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平、安、宁。
但简大将军对女儿们,并没有像对两个儿子一样,小小年纪就压在边塞,棍棒教育,动不动上家法跪祠堂,严格管教。
西北苦寒之地,妻子身体已经不大好了,长女又订了亲,大将军便让她带着两个女儿回京城的将军府休养,也为长女备嫁。
许的是京城文官家,算是高攀的亲事。
且本朝文贵武贱,文臣世家总是不大瞧得起武将的。
所以订亲之后,有许多的礼仪规矩要学,京城的交际宴请,也得夫人带着女儿出席。
当然,作为马革裹尸的武将,他也想着,若是小女儿也能嫁入京城文官家,那是最好的。
只不知小女儿有没有她姐姐那样的运气——大女儿能订亲,据说是她的夫家去庙里求的卦,解出来正好应到了西北将门,才上门求亲的。
皇城根下,远离战事,富贵平安,多好。
偏偏小女儿不像大女儿那么听话,爹娘说什么便是什么,爹娘叫嫁谁就嫁谁。
那叫一个淘气,那叫一个固执,在后院里上蹿下跳,安排十个八个丫环嬷嬷都看不住她。
别想让她安静学女红,她能拿着绣花针当飞针耍。
但确实根骨好,又皮实,简大将军干脆让小女儿也五岁入门打根基,好消耗小孩子旺盛的精力。
只是……两年后,出嫁的长女难产而亡,妻子过度哀毁伤身随之而去,奔丧结束返回淮城的路上,简大将军曾经有过那么一丝后悔,不该教小女儿武艺的。
他们率队离京已百里,突然帐中亲兵面带难色来报……随行的箱笼中,发现了他藏着的小女儿。
心真大啊,在摞起的冬衣里都睡着了。
不过还算是机灵,起码塞出一截棉袍的衣角,垫起了箱盖的缝隙,没有憋死她自己。
就是吓坏了进去取冬衣的亲兵,发现棉袍衣角露出箱外,顿生预警,抽出腰刀,小心翼翼地靠近。
猛地一掀。
哦豁,里面睡着大将军团成一坨的小女儿……
简大将军深深叹气,打算让亲兵连夜快马加鞭,送她返京。
毕竟边塞将军府里,已无女性长辈方便养育小女儿,还需得寄养在京城远亲家中,托人帮忙照料,也好将来说亲事。
结果小女儿气鼓鼓地拽着缰绳说,后院的丫环们没人能看得住她,要是强行把她送回去,她就再爬墙攀树溜出来。
面对突然丧姐又丧母的小女儿,简大将军努力板出一张威严的面容,恐吓她边塞苦寒,缺衣少食,风沙漫天。
但小女儿好固执,说什么大道理都不听。
从不好好听先生讲课,离经叛道的二儿子还煽风点火,说为什么爹在,哥哥们也在,却不能养着妹妹了?要放去亲戚家养?
简大将军气得想抽他,在军营里,到处都是男人,他又常常带兵出去,府里没有女性长辈,小女儿这么跟着他们野大了,以后还怎么说亲事?
小女儿大放厥词:那就不嫁人嘛!
二儿子还跟着点头:那妹妹就不嫁人嘛!
不能对小女儿动手动脚,简大将军只好伸手糊了二儿子后脑壳一巴掌,训道,哪有不嫁人的。
但小女儿红着眼睛梗着脖子说:阿姐一嫁人就没了,她不嫁。
接连失去大女儿和妻子的简大将军,心中一酸,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把小女儿抱上了自己的马背。
算了,他想,宁宁年纪还小,突然失去姐姐和母亲,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
等在边塞吃了苦,她就晓得京城的好了。
回程漫漫,路途遥远。
离淮城越来越近,简大将军也眼见着几个孩子的心情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尤其是二儿子,连大儿子的半分沉稳都没有,还敢带着妹妹出去跑马比赛了。
叫嚣着谁先快马抵达淮城城门,谁就赢走对方的糕点加餐,谁输了谁就饿肚子。
简大将军一边挥手赶紧让亲兵们骑马跟上去护着,一边下定了决心。
将军府一到,两个儿子各回各院,关门先洗风沙,再填肚子。
但后院里没了女主人,大将军便亲自领着小女儿进府。
却没有先给她安排院落房间。
哪里有什么热水澡,甜糕点,软床铺,什么好好放松好好休息。
当爹的从大儿子那里学招数,直接领着小女儿去了演武场。
他叫亲兵在梅花桩下面铺上褥子,把小女儿扔了上去,叫她蹲马步。
跟她说,要想留在边塞,就得吃苦。
吃不了这个苦,明年开春,就派人送她回京。
而且既然是她自己点头服的输,那回京后,就不准仗着武艺欺负后院的丫环嬷嬷,不准到处乱跑,以后老实备嫁,过平安日子。
两个哥哥泡完热水澡,洗去风尘泥沙,浑身舒坦,更衣束发,端着点心,满后院里找不着人。
问了一圈,才从父亲的亲兵那里知道,父女俩没吃没喝没洗漱,都在演武场里呢。
进去一看……父女俩对着犟。
经常遭受这磨炼的二哥想给妹妹出馊主意,叫她先答应,反正她是女孩子,到明年开春要送走之前,再撒娇磨亲爹。
又或者半路跑回来呗,说话不算话又怎么啦?
但碍于父兄在场,他不能开口,只能疯狂甩眼色。
可他眼睛都翻得干涩了,也不见简淮宁吭气,只能感叹这妹妹真是一根筋。
就连和父亲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古板大哥,也忍不住说:“爹……不至于吧?”
梅花桩上的妹妹,双手平举着竹竿,两腿半蹲着标准的马步,四肢已然累到发抖,汗如雨下。
她面色发白,嘴唇都用力咬得破皮了。
但她就是不开口,就是不认输。
简大将军也不舍得,但他硬撑着道:“你妹妹这样的性子,要不是她自己认的输,明年我叫亲兵把她送回京了,有机会她也得再跑。”
必须得一次磨服了。
她自己亲口应下了诺言,她才会约束她自己。
妹妹这样,他们也不好端着糕点在旁边大快朵颐,二哥心里犯小嘀咕,胃里犯大嘀咕,饿得抓心挠肝。
但他至少喝了水,洗澡前也填了两块白糖糕。
简淮宁可是什么都没吃,下了马,就上了桩。
偏她就是不服软。
直到她身形一晃,再站不稳,摔了下来,摔进了地上铺着的被褥里。
被褥软得很,亲爹叫亲兵垫了好几层,最上面一层铺的还是羊绒填充的。
一朝卸了力,躺在了软乎乎的羊绒里,但凡意志力薄弱一点,恐怕恨不得就此躺下睡过去。
但简淮宁她抱着梅花桩,往起爬,竟然还想站回去。
只是膝盖手肘都麻了,僵硬得打不了弯了,爬得不顺利。
简大将军深深地叹了口气,走了过去,右手一伸,轻轻松松地从被褥里单臂将小女儿提溜了出来。
抱在怀里,伸手揉她摔疼的地方。
他无奈地试图和小孩子讲道理:“爹和你的兄长们,是为了什么在沙场拼命,除了为了报效朝廷,不也是为了让母亲、妻子、姐妹、女儿,在京城能好好活着吗?”
“你的两个哥哥,在这里每天过得就是这种日子,吃苦站桩练武,练不好他们还得挨家法。”
“京城里的花裙子,玉簪子,游园赏花,你不喜欢吗?”
“你非要留在西北,这里不比京城苦?”
爹总是说女儿留在京城好嫁人,可简淮宁想起了她去世的长姐。
阿姐十五及笄出嫁,成婚之后马上报喜有孕,人人都说是有福气。
只有她们的娘,忧心忡忡,常常躲在房里流泪,说阿姐还这么小,生孩子那是鬼门关。
到了阿姐快临盆之前,娘再也坐不住了,她顾不上合不合适,也顾不上风言风语,成日就想往亲家处跑。
还一坐坐一天不肯走,就怕姐姐发动。
然后娘抱着半大的小女儿,和她商量:“宁宁,娘没有法子,只能拿你当借口。”
“到时候有人问你,你就说是你想姐姐想得不得了,缠着娘带你来看姐姐和要出生的小外甥,成吗?”
连续去了好几天,第五日上午,真就遇到了姐姐发作。
简淮宁听着还不满十六岁的阿姐,一声比一声叫得惨,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送。
刚开始只是痛嚎。
后来已经是一声又一声的“娘——娘救命——我不生了!我不生了!!!”
娘直接哭得厥过去了。
稳婆束手无策,只能送参片进去叫含着,阿姐生生惨嚎了一天一夜,声音越叫越弱,最后丢了命。
一尸两命。
如今父亲想叫她服软认输,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叫她累了一路来练梅花桩。
可简淮宁流着汗,咬着牙,含着泪,斩钉截铁地回答父亲:“这里再苦,没有阿姐在产房里喊娘救命苦。”
想起大女儿的笑颜,出嫁时的泪光,梅花桩下,倔强的大将军终是输给了他更为倔强的小女儿。
让她留在了淮城将军府里长大,最终长成了,简家最后一个倔强的小将军。
第42章 各自归位
各自归位
时澈之前就隐约猜到了他眼前的简淮宁不会是曾经的那个简淮宁。
她爱剑, 爱弓马,爱自由,爱好酒好肉。
她喜欢无垠的雪山, 喜欢露天的篝火,喜欢和秦姨聊军营往事。
她能在梅花桩上如履平地, 擅长拳脚功夫, 擅长一切古代的刀枪剑戟, 但对着现代的槍械兵器等小玩意,却会露出陌生且好奇的神情。
只是之前的简淮宁面对相关问题,从来都回答“无可奉告”, 时澈也就从来都不追问。
但隐约猜测和明确知晓,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亲眼见到她殒命的大漠,亲耳听到她成长的琐事……
就好像是时澈望向她时,笼在她身周、模糊她轮廓的朦胧滤镜,正在扑簌簌地碎裂落下,让她变得更加生动而真实起来。
让他明明白白地知道,眼前的简淮宁,是那个生于淮城,长于淮城, 最后守淮城,殉淮城的简淮宁。
大漠夕阳的余晖渐渐落下, 繁星与孤月渐渐升空,这里日夜温差极大, 背靠的石头与掌下的黄沙, 都变得冰凉起来。
好在他们其实不会饿,不会困,不会累, 也不怕冷。
甚至都无需治疗,因为身上染的血,受的伤,其实都是定格在了魂魄脱离肉體的那一刻。
裂魂带来的头痛渐渐散去,蓄足精神,简淮宁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块方正的石头与碎裂的枯花,告别了她的殒命之处。
然后和时澈一起,犹如漫漫黄沙中的两个游魂,披着满身的星辉月光,向着淮城的方向走去。
她拥有另一位简淮宁两世的记忆,大约能猜到她在这个朝代会停留的怨念至深之地。
一路往南,必然得经过淮城。
但即使目的地无需往南,她也必然得去淮城看一眼。
日升月落,在大漠中不知疲惫地行走,唯一的乐趣,就是和身边的人聊天。
当他们远远见到淮城斑驳的城墙时,简淮宁刚给时澈讲到淮城里有哪些好吃的铺子。
一支西域行商的骆驼队,应当也是正好出城,向着大漠深处进发。
简淮宁停下脚步,转头和时澈说道:“先跟上去吧?我想看看能不能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好。”时澈点头应道。
他知道简淮宁一路总是在聊淮城,聊淮城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发生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恐怕还是因为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她死后的淮城……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调整方向朝骆驼商队走去时,简淮宁刚开始还能调侃一句:“你看,连行商都梳着发髻。”
“这里哪怕再麻烦,风沙再大,也没人剪短发的,所以我刚去现代时,真的是不习惯。”
闻言,时澈眼睛里也含了笑意,回应道:“所以幸好我们落到这里,是片场爆破时的造型,是吧?”
简淮宁弯眼一笑,虽然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但是这漫漫长路,身边的美人是长发而非短发,眼睛总归开心些。
“长发……”话刚说了个开头,笑容就从她的眉梢眼底消失了。
简淮宁收声了。
而微风隐约送来了这些来自西北边境小国的行商们零零散散交谈战事的声音。
“真是没想到啊,简家军镇守西北这么多年,如今大启皇帝竟然也落到赔银割城的地步了……”
“大启皇帝同辽西胡人不和谈个结果出来,我们也不敢直接穿过淮城走这条路啊……”
“不割地又如何?西北简家军这回是真的亡了,不过要我说,四年前我都以为简家军和淮城要完了……”
“都以为简家男丁全死了,就完了,谁知道他们家还能出个女将军呢……”
“女将军现在也死了,听说大启皇帝在南边征丁大建行宫呢,都说他是筹备着往南迁都呢,整个西北都要让出去了……”
“那可不嘛,这次崇岭以北都割地了,以后大启皇帝不过河南迁,哪里能睡得踏实呢……”
……
简淮宁跟在商队旁,听了许久,直到他们开始聊这趟的货物,才折返了方向。
重新往淮城的方向走去。
淮城很萧条,街上人很少,几乎就没什么开着的铺子,百姓们都低着头,弓着背,人人都步履匆匆,恨不能尽快消失的模样。
简淮宁站在了曾经的将军府面前,这里……已被一把火,夷为平地。
烧焦的土地上,已被割让的淮城里,没人敢替世代守护淮城的简家立什么墓碑,更无人敢祭奠简家军。
就成了一片废墟。
百姓们路过此处,不管心里怎么想,都不敢抬头多看一眼,生怕惹祸。
但烧垮的废墟里,烧焦的黑土上,那种生命力顽强的小花,已经挣扎着又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