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这一行,他是老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甲字房。
无论是他还是鲛人,耳力都很不错,不用凑去窗边就能听见里面传来古怪声音。
丝芽就是再驽钝,这会儿也明白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了,不由得啐了一口。燕三郎伸指捅破窗纸,挖出一个小洞:“看看,里面有没有你弟弟?”
丝芽绷着脸凑过去看,足足看了几十息,才转头道:“不是他们。”
不是还看了那么久?白猫眼里写满了鄙夷,燕三郎倒是神色如常。
丝芽读懂了她的眼神,红着脸道:“我总得看见他们的脸才能作数,里面就是三团白花花,还得仔细分辨……”
“走吧。”千岁呸了一声,“腌臜!”
三人无功而返,还看到一点不该看的东西。
在这之后十几天里,燕三郎只要得了空就拿着鸿雁飞书的情报,带丝芽按图索骥去认人。
一无所获。
每见到一个卢姓少年,丝芽就摇头:“不是他。”
很快,他们走向城外的平民区。千食国难民逃到这里安定下来,在春明城划定的片区内居住。经过几个月的经营,这里已经变成了标准的居民区,卖什么的都有。
当然,脏乱差也是样样不缺,并且治安远比不上春明城。不过这些平民已经加入句遥国籍,加上千食国已经分崩离析,他们对故国的情怀已淡,或许再住上一段时间就会以句遥人自居。
时间,就是一切矛盾的解决方案。
春明城也抱着这样的目的。
燕三郎带着丝芽在这里寻人,卢姓少年看了十几个,鲛人都摇头否认。
千岁呵欠连连,燕三郎倒是没有不耐烦的神色。过去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霉运连连,并且学会了耐心和等待。
但是经过几户平民的矮屋,他都望见一点异样。
这里的屋子都是春明城官方依托原有的村落或者小镇临时加盖,为了短时间内能满足众多平民居住的要求,屋子难免建得矮小而简单,有些平房紧密相连,行人经过时,甚至都能从敞开的窗户里看见主人正在做什么。
燕三郎向来对周围环境仔细观察,这么一路走过六、七条小胡同就发现,至少有两三户居民家中都摆着供奉,有的摆上小雕像,虽然刻得十分粗劣,但一眼能看出其样貌狰狞,也不知是什么物事。有的干脆连雕像都没有,只立个牌位,上面歪歪扭扭写上几个字:
玄坛冥帅。
千岁也看见了,咦了一声:“这供的是什么玩意儿?”哪路鬼神会有这种不伦不类的称谓?
正好这户人家开门,有个妇人走出来倒水,一抬眼看见燕三郎,不由得咧嘴笑了。
燕三郎也还以一笑,礼貌唤了一声:“大婶贵姓?”
他认得她。前些天他抱着白猫从冰洞跳出,险些冻僵,是这个妇人抱来棉袄给他。
他肩上趴着白猫,这么显眼的组合不容易被忘掉。“免贵姓李。”妇人上下打量着他,“那天回去,你没有生病罢?”
“没有,好得很。”
“你这猫儿真好看。”妇人夸了一句。那天这猫比落汤鸡还不如,今儿却是洁白如雪,软毛蓬松,一看就是精心打理的富贵人家宠物。
“借问一下,您这屋里供的是什么?”燕三郎透过窗子,往户内一指。
“哦,那是冥帅啊。”李婶唉了一声,“供奉它老人家,希望灾祸别降在我家。”
逃难来春明城,她家穷得叮当响,这会儿又是天寒地冻,只能摆两个橘子,几个硬馍给神明,希望它不嫌弃。
“冥帅是哪一位?”燕三郎问得仔细,“春明城里,好像原本没有这一路罢?”
“你们这里当然没有了。”李婶直叹气,“都说我们家乡的大灾就是这位冥帅带来的,是千食国触怒于它,才惹来这样的泼天祸事。”
燕三郎微微一懔,下意识和身边的丝芽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所谓的“玄坛冥帅”,竟然是瘟神!
这些难民竟然在家中祭祀瘟神!
丝芽忍不住道:“这东西夺走夕眠沼泽和千食国那么多性命,你们怎么还拜它!”在她印象中,鲛人要是面对这样杀害亲人的仇敌,只会以死相斗,怎可能下跪叩拜?
第233章 崇拜
只是她好歹记得自己身在何方,这句话就憋在喉间没说出来。
“哎哟,怎么能称‘东西’,快把这话收回去。”李婶一下子紧张了,“要尊称它为‘玄帅’才好。”
“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她摇了摇头:“只有好好供奉它,它才不会降罪于我们,今后才有安生日子好过。”
“记住了。”燕三郎目光微动,“是谁告诉你要供奉玄帅,又是谁把它的名号报给你?”
“这个,都是街坊邻居们互相通报哪。”李婶道,“陈妈的儿子身体弱,搬来这里又水土不服,一下就病得神志不清,请了不少大夫都看不好,家里那点儿钱还花得干干净净。后来陈妈拜了玄帅,儿子三天后就好了!”
“这么神奇?”燕三郎沉吟,“这三天当中,还有外人来看过她儿子没?”
“这我就不清楚了。”
燕三郎问过陈妈的地址,就道谢离开了。
走出十余步,丝芽终忍不住呵呵两声:“拜瘟神!人类竟然这么蠢!”
简直超乎她的想象。
“很奇怪么?”千岁施施然道,“人类遭遇过洪水,才拜山泽水神,见识过雷电之威,才拜雷神电君。正因己身太过弱小,在面对不可抗力时甚至连仇恨都兴不起来,只能祈求对方对自己手下留情。这回他们拜瘟神,也是同理。”
人类面对大瘟时的恐慌和束手无措,催生出了最原始的崇拜。
“瘟疫越是蔓延,人们对瘟神的敬畏越甚,它获得的香火与愿力也就越多,己身力量越强大。”千岁叹了口气,“瘟神已经开始收集愿力了啊。”
她也有些眼热。
在这个世界,她能动用的只有愿力,偏偏来源单一有限。或许瘟神的办法值得借鉴?
她这里正动脑筋,丝芽已经变色道:“那就要快些找到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首先,你得确定它的寄主。”千岁毫不客气泼她冷水,“逃出千食国的难民,可能到处都在祭祀瘟神,你也并不肯定你弟弟就在春明城吧?”
接下去几天的搜索,几乎证明了千岁的话:
鸿雁飞书上所有卢姓的少年都查证过了,丝芽一律摇头——都不是。
“要么你找错了地方,瘟神不在春明城。”浪费了好些天时间还没完成木铃铛的任务,千岁也有些恼火,“要么,你遗漏了某些重要线索!”
丝芽蓦地转头,抗声道:“他一定就在这里!”
她用锚文化作人形,但这时候脖颈和手臂的皮肤隐现鳞片,显然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影响了锚文的效果,险些现出原形。
锚文的伪装可以持续一个白天,但并不稳固,很容易被戳破。
众人冷不防她突然暴怒,都是一下驻足。大家还未走出平民区,附近依旧人来人往,她要是在这里显出原形可怎么破?
“控制好你的情绪。”千岁斜睨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能感知!”丝芽轻吸一口气,伪装的破绽又很快消失。
一行人找到陈妈家,那就是个小小平房,面积还赶不上春深堂的柴房大。燕三郎敲门,隔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一声:“谁啊?”
听声音,是个孩子。
方才李婶也说了,陈妈早年丧夫,一直和儿子相依为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孩子显然懂事又警惕,根本不肯开门,只说陈妈进城做工,下午才回来。
“听说你前些日子生病,上吐下泻?”燕三郎隔着门板问他,结果里面的孩子不吭声了。
千岁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喂,有你这么问话的?”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拙劣?
燕三郎不理她,只是继续对门后的孩子道:“我,我也是,难受得紧。想问问你怎么治好的,教教我。”说罢咳嗽两声。
他才十一岁,依旧是童音的声线。千岁看他明明面无表情,却能拿出支支吾吾、小心翼翼的调子,真想给他竖起大拇指:演技又精进了哈?
门后的孩子也能听得出外头站着同龄人,警惕稍祛,这才细声细气:“我阿妈拿香灰泡水给我喝,喝完就好了。”
“生病之前,你吃过什么东西了?”燕三郎可怜兮兮道,“我吃了一条鱼,好像没全熟。”
“我、我也是。”那孩子想了想,“那天我只吃了鱼,是大人从湖里打上来的鱼,很好吃。”
湖里?
燕三郎微怔,想起平民在结冰的湖面上打鱼的场景。那鱼出水时还是活蹦乱跳的,没过多久就被寒风和冷空气给活冻上了,拿到这里肯定新鲜。再说这里人多,鲜食没等放到变质就进了人肚皮了。
这孩子能吃坏肚子,大概是运气不好遇上了病鱼,加上自己体质太弱?
但他没有吃进来历不明的东西,燕三郎也不再把这事情放到心上。
白猫长长打了个呵欠,兴味索然。果然,寻破案子可不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简单热血,好像所有线索都会主动送到主角面前来一样。看起来,多数时候都是枯燥无趣又毫无进展,她已经腻味儿了。
她缩回书箱里去,准备在燕三郎背上睡一觉再说。不过他们才走开几丈,就有个男人快步而来,在门上咣咣敲了几下:“小明,陈妈暂时回不来,让我给你带个话儿!”
屋里的孩子大惊,一下拉开了门:“刘叔,我娘怎么了?”
“我今天去靳家送柴火,那里乌泱泱地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看热闹的。我挤到前头一看,竟然是官署在拿人。陈妈被带走前看见我了,就喊了一声,让我帮着照看你。我看,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先到我家住着。”
孩子吓得不知所措,眼泪都掉下来了。
燕三郎脚跟一转,走回那汉子面前:“请问,是哪一户靳家人被带走了?”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似乎自己遗漏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就车水巷里那一家,听说原来也是名门,有大宅子,后来破落才搬家。”
第234章 中气十足
这汉子挠了挠头,“但他家人说话还都可牛气了,吃的用的净要好的贵的,偏又小气。上次我送柴禾,他们还嫌太湿,烧了有烟,想压价。简直胡说八道,这天气哪里能湿?”冬季,最干燥不过了。
燕三郎耐心听他絮叨,道了声谢就转身离开。
靳家又出事了,千岁一下就抖擞精神:“赶紧回去打听打听。”
……
这事儿已经在城里开始酝酿发酵,毕竟当天堵门看热闹的不在少数。人嘴两张皮,燕三郎要打听并不费劲。
何况,靳家老太最近是春明城的名人,曝光度很高。
燕三郎将其他人丢回春深堂,刚刚进城,迎面就遇上了风二爷。对方跟他打了个招呼,热情满满:“许久未见,一起用饭如何?”
这会儿已过了饭点,燕三郎知道他只是随口一说:“刚用过饭了,不若吃茶?”
“好。”风二爷欣然,立刻领燕三郎找到附近最好的茶楼,要了临水的小轩入座。
小厮过来,接下两人大氅挂好,再奉上暖炉热茶。
“易水居很好,家里人都住得满意。”风二爷汲一口茶水,惬意地长叹一声。大冷天里来一盅热茶,最是暖心不过,“这几个月太忙,一直没来得及登门道谢啊。”
忙着吃喝玩乐么?燕三郎笑了笑,也不点破。当时风二爷从他手里以极优惠价格买下易水居,又说欠他一个人情,但宅子过户以后,他就没再跟燕三郎套近乎。这几个月风家在春明城顺风顺水,基本立稳脚跟,风二爷就又开始舒心玩乐,听说还是兰香坊的常客。
所以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今回他恰好遇见燕三郎,这才又热情起来。
男孩也不计较,人情冷暖,他看过太多,早不放在心上,只有白猫低低哼了一声,甚是不屑。
燕三郎知道风家与官署走得近,最近还有人进去做事,与其命黄鹤从市井打听,不如风二爷这里的一手资料,于是老实不客气问:“听说靳家又出事了?”
风二爷笑了:“你也关心这个?”
“靳大少原本要把莲汀墅卖给我,那宅子都带我看完了,靳家老太太冲进来坐地起价,硬生生搅黄了。”
风二爷听男孩说得有趣,不由得大笑。他也知道燕三郎在几个月前努力囤积美屋大宅,莲汀墅是栋好宅子,双方发生这样的交集毫不稀奇。
“那老婆子也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奇葩。”风二爷感叹道,“靳大少死了以后,她天天去涂家门前骂街,一骂就是两个时辰,中气十足,水都不用喝一口。”
燕三郎嗯了一声:“听说涂家外街上原本有一条青石,放了多少年都是给人歇脚用的,老太太也坐在那里开骂;这样骂了几天,涂家把石条搬走了,希望她没地方坐就不来了。”
“是极是极,有这回事!”风二爷连连点头,“哪知道这老婆子第二天就自带板凳过来,变本加厉骂了三个时辰。”
说到这里,两人都是莞尔一笑。
靳老太认定儿子是被涂家所害,又找不到证据告不了官。她申不了冤也定要出了这口气,于是天天拣人最多的时候,站在涂家正大门外的十字街上叉腰大骂。
最宝贝的儿子已经死了,靳家老太生无可恋,并且也是无所畏惧了。
涂家当然不想吃这样的亏。
她要是再年轻二三十岁,涂家肯定二话不说就使人拖下去揍一顿。可是靳家老太年纪大了,万一有了闪失……因此涂家总管也只敢派人架她离开,靳家老太自个儿还能溜达回去接着开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