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简淮宁回答得爽快, 并没有“无可奉告”, 犹豫片刻,追问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能让我看看你的经纪合同吗?”
又不是问她无法解释的来历, 只是要看她签的经纪合同而已。
要是别人问就算了,时澈作为“赠宝剑的知己”,想看随时能给看。
只是简淮宁刚要说合同在租的公寓里,不在身边,才反应过来私人手机里是有合同扫描件的。
但她环视周围,又有点忘了自己把私人手机扔哪儿了。
一个公司发的工作手机,一个自己买的私人手机,自从螭龙剑到手,剑, 简淮宁那是从不离身,手机, 她倒是经常忘拿了。
找了一圈,她才在反曲弓的配件堆里找到了私人手机。
原来刚刚弓箭到手太高兴, 随手一放就不记得了。
简淮宁滑开锁屏, 找到相册,毫无防备遮拦地,就递到了时澈手上, 说道:“有扫描件。”
殊不知在时澈眼里,她真的是越来越不像个现代人了。
问她个武艺师承问题,她坚决不答。
反倒是如今人人看得和性命一般宝贵的手机隐私,财务隐私,她说给就给了,随便看。
现代人的手机依赖症,在她身上更是一丁点痕迹都没发现。
说她有兵器傍身依赖症还差不多。
时澈接过简淮宁信任递过来的私人手机,低头一看,熟练地划到违约条款和适用法律争议解决条款,快速浏览一番,是标准的新人制式合同。
他解释道:“其实你的经纪公司不是真的想要六千万,他们知道你也不会赔六千万。”
“要是告上法院,法院也不会判六千万的。”
“嗯?这样吗?”简淮宁看到了一丝提前挣脱束缚,获得自由身的可能,眼睛瞬间亮了。
这也不能怪她,她对简家军军法倒背如流,对大启朝律法略知一二。
但……对现代合同法……
不好意思,知识盲区。
还以为签了的合同,就是最终解释条款呢——毕竟十六岁就不读书的现代简淮宁给她留下的记忆里,就是这么说的。
时澈看了欢欣鼓舞的简淮宁一眼,发现她对娱乐圈的潜规则弯弯绕,几乎称得上完全不了解。
他解释道:“他们对你索赔六千万,说成熟的艺人一个月赚一百万很轻松,是真的。”
“但这是未来预期利益的损失,并不是经纪公司实际发生的损失。”
“预期损失很难定额,所以最后法院不会判那么高的。”
时澈把适用法律争议解决条款放大,详细补充道:“所以经纪公司并不是想真的从你这里拿到六千万,他们就是想拖死解约的艺人。”
“起诉,管辖权异议,一审,二审,能拖你两三年,再加上公证费用,律师费,诉讼费……”
“纠纷期间,大多数节目和影视就不会找你了,人家也不想惹麻烦。”
“何必为了你得罪一整个经纪公司呢,娱乐圈那么多艺人,谁是不可替代的?换一个不就行了吗?”
“两三年过后,消失在观众视野里的艺人,就算你官司打完了,只赔了百来万就解约了,演艺生涯也被拖垮了。”
时澈最后总结道:“就是为了杀鸡儆猴,以一儆百,又或者艺人为了尽快和解,自愿掏钱,公司就先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再坐地还钱。”
“有些经纪公司就这么坑新人,一签签个五年八年,签进来就敷衍,等艺人想解约了,坑一笔违约金。”
“这样啊。”简淮宁听完了时澈详细的解释,思索道,“拖垮演艺生涯,消失在观众视野里,也没什么关系啊,本来我也不想待在娱乐圈。”
“不过只赔百来万也很多啊,暂时还是没有钱,还得找律师……”
“嗯?”时澈意外地看向她,问道,“你不想待娱乐圈?”
简淮宁熟练地转了一把手中的反曲弓,迎着顶楼露台无遮无挡的冬风笑道:“不想,不感兴趣,我只想要自由。”
她对在荧幕前,假装成另一个人哭,另一个人笑,另一个人喜怒哀乐……着实没有什么兴趣。
听到简淮宁真心实意地感叹她并不想待娱乐圈,只想要自由,时澈却并没有问她为什么不想进娱乐圈,却还是挤进了娱乐圈。
他颀长挺拔的身影,难得像是无奈似的,倚上了扎根立稳的箭靶。
时澈抬眸望向了黎明与黑夜交替时刻光暗混沌的天空,低声说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娱乐圈,只想要自由。”
倒像是一对心有戚戚焉的知己。
如果是旁的人听到时澈这感叹,可能要骂一句,这明星好不要脸,得陇望蜀,出了名,赚了钱,还想要自由,还说自己其实不喜欢娱乐圈。
但简淮宁不会。
因为她对娱乐圈确实一无所知,没什么既定的固有印象。
她只是单纯好奇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退出娱乐圈呢?”
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像是讽刺,但时澈明显是没有误会的。
简淮宁以己度人,接着猜测道:“也和经纪人签了年限很长的苛刻条约?”
时澈顺着简淮宁的目光,一起把视线落到经纪人李叔身上之后,甚至有点忍不住想扬起唇角。
因为李叔正满脸热切地看着这边,指望着能一签签两,统统收入麾下呢。
如果是别人追问时澈的这句感叹,时澈大概就不会回答了。
但面对着也“不想待在娱乐圈,只想要自由”的简淮宁,他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说了几句真话:“因为站在高强度的镁光灯下,过着毫无隐私的公众人物生活,会很安全。”
“啊?”简淮宁有点奇怪这答案,问道,“安全?”
所以当一个普通人,有什么不安全的吗?
但时澈没有继续仔细解释了,他换回了原先的话题,问简淮宁:“那获得自由身,退出娱乐圈之后呢?你想做什么?”
简淮宁自己就有很多只能回答“无可奉告”的问题,对于时澈转移话题也没有深究。
想了想,她应道:“自由之后?想要骑马射箭练武,想要参……”
哎,算了,虽然她是挺想参军的,只可惜骑兵已被淘汰,她擅长的一切都没有战场可以发挥,她的来历又很难通过审核。
顺着时澈这个问题,简淮宁不由得具体地展开地详细地畅想了一下她获得自由的未来。
发现现代世界于她而言,还是有很多值得好奇探索的地方的。
“想去看看南极北极,极夜极光。”
——她有些心虚,不好意思,就连地球是圆的,她也是才知道的!
但这也不能怪她啊!将军府请的教书先生,会在她练梅花桩的时候,在一旁摇头晃脑地念叨,让她练武的同时可以用耳朵学习。
那时候分明是说天圆地方啊?她边走梅花桩边背,背得还挺认真呢!
但要是有人说她是个九年义务教育文盲,她也不反对就是了……
英文等于番邦外语,函数曲线等于看不懂的鬼画符,可能也就文言文、古诗和兵书,她能稍好一点。
加上前任简淮宁也是个十六岁就辍学的学渣,记忆继承也不顶什么用。
所以读读书也不错?
“还想看看番……看看各种外国人。”
——她以前只见过西北商路的番邦来客,但是非洲的黑人,热带小岛的原住民……她都很陌生,很好奇,想亲眼见见。
“如果有可能,还挺想学开飞机。”
——她在机场对铁家伙一见倾心,做梦都想操纵机械于九霄云上。
“哦对了,还想去看海,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海。”
——西北大漠杀将,水中旱鸭王,可能就是她的别称。
那天她顺着秦姨推荐的二战沙盘推演,一路好奇地顺着往下点呀点,从陆军点到空军,从空军点到海军,从海军点到海洋生物出海实拍……
三四十米的深海巨鲸发出悠长的鲸吟,震惊!鲲鹏竟然是真的!
生在西北边塞的小将军表示,这个也能震撼她全家!
他们简家,一屋子的大漠杀将!一屋子的水中旱鸭王!
畅想未来畅想得太开心,一不留神,简小将军就说溜了嘴。
压根没想过要去脑海里,把上一位简淮宁二十年人生中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都拿出来细细品味一遍并牢牢记住……
反倒是她对面的时澈,恐怕记得比她还更清楚些。
因为那段被纪珊珊经纪人拿出来,在时澈面前反复播放的加速剪辑黑视频里,就有一段是简淮宁在某期综艺的海边录像时,突然垂泪。
镜头当然立刻跟了上去,问她怎么了。
然后她说:“很遗憾,这辈子没有来得及带爸妈来海边看看。”
接着,她拿出了手机里的三人全家福,对着海浪挥手,面朝大海,动情地呼喊道:“爸爸——妈妈——你们看到了吗——是海——”
但时澈看着此刻的简淮宁细数她未来的各种梦想,没有出声打断她,告诉她,刚刚她说了什么与以前自相矛盾的话。
……
如今的简淮宁,除了只字不提以前在综艺上爱讲的舞台发光梦想,和影史留名梦想,别的稀奇古怪的梦想,倒是很多很多。
时澈认认真真地听完了,告诉她:“南极北极看极光,出深海赏蓝鲸,环游世界进修读书,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学开飞机的话,那就更贵了。”
“哎……”简小将军叹气。
从前也是钱,钱钱钱,西北军从人到马,每天一睁眼,嗷嗷待哺的就是大片大片的人嘴和马嘴。
粮草那都是钱啊!
打仗打的是后勤啊!
后勤是什么!后勤就是钱啊!
不给精粮饲料吃,感情再深厚的战马也要掉膘尥蹶子的!
现在也是钱,钱钱钱,从她重回身体、睁眼的第一刻起,就是迫在眉睫的卡债,难以置信的天价违约金,每个月五万的房租,助理的工资,保姆车的油耗……
就算现在时澈说,也许百来万就能和解……
那请律师也是钱啊!卖包支撑不起啊!
一文钱难倒小将军!
时澈看着拧眉苦脸的简淮宁,觉得她最生动的表情,大概就是提到习武和金钱的时候。
前者欢欣鼓舞,后者唉声叹气。
时澈关上了手中经纪合同的扫描件,把手机还给简淮宁,和她形容这个他虽然厌恶,却依然在停留的行业:“所以某些方面来看,娱乐圈其实也不错,起码来钱确实快,可以支撑你去实现别的梦想规划。”
“而且,背着满身骂名就退出娱乐圈,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啊。”简淮宁叹气。
谁会高兴被骂,而且还是被“并非自己所为”的事情骂。
尤其还是牵连家人的辱骂,即使是未曾见面的现代家人。
“但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也没办法。”简淮宁继续叹气。
她又不能和以前一样,一箭一箭狙爆屏幕那头键盘侠们的脑袋。
可不是只能发表切割宣言之后,从此就当微博不存在,眼不见,心不烦了吗。
时澈想,岂止是可惜呢,他面前的这个简淮宁或许还没有意识到,一旦成为了公众人物,就永远再没办法退回普通人的生活了。
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她或许是问心无愧地潇洒退圈,但在吃瓜群众和她得罪的粉丝眼里,只会以为是红毯碰瓷的她自惭形秽,失败退场。
然后欢呼着继续刷爆“简淮宁滚出娱乐圈”话题,骂得更加理直气壮,以作庆祝。
污言秽语、人身攻击,也不会因为她的退出而消失。
永远不会有人站出来维护她,替她辩解,替她辟谣,替她发言,告诉大家,简淮宁其实不是这样的人。
当然,即使有人站出来讲,大家也不会相信,毕竟黑视频铁证如山。
在往后的许多年里,简淮宁这三个字,只要被人提起,就会是名声一片狼藉。
直到恨她的人也渐渐遗忘她为止。
所以,即使要退,也得是站在爆红的山巅,出过剑,挽过弓,在留下惊艳世人的传说之后,再急流勇退。
留给观众无尽的惋惜与遗憾。
只盼着有一天能再见到她的惊鸿一剑。
“那么,”时澈问她,“解约,洗白,爆红,在娱乐圈内赚取足够的金钱,去支撑你未来其他的梦想,再退圈,这个规划,你同意吗?”
简淮宁好奇地眨眨眼,洗白爆红赚钱,这些她都不急,她倒是很想立刻解约,获得自由身,是真的。
她问道:“解约这么容易吗?不是至少也得找律师,还要赔百来万吗?”
时澈抬眸看了眼还在远处焦虑踱步,绽放热情笑容的经纪人,回应道:“你先熟悉竞技反曲弓吧,我过去和李叔说几句话。”
露台那侧,看着简淮宁已经又拿起了反曲弓,开始射箭,李叔迫不及待地迎向朝他走来的时澈。
他激动地问道:“怎么样?我看她把手机给你了,经纪合同给你看了?签得怎么样?”
时澈将经纪合同的违约条款,简单转述给了李叔,然后问道:“你打算怎么操作?”
“嗯……”李叔抬手开始搓自己的下巴,琢磨道,“这刚煮熟的鸭子,养肥的桃子,该摘果子的时候被别人抢了,真赔六千万不至于,但冯方他们的要价肯定不会低。”
“但是呢!”李叔灵机一动,一锤手心,“咱可以利用一下莫导对她的欣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