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正当的理由,不过说得再正当,让他过来通传,也委实大材小用了些,即便是太后,也要想到这样做会不会让这位掌□□中不舒坦。扶欢想,他定是自己愿意过来的。
才这么一想,就又听到耳畔慕卿微微压低了的声音,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又补上一句。
“当然,臣也担忧殿下,在宣武门上这么久了,会不会受凉。总得亲自过来看看才安心。”
扶欢这次忍不住,偏过头去看慕卿。月色与灯光交织在他眉间,恍惚中衍生出一种缱绻多情的模样来,可是再仔细看看,他只是眉眼生得好看了些,才会让扶欢生出这种错觉来。
不过慕卿的那句话太令人心动,让扶欢的眼弯成了皎月。虽然明知慕卿这句关心不掺杂其他暧昧的情感,但并不妨碍扶欢从中品出一点醉人的温度。
她笑着说:“多谢厂臣关心我。”
第7章 瑞雪兆丰年,这一年一定会……
紫禁城的灯火还未熄灭,这大概是紫禁城中唯一一天下钥过后还灯火通明的一天。扶欢跟着慕卿走在宫道上,偶会遇到巡值的侍卫,看清他们后,便会停下来行礼,除此之后,这宫道上寂寂无声。
扶欢的声音虽然轻,仔细听还是能听清只言片语。
这并不是什么逾越的语句,扶欢对他,也从不会说出什么逾越的话语,做出逾越的举动。在她看来,他至多算是一个可以亲近依靠的大太监,想得再过分一点,可能还算是兄长。
即便是这样,慕卿眼神扫过后面跟随的宫人,有眼色的宫人自然放慢了脚步,与前面的人拉开距离。
扶欢没有察觉,她不是过分敏锐的人,宫人也是逐渐放缓脚步,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之内跟着。她跟着慕卿,还有前头打灯的小太监,一步步往宫门内走去。
慕卿见到她冲他笑的模样,虽然只有一会,她就低下头,转而看着前方了。可是这是最明净的笑,是紫禁城中华服美食堆砌不出来的笑。他记下了这个模样,语调如平常一般温和地道:“若不关心殿下,臣在这个位置上还做什么呢?”
乍一听这话,好似他的关心只不过是因为做了她的掌事太监,才不得已生出的关心。可世上也没有能人人都做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从这个方面来看,慕卿可以说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慕卿也从来也不会将话说得太满太明显,做了什么,从不会一一明说出来。扶欢觉得,只要自己能察觉出他的关心就够了。
她现在就觉得很开心,在这一天里,在慕卿的陪同下,回到毓秀宫。夜里冷,冬夜的风远不如其他季节来得和煦,不留神拂面而来,像刀子刮在脸上一样,会切切实实感受到疼痛的。但这一切不重要了,扶欢瞧着眼前毓秀宫的灯光,还有院子里为求喜庆,在已经枝叶凋零的树上扎上红绸,做成海棠花的模样,硬生生将这一株树变成一株海棠。虽然是用红绸做的,那海棠花也做得格外逼真细腻,花瓣婉转翻折,还带着一点夜间的寒露。
若不是手碰上去,还能抚摸到布料的细腻的质感,都会将它错认成真花。
她停下脚步,慕卿的手还在她的臂下,还没有放下。有一瞬间,她想碰碰他的手,是不是也同她一样凉,还是带了温度。但这念头生得突然,熄灭得也快,无声无息,比将香点燃的时间还要短暂。
扶欢将手收回,看了看在灯光下,仿佛格外红艳的红绸海棠花,然后在对上慕卿。她道:“厂臣,我到了。”
慕卿也将手垂下,他看到在宫门口的宫女,垂眸敛手,等公主回去,便道:“殿下回去吧,臣看着殿下进去。”
扶欢应了一声,她本想说多谢慕卿送她回来,但在那海棠树下,被艳艳的红迷了颜色,那句要出口的话临到阵前调了个包。扶欢的眼睫颤了颤,她说:“我今年会很高兴的,因这第一天,是和厂臣一起过的。”
扶欢这次没躲避,就看着他,澄澈的眉眼,一派坦荡。她说得一点也不掺假,是真实的开心。
就这样看慕卿时,扶欢才发现慕卿清冷的五官在海棠的掩映下也变得艳色靡丽起来,这种靡丽眼波一转就容易使人熏熏然沉醉其中。他的手抬起来,白玉一般的颜色,一点也不像太监的手。他伸手,从扶欢肩上摘下一片落雪来。
“殿下开心,臣便也高兴。”慕卿的笑温柔,这倒让人惋惜这片温柔浪费了此刻靡艳的五官。他抬头望了望天,然后说道,“下雪了,殿下该回去了。”
慕卿的这一句话落下,扶欢才发觉到有一片一片的冰凉落在发上肩上。这雪下得不大,不过指甲盖大小的模样,落在身上,一会就化了,快得看不出痕迹来。扶欢也仰起头,看见这一片淅淅沥沥的白在夜空中泛灰。她笑了笑,带上兜帽,说:“瑞雪兆丰年,这一年一定会过得很好。”
扶欢扶着兜帽,小跑进了殿里,在殿门口,她忽然转身,朝慕卿道:“厂臣,我回去了。”
***
正月的第一日,是要早起同太后还有皇帝请安的。扶欢头一日回来得晚,囫囵睡了没几个时辰,这天起来就十分困难,直到梳发髻的时候,头皮隐隐一紧,扶欢才突然醒神过来,瞧着镜中的自己,发觉自己已经要起身去见太后了。
虽然昨日睡得晚,但到底是年轻的姑娘,眼下并没有青黑,只是神色看着有些萎靡。扶欢拍了拍脸,让自己振作起来。
也是巧,在去慈宁宫的路上,扶欢遇上了皇帝的御驾。前头太监静鞭开道,在宫道上挥起一阵寂静。皇帝在座上看到了冲他蹲下身行礼的扶欢,便叫抬轿的太监停下来。他走下轿,扬手招了扶欢过来。
扶欢嗳了一声,提着裙子小跑过来,小鹿皮的靴子踩在才被清扫干净的宫道上,溅起一点点雪泥。
皇帝上下看了看她,皱起了眉头:“怎么不坐轿,自个儿走过来。”
扶欢歪头笑了笑:“我见下了雪,就不想做轿,自己走过来也是一样的,还能看看雪。”
再如何,她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便是从小生在帝王家,肌理透着贵重,但天性永远不会被磨去。
皇帝笑了起来,往下握了握她的手,也是凉的。
“还是个孩子,这么冷的天还往雪里面钻,一点也不知道保重自个身子。”说罢,就吩咐宫人替扶欢准备轿子。
扶欢见此,没有拒绝,向皇帝福礼道谢。
虽说皇帝不是她同母的胞兄,可待扶欢也很好,帝王家的亲情,并不是如外头所说的那样淡薄。更确切地来说,在扶欢看来的帝王亲情,也同普通百姓人家的无异。皇帝从袖中掏出一只簪子,在扶欢头上瞧了瞧,找处插、了进去。扶欢一回头,便听到上头的伶仃响声。
“皇兄给了我什么?”扶欢又晃了晃头,听到泠泠的声响。
皇帝带笑道:“摘下来看看不都清楚了?”
扶欢依言拿了下来,是一支步摇,上头缀着圆润的珍珠,色泽莹亮,颗颗都一般模样的大小。
皇帝道:“两广新进的珍珠,朕记得你小时候就爱玩珍珠,特意给你打了一支步摇。还有一盒品质上好的,叫人送到毓秀宫,你撒着玩都可以。”
扶欢抿起唇,微微瞪了皇帝一眼:“皇兄还拿我当小女孩看待,喜欢拿珍珠撒着玩。”虽然瞪着,眼里却还有笑。
皇帝伸手想揉她的发,见到扶欢头上精致的发髻,手就往下,拍了拍她的肩,笑道:“可不还是一个小女孩。”
或许是平白得了皇兄一支步摇还有许诺的一盒珍珠,也或许是因为今日是同皇兄一道向太后请安,扶欢这次的心情没有像以往那样沉甸甸。
太后见皇帝和扶欢一起进来,眼尾浅浅地扬起来,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来:“皇帝今天怎么和扶欢一起过来了?”
皇帝答道:“路上遇见了扶欢,这姑娘大冷天的为了看雪,竟是自己走过来的,儿臣看不过去,就将她带过来了。”
扶欢适时地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来。
堂下早已坐了几位妃嫔,此时纷纷起身行礼。皇帝弱冠之年,对男子来说,是个年轻的年纪。皇帝的前半生在争权夺利中度过,在做晋王的时候,也只纳了几房妾,尚未娶妻。
为王时,不娶妻尚还说得过去,毕竟是家事,可现在做了皇帝,坤宁一日无主,大宣一日无国母,都是值得前朝讨论的国事。便是现如今,皇帝来请安时,太后也时不时旁敲侧击同皇帝提起这事。
皇帝坐在她的下首边,母子两人离得近,太后数着佛串,家常般聊道:“前阵子听说皇帝胃口不佳,好几次竟然晚膳也没用。”
她担忧地看向皇帝:“可有此事?”
皇帝无奈摇头:“定是底下人管不住嘴巴,又到母后这里嚼舌根。”
太后瞥了皇帝一眼:“若不是他们,我都还被你蒙在鼓里。可是御膳房那些厨子做出来的膳食不合你胃口——”
太后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皇帝摇头打断了。
“是这几日江淮两岸流民作乱之事,搅得朝堂不安稳。”
听到流民的事,太后的眉蹙起来,不过也只是一瞬。她数佛珠的手慢下来,语气也跟着轻慢柔和:“左右不过是些流民作乱,成不了气候,怀柔不行则用武力,责令两江总督率兵平定就是。”
这天底下的掌权者最恨的不是外强来犯,而是御下有人想推翻他的统治。所以当传来江淮有流民作乱之事,着实让皇帝气愤,更可恨的是,堂堂两江总督,带兵平了两次乱,士卒伤了许多,竟还未将其斩草除根。
不过前朝大事,放到后宫中谈论毕竟不适合,还徒遭太后担心。
想及此,皇帝笑了笑,道:“母后说的是,小小乱民,不足为惧。”
太后点点头:“国事重要,皇帝身子也重要,膳食不进,可不把身子拖垮。归根到底,身边没个可心人,处处以你为重。若立了后,这种事哪用我劝你,皇后自会关心爱护。”
话到这里,还是转到立后上头去。关于立后,皇帝没有抗拒心理,概是前一年为登上皇位耗费太多心力,才将娶妻立后这事搁置一旁,如今所有事都有了眉目,立后确实应该提上章程了。
座下的妃嫔听上头的母子对话,不敢多插一句嘴,个个都当自己耳聋,但听到立后一事,攸关自身利益,虽面上看不出什么,其实都竖起耳朵,不敢听漏一句。因此,便听到皇帝一句听凭母后吩咐。
这一句话过后,六宫不知又有多少暗流涌动。
但这些暗流涌动与扶欢没什么关系,最大的改变无非就是她要多一位正经的嫂嫂了,这么想着,冷不防听见太后叫了她一声。
“长公主爱花,开春了就办一场赏花宴,邀你那些玩伴进来赏花可好?”
太后在上面,笑眯眯地同她说话,她笑得慈眉善目,这个时候,可以说是真心的笑意了。
扶欢站起来,同样笑意盈盈道:“扶欢谢过母后。”
看,这场赏花宴其实也没和她有多大关系,只是一场未来嫂子的选亲宴罢了。
第8章 它是哭了吗
比太后说的赏花宴还要先来到的是上元节,而扶欢又一次地遇见了梁丹朱。那是上元节的头一天,在宫中的校场上。这个看起来温婉秀美的姑娘,穿一身和她名字相符的骑装,骑一匹枣红马,策马疾驰间,弯弓射出一剑。箭矢带着风,却稳稳地落在箭靶的红心,箭尾的羽翎还在微微颤抖。
扶欢看得目不转睛,这般英姿飒爽的姑娘,在宫中真的可以称得上绝无仅有。
同样和她看得目不转睛的还有不知道何时站在扶欢身旁的皇帝,直到梁丹朱发现校场中多了两个人,下马过来请安行礼时,皇帝的眼神才虚虚地从她身上收回,仅留一两缕,停留在她垂首时纤细白净的脖颈上。
和皇帝一起过来的梁将军介绍:“这是舍妹,梁丹朱。”
按照宫中的规矩,外臣携带家眷入宫,若无特殊情况,家眷应安置在后宫,等闲与皇帝见不上面。而这次皇帝能见到梁丹朱,只能说是个意外。
近日皇帝频繁招梁同知入宫议事,外间都在传闻,是否江淮之乱,皇帝会派遣梁同知前去平乱。
而在今日,太后也招了梁同知的妻子和梁丹朱一同入宫。不消多长时间,又有一种传言在后宫悄悄蔓延,太后也许看中了西北大将军梁同知的胞妹,意欲让她坐上后位。
因此,在梁丹朱入慈宁宫后,扶欢又一次作陪。
年轻的公主端着茶盏,问梁丹朱:“梁小姐喜欢马吗?御马监的小太监说,西域进贡的良马不久前刚刚生了一头小马驹,你想去看看吗?”
而梁丹朱好奇地回问扶欢:“我真的能去看看?”
于是,她们就来到了御马监。看守马匹的马奴为两位女郎牵出尚还不到膝盖高的小马驹,扶欢蹲下身,见到小马好似带着湿润气息晶亮大眼,便觉得心中有一块地方莫名柔软。
人总是喜爱幼态的生物,所以面对小猫小狗,小鸟小鱼之类的动物,都会心软。
“它是哭了吗?”扶欢抬头问马奴。
公主蹲着,下人自然不会堂而皇之地站着,马奴就低低地弯着腰,以便听公主吩咐。但他还未说话,公主身边的另一位女郎就先开口:“没有哭过,它只是刚睡醒了。”语罢,她看着马奴,弯眉笑道:“是吗?”
马奴忙急急地道:“小姐说的是,小马刚刚睡醒,眼睛才会像哭过一样。”
正说着,御马监中驶出一列车马,皇宫大苑中养的马,个个看上去个头高大,毛色鲜亮,形容轩武。梁丹朱转头望过去,神色中带了点钦羡。
扶欢又问马奴:“出来了那么多车马,要出去做什么?”
马奴神色疑惑,显然也不清楚。
倒是伺候的太监快步上来,向公主解释:“是东厂的大人们去办案,调来了这些马匹。”
扶欢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车马远去的方向,若那上面坐满了东厂番子,必是闲人免进,气势凛冽。东厂的威名与恶名,从她父皇那代开始,就已经延续了十几年。
她的视线落到梁丹朱身上,忽然莞尔。待那队车马没了影子,扶欢站起来,抚平裙摆上的褶皱,她对马奴道:“再挑两匹温顺的良马来,我想骑马。”她侧过头去看梁丹朱,“梁小姐愿意同我一道吗?”
梁丹朱随之站起来,秀婉的眼眸光柔和,声音却清亮:“殿下相邀,安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