。但即使说的这些,已经让皇帝不喜了。
皇帝广袖重重一甩,看向扶欢道:“你也学那些臣工,见不得朕求仙问道,还是——”他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
“心疼你那驸马,想证明他忠臣纯臣,而朕是那个忠奸不分的昏庸帝王。”
第72章 探究
扶欢知道, 她再说下去,只会惹得皇帝动怒。皇帝会这样问,已证明他心中有了想法。于是她跪下去, 膝盖碰到了冰冷的石砖。
明明快要到春日了,怎么还是那么冷。
“扶欢失言, 请陛下降罪。”她忽然也不想分辨了,那时皇帝赐下婚约的时候, 她分辨得已足够多了,可皇帝依然没有听她的哪怕只言片语。现在就是她再多说几句,想必皇帝也听不进去。
那么, 就不必浪费口舌了。
皇帝没有说话, 也没有让扶欢起身, 如此跪着不知有多久, 扶欢觉得这一天可能就要这么跪过去的时候。皇帝的手碰到了扶欢发顶, 他轻轻拍了拍她,叹息道:“怎么跪下了,朕还没说什么。”
扶欢感触不到皇帝手上的温度。如果有, 大约也是冷的吧。
皇帝还对她说了些话, 扶欢记不太清了,至极后来他亲手将扶欢扶起来,说:“朕如今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朕也想要你好好的。”
没有禁足,也没有任何的惩罚, 皇帝就让她回去了。扶欢之后回想,那日皇帝叫她过去,或许是想向她道歉,他在梁深发配边疆的多日后, 终于想起要给他的妹妹一个交代。而皇帝想出来的交代,则是重新为扶欢选个驸马。
只是他还未同扶欢细细分说,就先被扶欢的言辞激怒了。最后两相里,便有了这般尴尬的境地。
今岁的冬日,过得算不上愉快,唯一让扶欢觉得开心的是,在慕卿面前,她不用再偷偷地暗藏欢喜了。似乎只有慕卿,是整个冬日最明亮的所在。
上京城的四季,一年之中只有夏冬两家能真切感受到,春秋时分,仿佛只是这两个季节的过渡期间,短得不可思议。毓秀宫内的地龙还未歇息,扶欢已经瞧见了廊檐前的地上,有一角生出了点翠的色泽。
绿色,是生机勃勃的颜色。
她仔细算过月份,原来已经开春了。
开春的时节,天却还是冷的,但不论怎么说,春日总是令人欢喜的。毓秀宫里的红梅换下了,扶欢同宫人说,下回换上桃花,她喜欢浓烈的色泽。
太后捱过了一个冬日,既到了开春,想必病情也会慢慢好起来。上回在慈宁宫见到的,在扶欢心中始留了个疑问,她那时原想和皇帝一起,再看望太后一回。在皇帝面前,想必什么魑魅魍魉,大约也会无所遁形。
但是现在,扶欢也不能去找皇帝了。
她怕皇帝怀疑她别有用心。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找慕卿。她在慕卿定期会来毓秀宫的一日同慕卿说了这件事,没有迂回绕圈,没有委婉道来,现在在慕卿面前,扶欢都是有话直说。
“我今日想去向太后请安。”她坐在玫瑰椅中,眉间不可避免染上一点愁绪,“我想请厂臣陪我同去。”
慕卿坐在扶欢面前,两人之间就隔着一张小几,上面搁着扶欢爱喝的香露,那香露未喝完,浅淡的清香气味还残留在空气中。慕卿那双丹凤眼朝扶欢温柔地睇过去,他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道:“御药房新近收了一批药材,其中有上好的老山参,其中一支送去了钟粹宫,另外的山参,臣一道送去给太后。”
这是个再妥帖不过的借口,扶欢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微微垂目,那愁绪被她隐藏在扬起来的浅笑中:“厂臣就不问为什么吗?”
他说:“殿下想做的事,臣会陪殿下去做。”
扶欢弯了弯眼:“厂臣如此娇惯我,会把我宠坏的。”
“那臣——”慕卿轻轻扬起眼尾,仿佛有一只蝶停在上面,扇动了一下华美的蝶翅,他道,“求之不得。”
虽然慕卿不问,但扶欢还是将邀慕卿同去的缘由说了出来。
“我想请厂臣同去,是因为上回向太后请安时,我觉得,太后这次得的病症似乎并不是偶然所得。”
随着的她的话语,慕卿的神情适时变得凝重了几分。
“殿下的意思是。”慕卿的音色也轻,“有人谋害太后。”
扶欢犹疑着,点了点头:“只是猜想,也做不得准,就盼望厂臣与我同去看看。”
慕卿将面上凝重的神色隐去,若有所思地轻点头:“即使是怀疑,也还是再看看,真假与否,看清了才好放心。”
他这样说,扶欢心中的胆气,更壮了几分。
因着慕卿已经先到了毓秀宫,便索性不再装模作样,就从毓秀宫一道,去往慈宁宫。春日是真的来了,扶欢从轿舆上看过去,御花园的一角,就有好几种灿烂的颜色,还有艳色的红杏,从红墙上颤颤巍巍探出了头。晴光下,琉璃瓦都是透亮的颜色。
慕卿见扶欢的眼神望向御花园,便笑着道:“回头便让宫人将各色花送到殿下宫里,春日自是姹紫嫣红才算好看。”
扶欢听后却摇了摇头:“就独独我一人有,他人没有,要是知道了,别人心中自是不平。”
她这样轻的年纪,不像一般的贵女见到喜爱的珍宝首饰,花卉彩绢就想拿到手里,有一颗敏感宽仁的心,不想叫他人不舒坦,所以自己宁愿少些好处。可她是唯一的帝姬,就算格外骄纵些,也没什么。天家的女儿,应当比旁的女儿金贵些。
慕卿笑了笑,秀眉朗目,婉转得像一幅画。
“是臣孝敬殿下的,过司礼监的门,他人心中若是不平,就冲着臣吧。”
扶欢想笑,可这笑还是没从眉目间展开。
“可我也不想让厂臣担着嫉恨,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到底是不好的。”
这么说话着,就到了慈宁宫前,扶欢便住了口。她抬起手,是慕卿扶她下轿舆。她走下时脚有些颤,但被慕卿稳稳扶住了。扶欢面上完全看不什么,再抬脚时,已是稳稳当当,是帝姬的模样了。
慈宁宫照旧是李嬷嬷来迎扶欢的,不知是不是今日扶欢有意观察,李嬷嬷今日脸上的笑容多少有些勉强,连唤殿下掌印的声音都无端带了点涩。可是再转眼,她便又是一切如常了。
慕卿先接过了话头:“御药房新得了山参,都是有年份的好货。咱家记得太后的药方里,山参是可以入药的,便为太后送来了。这山参,除了给钟粹宫送去一支外,陛下全都给了慈宁宫,对太后,实是拳拳孝心。”
“陛下的孝心,阖宫上下都看在眼里。”李嬷嬷垂首道。
扶欢也笑着接口:“陛下虽忙着料理朝政,身不能至,却也是时时关心母后的。”这话说出来,扶欢还是有些心虚,皇帝忙着不假,可惜不是朝政,而是虚无缥缈的求仙问道。她婉转地转过话头:“母后近日如何了,如今开春了,天气一日一日暖和起来,母后身子想必也会一日一日好起来。”
李嬷嬷道:“太后近日进的膳食也多一点,想必同殿下说的一样,开春了,太后的胃口也有了,身子会一日一日好起来的。”
李嬷嬷一面说一面掀起帘子,要引扶欢进去,可却被身后年轻的掌印叫住了。他有着清越柔和的嗓音,“那几支山参,到底贵重些。”
慕卿这么一说,李嬷嬷闻弦歌而知雅意,她往帘子后看了一眼,招来一个年长些的宫女,让她带扶欢进到内殿里。
那位宫女,看着也面生,之前来慈宁宫请安时,扶欢没有在太后身侧看见过。不过李嬷嬷走后,她心底还是松了些,跟着那位宫女,走到太后床边。床上放下了帷幔,只能模糊地看到太后半躺在在那里。
宫女掀起了帷幔,而后轻声对太后道:“娘娘,殿下来向您请安了。”
久病的人,房间都有一种沉郁的病气。那年徐贵妃重病,扶欢在母妃的房中就闻到了这种病气,是雾霭沉沉,日薄西山的模样。现在在太后房里,她也闻到了这股味道。
扶欢蹲下身福安,太后闭着眼,自是没看到扶欢。
“母后这是在睡着,还是?”扶欢抬起眼,问那位宫女。
“娘娘醒着,才用了粥,没那么快又睡下了。”宫女同扶欢一样压低了声音,“娘娘现下,约莫在闭目养神。”
扶欢看了看周围,大约是住了个病人,房中的陈设看起来也暗沉沉的,没有一点鲜活的颜色。因为不能吹风,窗也门紧闭着,高丽纸上的颜色看起来是不透亮了。
“房中放些花也是好的。”扶欢开口,“整日瞧这些,连我也会瞧乏的,更何况母后。我过来时见到御花园中许多花开了,你为太后寻些花来,放在房中吧。”
宫女显得左右为难,站在原地,没有动。
扶欢看过来,她冷起眉目的时候,也是显得严肃有压力,宫女被她这么一看,不消说什么,先是自己便跪了下来。
扶欢轻缓地说着话,一字一句,却是掷地有声的。
“原来现在本宫说话,也不管用了吗?”
“是打量本宫这个长公主,无权无势,支使不动你们这些人了?”
宫女摇着头,只是说不敢,到底还是出去了。
第73章 真相?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了, 扶欢总算松了一口气。她登上脚踏,轻声地喊着母后。喊了两遍后,太后终于缓缓睁开眼。她还是不能动, 只有眼珠是能转动的,在明黄烛火下, 连眼睫都微微泛着黄。
扶欢坐在床沿上,低下头对太后道:“扶欢来向母后请安了, 母后有什么想对扶欢说的吗?”
太后定定地看了扶欢一会,却又闭上了眼。
扶欢在那刹那,忽然就全身放松下来。这里只有她和太后两人, 但看太后这个模样, 可能她的猜想是错的。并没有什么人陷害。
没有陷害, 那真是最好的了。
但是下一刻, 扶欢就又看到了太后那只搭在床沿上的手慢慢动起来。太后的手原是作养得白皙细腻, 养尊处优久了,有一种丰腴之美。但病了那许久,骨肉都消瘦了许多, 如今屈起手, 指骨也突出得厉害。
太后在床边,吃力地,一笔一划写着。
扶欢俯下、身, 想看她写的是什么。
太后写得吃力,扶欢也看得吃力, 她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心不可避免地沉了下去,扶欢抬眼看向太后,嘴唇开开呵呵, 还是吐出一个字:“害?”
太后艰难地点点头,中风之人,身体都不由自己控制。太后似乎狠狠吸了一口气,又在床边写了起来。这次的比划更多了些,也更难以辨认。扶欢的头越来越低,她觉得自己将要辨认出这个字时,太后忽然嗬嗬地叫出了声。
扶欢猛然回头,是李嬷嬷和慕卿进来了。
李嬷嬷听到太后的叫唤,着急地上前,拿掉太后身后的软枕,一面抚着背,一面着急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太后睁着眼,一口气上不来,不住地咳嗽,李嬷嬷端水过来,太后却将水打翻了。李嬷嬷的眼扫过来,看着扶欢道:“殿下恕奴婢多嘴,太后原是好好的,不知殿下同太后说了什么,竟引得太后这般动气。”
并不是这样的,分明在李嬷嬷进来后,太后才发生了这般变化。
扶欢仰起脸,道:“我同太后说了体己话,在嬷嬷进来时,太后还是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