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人手还要守住闵龙子,以防司南翔釜底抽薪。
原该是通宵达旦,花枝招展的春明城,现在街道安静无人,就连树上的青果落地,都有扑簌一声。
不时有一队兵卫巡逻的身影经过。
距离有些远了,风灵昭心急如焚。
¥¥¥¥¥
春明城的前半夜,喧嚣震天,埠头与城区的两处爆炸扰乱灯会;后半夜,兵卫巡逻,满城寂静,一次咳嗽声都能传出老远。
那只灰色的油面鸮又飞回来了,拍拍肩膀落到灯笼铺子后墙,居高临下往周围看了几眼。
它本能地站在建筑的阴影里,一旦静止,几乎谁也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但这不包括燕三郎和千岁。
千岁喃喃道:“今晚居然有第二场热闹可以看。”
燕三郎脸上终于挂起一点担忧:“司南翔手段太过凶残,我们不好置之不理。”对着黄大打了个手势,“去帮忙。”
黄大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主人一开口它就如蒙大赦,哧溜一下就跳窗而出。燕三郎能看见对面的油面鸮顿时转脸朝向这里,一下看见了黄大,于是俯身展翅,做了个跃跃欲飞的姿势。
油面鸮个头不大但十分凶猛,黄鼠狼这种动物原本就在它的食谱上。不过这头灰鸮受过严格训练,哪怕见猎心喜也没有贸然扑击,依旧定在自己的岗位上。
千岁指了指灰鸮:“这傻鸟就是司南翔的耳目,帮他躲过城里的巡卫。”鸟儿在天上飞,谁会留意?
“是个麻烦。”燕三郎说完,从书箱里取出一副弹弓。这东西简陋得很,基本就是个天然树杈摘去了叶片,然后缠上软筋就做成了。
这是他从黟城带出来的少数物件之一,在云城还特地换过一条鹿筋,被千岁笑话过一回,没想到这时派上了用场。
千岁照例翻了个白眼。弹弓,这玩意儿不是熊孩子的专用法器吗?
燕三郎以前多用弹弓射石子儿打鸟来吃,为了求活,他可掌握不少手艺。房间里没有小石头,他就瞄上了千岁的核桃。
上核桃,拉满弹弓,biu——!
……
屋里一灯如豆,烟气孤直。
赵丰原本只打算打个盹儿,但重伤之下血气衰乏,居然半倚在桌边就睡着了。
不知哪里一股凉风吹进来,烛火忽然跳动两下,险些熄灭,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赵丰做了个梦。
这是杨向良过世之后,他首度梦见恩师。
杨向良和他分别站在一条小溪的两侧,周围空洞仿佛旷野,溪水有些浑浊、有些湍急,虽只有一丈宽,但赵丰不知为何心生畏惧,不敢迳直跳过去与恩师叙旧。
四周昏暗,赵丰看不清杨向良的神情,能望见他的嘴一张一合正在说话,语速似乎很快。可是溪水淌得太急,哗啦啦作响,把杨向良的话音都掩盖过去了。
他忍不住大声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杨向良一顿,踏前一步,又动嘴了,可是依旧太小。
赵丰指了指自己耳朵,用力摇头。
还是听不见。
杨向良这回带上了比划,像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度张口:
“欧啊——!”
声音又尖又利,像是惨叫,还格外宏亮,像是铁片在琉璃上划拉的声音放大了十倍不止。
赵丰吓得三魂七魄齐震,一下坐直,醒了。
他一睁眼就知道自己在做梦,杨向良和小溪都不见了,屋子里景物照旧。桌子还是那张桌子,红木柜子上的破洞还在,他身下的木椅还是那张木椅。
可有一样不对:
后门开着,门边多了一团人影。
烛灯就摆在门边,光芒虽然微弱,但恰好足够照清这人脸上覆着的黑色面巾,以及他眼里冰冷的杀意。
屋子里飘荡着血腥味儿,赵丰不知道是从自己伤口还是从对方身上冒出来的,但他看见对方手里握着的飞镰了!
哪怕在昏暗的环境里,镰爪也依旧闪动着锋锐的光。
拜它所赐,赵丰身上多了几个血窟窿,它的主人纵然黑巾蒙脸,赵丰又怎会认不出他是谁?
司南翔!
第307章 挟为人质
赵丰后背一阵发凉,这煞神居然一晚上找他两次!
司南翔刚走进来,赵丰醒得突然,他也是微愕,这时又闻外头夜鸮的惨叫声,心神一震。
鸟儿受伤了,外头有状况!
趁着他分神的功夫,越丰身体前倾坐正,双足就要落地。
司南翔知道地行牌在他身上,毫不犹豫甩出飞镰。若是这小子再逃走,他可就麻烦了。
不过空气中同时划过一道黄影,将镰勾准头给直接带偏。
“笃”一声,五个尖钩钉入桌面,却没打中人的血肉。
赵丰趁这机会脚踏实地,紧接着一个矮身——
“该死!”司南翔气得手上一拽,力贯爪钩,直接将桌子撕成两半。
又是那黄皮子作祟!
不过他定睛一看,赵丰并没有消失。
赵丰身子虽然半伏下去,但从头到脚都站在地面上,并没有入遁成功。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怔。
赵丰捏着牌子又默念几次,依旧无效,干脆大声道:“遁,遁!”
什么也未发生。
司南翔心花怒放,忍不住哈哈大笑:“是了,闵龙子说过遁地术一天只能施行三次,哈哈哈,三次!”
闵龙子捂这秘密捂得严实,此前他和得胜王都不知晓这是法器之力,但闵龙子也说过遁地术的限制,以便得胜王周密布置。
一天只能施用三回。他和闵龙子潜入清音苑用了一次,从清音苑再逃到灯笼铺用完第二次。
而后,这小子拣到地行牌从灯笼铺子逃走,那就是用掉了第三次!
莫说黄大麻爪,十余丈外听见这段对话的燕三郎也忍不住问千岁:“你知道地行牌还有这个限制么?”
“当然——”千岁嘴角一抽,“不知道!你乖乖在这等着,下面太危险不适合小孩子。”说罢站起来迈出一步,即身化红烟,飘向下方去了,只有一句话犹在耳边,“离窗子远一点。”
司南翔擅于爆破,情绪又不稳定,对燕三郎也构成严重威胁,她不能让他涉险。
啧,到头来不还得她出手么?想偷一回懒、多攒一点愿力都不行!
底下赵丰听得面如土色,看也不看,抓起手边两盏灯笼掷向司南翔,转身就往前门跑。
这小子还跑得挺快。司南翔怎会让他再溜一次,镰爪老实不客气钉住他的去路。赵丰险而又险侧身挡过,司南翔已经冲到他身后,一把拽起了他的衣领!
黄大着急,扑上来就啃,身形在半空中变得大如狼狗,牙齿还自带腐毒,司南翔要是真被它咬上一口,骨头都得折断。
可是他在这东西手下吃亏多次,早有准备,另一只砂钵大的拳头抡出去,正中黄鼠狼面颊,将它打得摔飞出去。
“哪里跑?”他狞笑着将赵丰拽向自己,准备将他脑袋拧断。
就在这时,前门突然被踹开,一声清叱随之而来:“住手!”
这声音司南翔只听过两次,但绝不会忘。他转头看去,门外冲进来几人,最前面一个俏面紧绷,眼里寒光闪动。
风灵昭。
油面鸮的号叫太凄厉,半夜里能传出去很远,风灵昭正往这里赶,闻之立知有变,当下施展身法赶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司南翔果然住手,但紧接着就抓着赵丰胳膊,“咔嚓”一声拽到脱臼,而后将他拖到自己跟前当作盾牌。
这一下剧痛加身,赵丰失声大呼。
他肩上原就有三个血窟窿,司南翔又故意在他伤口抓捏,令他浑身发抖,提不起一点劲道。
不过这少年也是硬气,见到风灵昭就在眼前,知道司南翔要设法令她分心,于是咬紧牙关,任司南翔手上又加气力也再不吭出一声。
司南翔嘿嘿笑道:“风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心中暗暗道,天还没亮她就提前赶来,是发现一点端倪?
可是他根本来不及布置,唉!
见到司南翔拉脱赵丰胳膊,风灵昭秀靥上就闪过一丝怒色,忍不住走近两步:“何必为难局外人?”
司南翔看她走近,目光一闪,并不喝止,而是低低笑了两声。
那笑声竟有几分如释重负。风灵昭只觉危险,站定了道:“充暗投明,你还有活路。”
“活路?”司南翔扯下面巾,指了指自己,“你看我这张脸,今后还有活路?”
风灵昭一噎。他的脸惨不忍睹,能将大闺女活活吓晕过去,又因为没了鼻子和嘴唇,说话都漏风。
这个人,的确不像能好好过日子了。
“把闵龙子交给我。”司南翔嘿嘿一声,“还有他老婆!”向他泼酸毁容的就是丁氏,“把他俩都交给我处置,我就放人。”
风灵昭沉默了。
“快点!”司南翔在赵丰肩膀上又加了一把劲,后者虽然一声不吭,但痛得嘴唇都咬破了。
其实司南翔还盼他冲着风灵昭大呼一声:“别管我。“
最好声情并茂,这样,更能扰乱风将军的心绪。
可惜,这小子就像个锯嘴葫芦,只把牙咬得咯咯作响。
可是风灵昭望见赵丰额上淌下来的滚滚汗珠,终于侧首吩咐道:“去把闵龙子夫妇带来。”
赵虎微惊:“大人?”
风灵昭心里也在飞快盘算,知道眼下惟有拖字一诀:“快去。”
赵虎转身出铺,飞快离去。
司南翔面色微松,风灵昭见状即安抚他道:“良禽择木而栖,得胜王败局已定,你何必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
司南翔侧头呸了一口沫子:“姓沈的都不是好人,我瞧不上!”
“我不迫你投诚。”风灵昭面色诚恳,“你现在放人,我立刻就放你出春明城,绝不食言。”
司南翔侧了侧头,但他没有脸皮,别人也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风灵昭只能当他动心,又道:“你就不想为自己逍遥一世?”
逍遥?
司南翔似是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见风灵昭又要开口,忽然道:“你倒是很着紧他的性命。”
“他”,指的当然是赵丰。
“他无辜。”风灵昭抿了抿唇,强压住心底的焦急,“战争就快结束,你我手上沾染的血腥都已太多,何不积点功德?”
第308章 现在是第二天了
“无辜?”司南翔似是没听见后面一句,冷笑道,“既然身在局中,那都不无辜!”他心里明镜似地,风立晚何等果决的人物,战场上一个命令就能填进去千百条人命。赵丰于她必定重要,否则她哪会在乎他的死活?
他们这种手底下冤魂无数的人物,有什么资格说功德?
他这是误打误撞拣着宝了,也正因如此,司南翔心底暗暗做了个决定。
他口中说话,手上却不曾放松对赵丰的钳制,后者伤口仅包扎不到一个时辰就又重新绽开,鲜血淋漓,打湿他半边身子。
风灵昭见赵丰脸色发白,嘴唇却泛青,心里溢过丝丝疼痛。这感觉于她甚是陌生,风灵昭却无心体会,脑海里倒有一个念头浮起:
司南翔出现在这里,就证明那件能遁地的宝物先前果然被赵丰所得。那么,现在它又在谁手里?
两边各怀鬼胎,时间流逝很快。
过不多时,赵虎回返,除了大队人马,还有一辆马车。在此期间,风家已经去官署报备,取得了特许令,这才能深夜车马往返,速度比来时要快上不少。
车帘一掀,就有几个壮汉将昏迷不醒的闵龙子抬了下来。丁氏跟在他身后走下马车,一抬头见到门里的人,惊得连退几步,上下牙关磕个不停。
这个厉诡一样的男人,莫不是、莫不就是被她亲手泼酸毁容的司南翔?
“进来!”司南翔也看见她了,冷笑不止。他脸上又在流血,却没法擦拭,只得下意识舐了舐门牙。
不急,一会儿算总账。
丁氏看见这副恶形恶状险些昏厥,亏得身边有侍卫搀扶,才没有软倒在地。
“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她拼命摇头,但侍卫还是将她搀进铺子。
“闵龙子夫妇已经带到。”风灵昭皱了皱眉,“交换吧。”
交换人质就有动作,就有空子和机会可钻。
谁也没发现,有一缕红烟着地面飘了过来,悄悄附进赵丰的袖子里去。
“好。”司南翔倒也爽快,下巴朝着闵龙子夫妇一点,“近点。”
侍卫在风灵昭授意下,果然将这两人又朝他挪近一点。
“放开赵丰。”风灵昭盯着他道,“我们可以后退。”
赵丰于司南翔不过是一路人,现在闵龙子夫妇已经送到,司南翔实在没有继续扣他为人质的理由。
她知道,司南翔到现在仍想替得胜王灭口,果然当得“忠心耿耿”四个字。
可是司南翔忘了,他自己也是得胜王的心腹,就算闵龙子死了,风灵昭一样可以拿下他,审讯得胜王的老巢。
因此她很笃定,就算把闵龙子交出去,她也不会损失重要情报。
司南翔笑了——至少大家都看见他张嘴了,而后将自己衣襟一把拉开!
这动作太反常,就算赵丰疼得头晕目眩,也忍不住垂首瞥了一眼。
他看见司南翔的腰带上缠着七、八颗黑色圆珠,大小不一,小如鸽蛋,大如鸡子,每一颗都用皮套妥当收置。
而后,他就听见周围清一色抽气声。
这东西,很厉害?
赵丰正茫然,忽觉出自己掌心淌过一阵暖热——他手里,一直下意识紧攥着地行牌。
牌子在发热。
就在这时,有个细微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辨不出男女,但震得赵丰心旌摇动,“第二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