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老太太哼了一声:“谁关起阿眉不好说,咱没看见。我只看见毅儿真地挨了她一巴掌,这笔账还没跟她算呢。”
“你倒是轻描淡写,又不是你孙子险死还生!”靳娘子横眉冷对,“要不是伍夫人在这里,我能把你曾孙打得他娘都不认得,你信不?”
说到这里,惊觉失口。
周弦毅的娘就是伍夫人的女儿,已经过世了。这话实有些不恭。
可是伍夫人笑眯眯地,好像没听见一般:“不管是不是弦毅所为,回头我让他给阿眉道个歉去。孩子们打闹玩耍也是常事,这里哪一个不是过来人?你看弦毅也挨了你一个巴掌嘛,我们也不计较,都别生气了啊。”
周弦毅站在两个老太太身后,气鼓鼓瞪着靳娘子,闻言叫道:“她打我,我才不道!”最后一个“歉”字还未说出口,伍夫人按着外孙的嘴,不让他说话。
靳娘子待要再辩,丈夫抓着她胳膊耳语几句,她才气呼呼别过脸,不吱声了。
其实她也明白,村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都不想撕破脸。就算闹去村老那里,最后的结果也是息事宁人,毕竟阿眉也没真地出事。
可她就是有满心的不忿哪!
村人也知这桩小小风波就算过去了,自此散开。
虽然大雨在靳娘子等人争吵中不知不觉停了,可是城东花林已经被烧去十之三、四,许多人家损失惨重,这会儿就要去清点整理。
两边首脑谈判期间,官军也不阻挠他们,后退了几十丈。
双方剑拔弩张的局面,稍有缓解。
人群松散,燕三郎转身就要离开。靳娘子眼尖,一把拦住:“两位留步。”
燕三郎停步,千岁侧了侧头:“有事?”
阿修罗大人这会儿心情很差,于是声音冷冽,比夜风凄雨更冻人。靳娘子也被冻得打了个激灵,忙不迭扯出一抹笑容:“您二位救了阿眉的命,就是我们恩人,可否到我家小坐片刻?”
“不必麻烦了。”燕三郎摇头,“我们还有事,这就要离开。”
靳娘子声音压得很低:“你们是为针胎花而来?”
燕三郎还未答话,千岁已经抢先开声:“对,你能帮我们弄到?”
“需要多少?”
燕三郎想了想:“再要个四、五十斤吧。”
“这么多?”靳娘子看了丈夫一眼,两人都有些惊讶,但随后即道,“那请随我们来吧。”
千岁立刻变脸,笑吟吟应了一声“好”。
燕三郎随这家人往村里走,偶有所感,忽然回头,却见伍夫人还牵着周弦毅的手站在原地,这男孩瞪着阿眉一家人的方向,眉毛紧紧拧起。
燕三郎很清楚,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懂得记恨。他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第338章 要不要?
不过这时千岁拿胳膊肘轻轻撞他一下,笑嘻嘻道:“这算不算好人有好报?”
“算吧。”他没忘掉这女人不到半个时辰前还嫌他多管闲事来着。但是燕三郎聪明地不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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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娘子的婆家姓孙,女儿阿眉全名为孙幼眉,家境虽不如周家,在村里却也不差了。
敢和周大户叫板,当然不会是什么贫下中农。
尽管外头战局不定,靳娘子一家仍然热情地接待了燕三郎这对“姐弟”。
有千岁在侧,燕三郎才敢放心喝一口热茶。
对于他走上几十程山路来红磨村的目的,靳娘子并不觉得奇怪。原本往来这里的客商,九成都是为了针胎花这门大生意。只是这对姐弟太年轻,不像买卖人。
“我家还有二十多斤针胎花。”靳娘子开门见山,“达不到你要求的五十斤,但至少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燕三郎这趟没有白跑,但他当然不会告诉靳娘子,周家的存货已经在他手上。
和其他倒霉蛋一样,周家的仓房已经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谁也无法追究里面的针胎花到底被烧光还是被偷走。而燕三郎并不认为,现在是给周家送银子的好时机。
离开红磨村之前,他最好三缄其口。
这部分针胎花就藏在孙家的后院里,没被大火侵袭。孙家人很痛快将货物搬出来,燕三郎清点,一共二十三斤。
“多少钱?”
这是谢礼,靳娘子不想收钱。但燕三郎依旧坚持。
二十多斤针胎花,拿去市面出售可不是小数目,尤其现在有价无市。
几番推让,靳娘子见他实在坚决,只得象征性地打了个骨折价。
银货两讫,这才安心。
靳娘子又道:“等这段风波过去,我再问问村里人,看能不能给你凑够剩下的二十多斤。”
燕三郎冲她一笑:“有劳了。”
靳娘子看着他叹了口气:“周家那小子要是有你一半的温和礼貌,也不会人嫌神厌了。”
千岁倚在窗边,看着夜色里深沉的大山:“他能平安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也是奇迹。”
“周家有钱,他闯祸也赔得起。两边老太太都疼得紧,把他宠得跟活宝似地。”靳娘子想起女儿险些命丧火场,至今还是心有余悸,“我看老天迟早要收了他!”
她丈夫看来沉默寡言,大半天也不吭一声,这时却拍拍她的肩膀道:“莫在花神庙边上胡说,会作准的。”
靳娘子冷笑:“我可恨不得它作准才好!”
男人又不说话了。
靳娘子这才对燕三郎道:“伍夫人早年丧夫,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后来女儿嫁去周家,也没活上几年,那个小魔头倒是活蹦乱跳。”她呸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八字太硬,克母。但伍夫人不计较,疼他疼得跟自个儿的眼珠子似地。臭小子闯了祸,她就跟在P股后头帮着收拾。”
她吁了一口气:“村里人多半敬重她,看在她面子上,也就不跟周弦毅计较了。”
阿眉本在外头院子里玩耍,这时跑进来,把摘得的几朵花送给燕三郎:“给你,发发。”
燕三郎小心接过,不敢碰到她的手。
千岁目光一瞥,看见他先前被小女孩抓过的胳膊和尾指红肿未消,不由得幸灾乐祸。
这么小的女孩,他也怕?
“阿眉很喜欢你。”靳娘子微笑,想起这么乖巧的女儿差点命丧周弦毅之手,依旧是恨从心底起。有人想伤害自己女儿,她却没办法,靳娘子痛恨这种无力感。
千岁将她的情绪尽收眼底,轻叹一口气:“那小鬼真讨厌,不想轻描淡写就放过呢。”
靳娘子毫不犹豫点头赞同,可她还未说话,丈夫已经插口了:“周大户是最年轻的村老,说话很有份量。经历今晚大火,新的树苗还要由他分配,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握着妻子的手,没把话说完,但靳娘子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气得胸口起伏。
她丈夫顺势转了个话题:“我去打听打听,谁家还有针胎花存货。”说罢,披了件长衣出去了。
靳娘子还有事儿要忙,燕三郎同她又聊了两句,就起身去院子里走了走。
千岁陪在他身边,看见阿眉在院子里玩耍。今晚哪一家都是灯火通明,无心睡眠,阿眉今晚出了一次事故,家人再不敢放她一个人行动,这时就有婆子守着院门口。
阿眉一见燕三郎就笑:“小哥哥,请你吃饭。”说罢递给他一个木头小盘子,“这是我做的炒饭,可香可好吃了。”
燕三郎默默接了,看见盘上都是土。
小姑娘要他吃土。千岁噗哧一笑:“小姑娘请你吃饭呢,你还不赶紧大口上?有道是,盛情难却。”说罢向阿眉说道,“光给饭不行哪,你还得给匙给箸。”
小女孩手里一套木头造的小家什,从碗、碟、箸到水杯,一应俱全。
阿眉听了,果然递来一只木头小勺。
燕三郎勉强扯开一抹笑容:“这个姐姐食量大,给她来个大份的。”他分明还看见一个大盘子。
“我不吃炒饭,我得吃肉。”千岁似笑非笑,想套路她?没门儿。
“娘亲说,不挑食才能长高长漂亮。”
千岁笑容一下没了,眼看阿眉果然又想递盘子,她轻咳一声:“周家小子把你骗进仓库关起来,让你险些没命,你恨不恨他?”
阿眉呆呆看着她,不知道什么叫“恨”。她在父母荫庇下长大,从来没体会过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这些小崽儿都笨得出奇啊,千岁只得换个说法:“你讨厌他么?”
阿眉立刻点头:“讨厌。”想起周弦毅作弄自己,又补了一句,“真讨厌。”
“你也可以让他在你面前哭鼻子,哭得好惨好惨。”千岁眼里的寒光隐藏得很好,这一刻,燕三郎怎么看她都像坏女人。
可是阿眉没看出来,将信将疑:“可以吗?”
“当然可以。”千岁扬开一个狼外婆式的微笑。“要不要?”
第339章 你希望我亲自出手吗?(加更)
可惜阿眉没看过狼外婆,因此用力点头:“要!”
“想不想?”
“想!”
“喂。”燕三郎忍不住扯了扯千岁的袖子。她出手有多大能量,连他都不清楚,这么玩会不会把小朋友玩坏了?
“干什么?”千岁白他一眼,“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周弦毅拿竹箸捅猫肚子的仇,她早记下了!就算自己不出手,她也不会让这熊孩子舒服了。
别说什么不跟孩子一般计较,她气量就是这么小,呵呵。
燕三郎轻声问:“不会出人命吧?”
“不会。”吧~
她在心里偷偷补上最后一个语气助词。
燕三郎当然听不见,所以放心了:“那就好。”
当下千岁就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阿眉,后者一看之下就双眼放光。
燕三郎也好奇:“这是什么?”
“从前专供给靖国公主的小玩具。”千岁见阿眉玩得不亦乐乎,根本不听她说话,于是招了招手,这东西就自行钻回她手底,连带着阿眉也跑了过来。
“好玩么?”
阿眉点头,眼巴巴地盯着她的手。
“我为什么给你玩具?”
女童不假思索:“玩。”
“……”千岁立刻摊开手掌:“那没了。”
素手纤长,但掌心果然空无一物。
阿眉扁了扁嘴,眼睛开始红了。已经熟悉她这动作的燕三郎下意识叹了口气,轻声提醒:“周弦毅。”
哦对!阿眉立刻想起来了:“我讨厌周弦毅,可是……”
千岁从怀里掏出另一个更漂亮的小东西:“乖乖听话,这个给你。”
“哇!”阿眉的眼睛立刻亮了,点头如捣蒜。
千岁一转头,看见燕三郎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由得皱眉:“作什么这样看我?”
“这些东西,你藏起来多久了?”
“唔——”千岁掐指一算,“得有一百年了吧?是不是保存完好?”话未说完,就看到燕三郎黑了脸。“你怎么了?”
相伴两年有余,她就从没想过在他面前拿出来是吧?那时他也是个孩子啊,看到路边的糖人儿还要偷偷买来玩。燕三郎无语,但在毫无自觉的千岁面前,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东西真的是玩具吗?”他越看越觉得不像,再说,阿修罗怎么会在身上揣小孩子的玩具?
“当然——”千岁笑了,“不全是。这玩意儿杀人也很便利呢。”
“……”
“对付那个熊孩子,你希望我亲自出手吗?”她懒懒道,“要是你肯高抬贵腿带我过去,今晚我就拿他喂给琉璃灯。”
什么“不跟孩子一般见识”?在她这里,不存在的。要不是她不能离开木铃铛太远,周弦毅今晚有难了。
“不用。”针胎花才是他的第一目标。
拿着新玩具玩耍了半个时辰,阿眉累了,去睡觉。
这时孙家男人急匆匆走了进来,他还未找到针胎花,倒是先赶回来告诉全家人一个重磅消息:“村老们回来了,听说和官家达成了协议。”
燕三郎和千岁正从院里走进来,闻言相视一眼。
大火过后的这一次谈判,出乎意料地顺利。
城东的火灾烧醒了红磨村人,让他们意识到在自己地盘上也不一定能够自己作主。村子之外,还有官家,还有强权。
小老百姓,是对抗不了天家力量的。
而对花溪县的官军来说,红磨谷处处神秘,除了常保尸首不腐如初的池水之外,今晚突如其来、浇灭林火的大雨也非人力可以办到,因此县令的态度也不再那么强硬。
一反前几天的剑拔弩张,现在大家各退一步,终于把事儿谈成了。
双方议定,超度还是要进行,但不在花神池,而是其上游的聚石滩。那儿与温晴芳落水的河流相连,可怜的母女掉进花神池之前,一定先被冲进聚石滩。
在这里行法,也算是对亡灵的安抚。
此外,红磨村还要拿出一点钱物,作为对受伤县兵的抚恤。
红磨村民听说这个方案,都是长长松了口气。不在花神池行礼,那就不算渎神了,情感上可以接受。
再说村外驻着几百官兵虎视眈眈的时候,村里人哪个能吃香睡好?
既然约定达成,今晚大家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靳娘子抬头看天,叹了口气:“还睡什么觉,再有个把时辰就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