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怎么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呢?
要搁在之前,她面对所有问题,都可以冷酷无情、冷淡疏离,以一种“与你何干”的态度,统一回应道:“无可奉告。”
但是现在……
她手里的螭龙剑还没捂热呢,许下的“但你有难,我义不容辞”的诺言还没散去呢……
对方问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而已,这都冷冷回应一句“无可奉告”,是不是太伤人心了?
“就……”简淮宁咳嗽了声,尽量反向回答这个疑问。
不说为什么失望,只说为什么高兴,就差不多了吧?
“……你长发的时候,比较好看。”
时澈:……
困扰他很久的问题,答案就是这个?
所以古装剑客出现,她眼睛啪的一下子,就亮了?
恢复短发现代装后,她眼睛啪的一下子,就灭了?
所以刚才他助理那为了洗头方便,拿大毛巾擦一下就行的短茬大平头往她面前挤,她才总是适时扭脸,不愿直视?
难得的,时澈往顶层露台的玻璃窗上,寻找了一下自己的倒影。
又还没去片场,当然是个短发现代人!
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至少他长发的时候,还算是她眼中的……比较好看?
至少还是好看的,是吧?
……
餐厅的正上方,有一处天窗,让顶层套房客人可以用餐时欣赏辽阔的天空,连绵的云朵。
但嘴里叼着大蹄髈的经纪人,虽不好意思贴身跟着艺人,却仍旧不死心地从各种角度弯曲自己灵活的颈椎,妄图窥探露台的实时风景。
瞥不到全景,就偷看到了一点路过的身影,年轻的男女拎着弓箭,在低声不知闲聊什么。
李叔嘴巴被蹄髈占着,只好用鼻子发声:“哼——”
同样也是打仗速度吃饭的秦姨,已经坐回了沙发上打围巾,笑道:“你哼什么哼。”
有人搭腔,李叔就憋不住了,他含糊着嘀咕道:“就这——他说他是惜才——哼——”
“惜才怎么啦?”秦姨应道,“我也惜才呀!”
李叔不服:“满剧组的武替,就她一个是值得惜的?”
秦姨还认真想了想,才回答道:“起码是最值得惜的。”
李叔不信:“就杨指导都比不过!?”
秦姨肯定答复道:“那杨宏宇肯定比不过。”
李叔:……
有一点想信,秦姨是个实话实说的人,就他自己吧,刚刚一回头,发现人已经坐在阳台上,吓都吓死。
又有一点不信,做得出把死去的爹妈哥哥一次又一次拉出来消费卖惨上综艺,红毯碰瓷,黑热搜遍地的明星,他见得多了,只能是为了红,做什么都行的人。
秦姨和李叔也共事好几年,她虽不是娱乐圈行家,却也知道这些经纪人的想法。
她手里毛衣针不停,嘴里说道:“你是不晓得练武有多苦,能吃这种苦的孩子,就不会是走捷径也要红的。”
“因为练武是不会有捷径的,不会说你蹭了大师的流量,对打了一次,自己也就成了高手。”
“一定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滴一滴汗练出来的。”
秦姨打完一排,抽针,手稳稳地拿毛衣针比划了一下:“我不知道她之前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唉唉唉,你说话就说话,不要总拿针往眼睛前面比划,我看着难受。”李叔扔掉了手里啃剩下的蹄髈骨头,拿了只更胖的蹄髈起来,对秦姨的话,暂且半信半疑。
吃饱了,喝足了,到了拍摄地,他的半疑就快被雪山的冬风吹不见了。
片场里,简淮宁的人缘那叫一个好啊!
看她手里拿了新剑,不见外的工作人员一个一个凑上去问:“好漂亮的剑,淮宁你哪里买来的呀?”
“之前就带过来的吗?这能过飞机安检吗?”
“前几天怎么不见你拿出来用呀?”
……
李叔被胃里的蹄髈噎到了,完了完了,光顾着吃,忘了找个时澈没注意到的时候,去有理有据地说服她,不要把时澈送她礼物的事情,大张旗鼓地到处讲。
真是的!自己的职业素质哟!年纪大了越来越忘事了!
李叔吸好了气,张大了嘴,摆出了预备姿势,就等着简淮宁她要是回答出一个“时……”字,就大声咳嗽打断她。
结果光吸了一口冷空气。
对此疑问,她既然没吃没喝没拿的,简淮宁回答地就理直气壮:“无可奉告。”
多么冷酷冷淡冷漠的回答啊!
不过李叔很满意,行,还真不蹭热度,连他提醒都不用。
但态度有点差,这么对剧组工作人员,问什么问题都不配合不回答,其实是不太好的,容易被人诟病片场耍大牌啊!
婉转一点就好了,比如温柔点说“一个朋友送的”,再笑一笑,不具体解释,这样就既不得罪人,也不会惹麻烦了。
经纪人职业病发作,他简直想给简淮宁培训一下“明星说话的艺术”。
但李叔很费解,被简淮宁用“无可奉告”回应一切的工作人员们,半点也没有被下脸子的恼怒。
反而还是围着她叽叽喳喳的。
有个半大的孩子,老老实实在北坡山脚下扎了一小时马步,累得腿脚打颤都不休息。
直到手机闹钟响了,才满眼期盼地伸手道:“宁宁姐!我扎完了!求飞飞!”
嗯?求飞飞?
卧槽!李叔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家欢呼着——“飞飞!带我装逼带我飞!”
还……还能这样……?
他……他也想……
不!李长鸣!你在想什么呢!李叔拍拍自己已生皱纹的老脸醒神,人家是二十岁的年轻姑娘,你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比她年纪翻倍还多的异性,你好意思吗你!
等到开拍了,看着简淮宁揽住时澈的腰,直上山巅……
前来探班中蛊艺人的李叔,有点恍惚地撑住了自己的头,就……也不是不能理解吧……
是的吧?
要是个二十岁的英俊青年,这么微微一笑,伸手轻轻一带少女的腰,带她穿过满山雪雾,带她飞跃雪山之巅……
就……一见钟情,也挺正常的吧?
但……就是……
这性别……他怎么觉着有点不太对劲呢?
今天片场里,简淮宁的开心是肉眼可见的,虽然不知道她回答了几次“无可奉告”,大家也不害怕。
反正她平时被问问题,也多半就是“无可奉告”嘛!
不过大家也都看得出来,这开心是因为她手里那把漂亮的新剑。
只有一个人,更不开心了。
道具组唐师傅。
他也凑上去瞥了一眼那个剑,哼,不就是比起他满箱毁损的道具剑来说,这是把……真剑嘛!
都说了,他又不是打铁师傅!他是道具师傅!专业造假的!
气哼哼的老师傅,收工了还得吆喝着道具组留下来加班。
一部武侠片,最重要的就是打戏,只要打戏不拉胯,就是好武侠。
那简淮宁的打戏,何止是不拉胯呢?
直接提高了这部电影的打戏档次啊!
然后莫导看着摄像机监视器的镜头笑呵呵,对于别的“档次匹配不上”的道具布景,就产生了不满。
重做重做,这怎么配得上我们宁宁“辛辛苦苦”打出来的镜头呢!
唐师傅腹诽,他怎么不觉得简淮宁是“辛辛苦苦”打出来的!
这会儿他们收工还得加班重做的,就是道具组的最大工作量——昆仑剑派山石。
这玩意武侠片里可太常见了,但是现在莫导嫌弃它——“匠气”!
莫导指着这道具假山石,比划道:“你看昆仑这两个字,它就应该凌厉!凶狠!气势磅礴!一看就充满了剑气!”
“现在这一镜头扫过去,剑法倒是很昆仑很凌厉,这昆仑二字,镇山之石,完全就是匠气!”
“哎哟!这两边一对比,镜头都给毁了!意境也没了!”
唐师傅气得翻白眼,那不然呢?他就是个匠人!
他做出来的东西不显得匠气,反而充满了昆仑剑气,他还做什么道具老师傅啊!他去当武林盟主好不好呀?
但身为社畜,谁敢顶撞大导演呀,只能应了。
叫道具组助理从网上打印了一堆字帖,放大,预备着拓印到假山石的背面,重新凿一遍,反过来摆放。
好在不是真石头,真石头凿到猴年马月去了,道具组的人也搬不动。
这是块软石道具,拿小刀一点一点磨着放大的字帖刻就行了。
但这个想法一说,莫导还是不满意,说这么一点一点填出来的字,也没得剑气。
那不废话吗?唐师傅心里再翻个白眼,什么人照着王羲之的字帖涂一圈,就能写出王羲之的气势啊?
只能照猫画虎呗,不然还能怎么办?
这几天因为毁损了太多道具兵器,所以在唐师傅身边跟前跟后,赔礼道歉的杨指导,伸手摸了把软石的质地,灵机一动,去抓今天因为心情特别好,所以飞飞飞活动一直在进行的简淮宁。
简淮宁手握她的真精钢螭龙剑,听完了杨指导转述的要求,也摸了把软石的质地,应道:“可以啊,就昆仑两个字,要写得有剑气是吧?”
“哎!哎哎哎!”唐师傅急了,“你等等!”
“咱组里就这一块软石了,你可别刮毁了!”
这软石作为门派镇山石,推昆仑雪山远景时都要出现,足有近三米高。
唐师傅疑惑地打量了一下简淮宁,三米也就一层楼,她借力一踏,能上去那是正常的,他围观了这么多天,对此毫不怀疑。
他怀疑的是……他不是地图炮……
好吧,他就是地图炮……
所有娱乐圈的,搞体育的,总之在唐师傅眼里算是不务正业的行当,他认为那不可能有学习成绩好的孩子。
谁家文化课好的学霸孩子,会来搞这个呀!
那娱乐圈的,搞体育的,在唐师傅看来,不写错别字就不错了!
写字好看的书法大师,在唐师傅眼里,那学习不能差!
那简淮宁——在唐师傅眼里——就是兼具娱乐圈和体育发达两个特点,这写字能好看了?
唐师傅将信将疑地冲铺着厚雪的北坡山壁一比划,商量道:“你先在这儿写两个字我瞅瞅,用剑写字和用笔写字,那可不一样的,你知道吧?”
“我知道啊。”简淮宁应道,她今天心情好,和谁都微笑。
再说了,谁说她是用笔学写字的呢?
西北边塞,漫天风沙,正好笔墨纸砚也贵,寻常百姓家负担不起,孩子们都是拿着树枝,从在沙子里比划,开始学写自己的名字的。
当然,将军府是负担得起笔墨纸砚的。
只不过当年的简大将军为了效率,都是要求两个儿子,蹲着马步背兵书,手持长剑写大字,一心两用,加速成才。
幺女非要留在淮城不肯返京,父亲以为她骤失长姐母亲,所以想待在家人身边撒娇。
简大将军想,这也正常,幺女年纪小,不知边塞艰苦危险,不知京城平安富贵。
父亲就想威吓她,要留在西北,就要和两个兄长一样吃苦。
熬不下来,就回京城去,做大家闺秀,享荣华富贵,学女红学持家,安心备嫁。
简淮宁当然不干。
所以她的一手字,本就是在黄沙里用剑比划出来的。
昨天和军营里的现代同行秦姨聊了一整天,今天又得了一柄好剑,法制社会用血开刃是不可能了,用雪山壁、边塞诗开刃,也很好。
简淮宁没写“昆仑”二字,以供检阅。
手腕一抖,螭龙剑寒锋出鞘。
脚尖一点,借力山石,简淮宁飞身而上。
峭壁残雪混杂着飞溅的石屑,卷在风里,糊了围观众人一脸。
刺耳的摩擦声中,反射着月光清辉的精钢剑尖,犹如笔走龙蛇,气势磅礴的繁体狂草倾泻而出。
从右往左,从上往下,一笔一划,尽是扑面而来的古意盎然,与边塞风霜。
狂草繁体不好认,憨憨的小平头助理凑过来,艰难地辨认中,喃喃问道:“女……女儿……何?”
呼啸而过的雪夜寒风中,顺着简淮宁剑尖划过的痕迹,时澈一字一顿地,告诉了他答案。
“女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
一首来自诗鬼李贺的边塞诗,被她改了一个字。
男儿,改成了女儿。
之前还半信半疑的经纪人李叔,扭脸看看他的左边,因伤退役的前军人秦姨一脸与有荣焉的骄傲。
——好吧,他能理解,这一个字改的,那可是改到秦姨的心坎里去了啊!
——谁说女兵不如男!
他再扭脸右边,时澈微扬唇角,虽然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明显写的就是:“跟你说了,她不是那样的人。”
然后真的低声开口,又问了他一句:“背剑过关的辛苦没白费,是吧?”
——啧,李叔扭脸,时澈变了,他现在就烦人,特别烦人。
找个好欺负的。
李叔转身,捅咕了一下满眼小星星的小平头助理,嫌弃道:“又不是你刻的字,你瞎激动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