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日子,这一天宜祭礼。下一个好日子,就要等到七日之后。两边都抱着快刀斩乱麻的心思,所以仪式干脆定在今天举行。
孙家人言而有信,次日继续替燕三郎奔走,但问了十来家,一无所获。
原本今年针胎花的产量就严重不足,多数又被各地商会收走,再经过昨晚大火这么一烧,一百户人家里都未必有一户留着存货。
孙家男人对燕三郎道:“别急,等法会结束以后,我再多找几户试试。”
千岁也对燕三郎道:“回去之后我会调整药方子,降低针胎花的用量。”
“代价?”他很早就知道,一切变动都有代价。
“小龙冲击经脉时会更痛苦。”白猫的尾巴不怀好意地摇来摇去,“你千万要忍住了。”
“嗯。”燕三郎点头,并无异议。
“仪式快开始了,你到村里给我买点好吃的再去。”
燕三郎瞥了她两眼。“你还对法会感兴趣?”
“嗯哼?”白猫给他一记白眼,“不行么?”
“行。”但他知道,千岁虽是个好凑热闹的性子,可多半不会对什么安魂法会感兴趣,这儿有什么另外吸引她的名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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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吉时,为申时二刻。
这会儿阳光已经西斜,阳气转弱。溪涧都被茂林掩盖,从高空俯瞰下来,连底下的溪水都瞧不见一点影子。
这个时辰,树荫底下又阴又潮,连空气都是湿答答地。阳光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穿透叶隙,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影。
红磨村的村民吃过午饭后,就开始往聚石滩走去。
这是花神池的上游,山路并不崎岖,哪怕是伍夫人这个年岁,徒步小半个时辰也能走到。
第340章 聚石滩
燕三郎背起书箱,与孙家人同行。靳娘子原不想让阿眉同来,但禁不住女娃娃几个时辰的苦苦哀求,最后还是让步了。
但她也要阿眉保证,绝不能靠近水边。
阿眉乖巧地点头同意,按照那个漂亮姐姐所说,今天要是不去聚石滩,又怎么能让她出气呢?
想到这里,她扯了扯燕三郎的袖子:“姐姐去哪里了?”天亮以后,漂亮姐姐就不见了。
“她还有事。”这会儿白猫的正事就是盘在书箱子里睡大觉,让他背着自己爬山。
“喔!”阿眉悄悄松了口气。她喜欢眼前的小哥哥,却有点害怕漂亮姐姐。她给阿眉的压迫感,比周弦毅还要强上好多倍呢。
“找我?”
千岁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把阿眉吓得原地起跳一尺有余。
一行人正走在山路上,溪边潮湿,靳娘子以为她滑倒,遂一把抱住她:“小心。”
阿眉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姐姐?”
“我在。”千岁的声音懒洋洋地,仿佛就在她耳边,可是阿眉看来看去,也找不见她的影子,“我藏起来了,你找不见我的。”
“喔。”好厉害啊。
千岁不想搭理她,可是一会儿的热闹还要指望这小姑娘来挑起呢。
过不多时,大伙儿都走到了聚石滩。
这是紧邻野生针胎花林的一片廻水石滩,原本湍急的水流到了这里就放缓脚步、积蓄力量,准备开启下一段弯曲的旅程。
既然叫做“滩”,聚石滩的水不深,这会儿最多就是丈余,清澈得一眼可以望到底部。不过孙家男人告诉燕三郎和小女儿,深山里的水可不会永远这样温柔。往年山洪爆发时,聚石滩的水位能暴涨两丈以上,更不用说今年的暴雨是百年一遇,夺去温晴芳母女性命的山洪只会更加凶猛。
燕三郎知道,他不是夸大其辞,滩上还有大量残枝败木。再往上看,三丈多高的青石上原本生长一棵碗口粗的古树,现在却已拦腰折断。
洪水的确曾经到达那个高度。
这里既然是施法地点,村民和县兵就动手清理石滩,并且按要求着手布置。
县令请来的天师年纪在五旬左右,颌下一把山羊花白胡子,身材高瘦,据说也出身玄门。他让十八名县兵手执特制的小铃铛,站到聚石滩的上下游位置,沿水流每隔六丈站一人。
此外,河滩上每隔两丈就插上一束香。这和庙里的敬神香还不大一样,粗如鸡蛋,反正更像蜡烛,通体却是鲜艳的血红色。
申时一到,天师在聚石滩开坛做法,先把青铜瓮放去滩头,往里扔进一张纸符,而后就让村人燃香,让县兵摇起手里的小铃铛。
“叮呤呤——叮呤呤——”
悠扬的铃声回荡在山涧,居然杂而不乱。若是凝神细听,只听上一小会儿就会昏昏欲睡,仿佛有人在耳边唱着催眠曲。
水边燃起的香束,也显出了异常:
香束顶端冒出的居然是红烟,还显得格外粗壮,聚在空中凝而不散,如同雾汽。更古怪的是,山里原本风向多变,烟气也该飘移无定才对。然而天师往青铜瓮里丢进符纸之后,无论山风如何吹拂,香烟都认准了聚石滩,一缕又一缕往这里飘来,最后落入大瓮当中消失不见。
千岁考较燕三郎:“可知这是什么路数?”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招魂铃、引路香,这人手下确有两把刷子。”
在千岁影响下,他研习的神通、看过的法门驳杂,如是连容生的其他弟子,未必就知道这两样东西的用途了。顾名思义,招魂铃的铃声能够招来附近的孤魂。其实招来的都未必是完整的魂魄,有时甚至只是一缕残魄、一点意识片段,只凭本能行事。
与之相配合的,往往就是引路香。这烟气有引导之能,可为招魂铃吸引来的孤魂指路,让它们顺着烟气飘移的方向行进,抵达聚石滩。这位天师也明白,深山老林多怨魂,招出来以后还要尽力约束,免得祸害乡民。
“白烟。”燕三郎眼尖,这时就望见飘过前方的一缕红烟带上了浅淡的白色。那色泽极浅,像颜料在水里稀释过几次,可燕三郎毕竟是注意到了。“有东西被吸引过来了。”
千岁嗯了一声:“深山里头多的是孤魂,人类的,动物的,妖怪的,旁人多半都不知道他们何时死的,如何死的。”
花溪县令姓章,他的独子,也即是温晴芳的丈夫名为章子昂,这时忍不住走到天师身边,低声问:“姚天师,她,她可来了?”
就是这个人任性执意,劳动县兵包围红磨村,又害乡民赖以为生的针胎花林被烧毁一小半,红磨村人看向他的目光难免带上一点怨忿,章子昂却压根儿不理会。
姚天师摇头,指了指木桌上一面铜镜。那镜子摆放的方位讲究,正对着青铜大瓮,每有一缕红烟飘来,都在镜子里具现出本来面目!
章子昂立在原地看了半天,看见的都是动物魂魄,不由得失望,又有些欣然。这时镜子里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众人一阵惊呼,连燕三郎都运足目力看去。不过这幽影头上发髻、身上衣著都是男式,尽管脸面模糊,但怎么看都不似女子。
不是温晴芳母女。
章子昂屏息半天,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难过,不能再见妻子最后一面,可是心底又有一丁点庆幸:“姚天师,她们如果没出现,是不是说明、说明……”话到这里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姚天师点了点头:“到这场安魂会结束,如果尊夫人始终没有现身,最大可能是她早就不再留恋现世,也不徘徊此地。”
“好,好。”章子昂下意识点了点头,如是这种结果,那当然最好。
花溪县令上前一步,压低音量:“这里当真有花神?”
他的声音被哗哗的水流盖住,鲜少有人能够听清。
姚天师沉吟一下:“花神庙和花神池边均无异常。”
第341章 稀罕的玩具
“昨晚那场暴雨?”那场雨说来就来,毫无预兆啊,太不合常理。
“山里多急雨,前一刻艳阳,后一刻山雨,常有之事。”姚天师笑道,“再说只要潮汽湿重,大火冲天常能引来云雨。”
章县令声音更低:“照你这么说,根本没有花神?”
“我可没有这样说。”姚天师赶紧道,“玄灵之事,本就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只观望区区几天,哪里就敢断言?”
章县令不满地瞪他一眼,这位章天师据说道行精深,但人年纪大了,也容易变得滑头。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旁观凑热闹的红磨村人站满了小半个坡谷,燕三郎和孙家人站在上游位置。这地点是阿眉选的,靳娘子原本想离水更远一点,可是一向乖巧的女儿今回闹个不停,阿眉声音一抬起,周围投注过来的目光就多,靳娘子不像伍夫人那么淡定,只好同意。
“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了?”她不忍心责骂,阿眉昨日在火场险死还生,兴许是惊魂未定,发点小脾气。她的女儿,可不像周家小子那么无法无天!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瞪了几丈开外的周弦毅一眼,见他虽然乖乖站在邬老夫人身边,但眼珠子瞟来瞟去,一副很不安生的模样。
靳娘子自然不晓得,这地点是暗中有人撺掇阿眉选定的,原则只有一条:离周弦毅越近越好。
周大户和其他村正站在前头,而周家人来得晚了,滩边的好位置都被占走,只好站在这里观望。
姚天师每过半个时辰,就要念诵一段祷文,安魂法会就这样不紧不慢进行。
观礼的红磨村人开始还有些兴趣,站了小半个时辰以后什么异常也未看见,就稍事松懈。
转眼又过半个时辰,溪边一切如故,只有红烟朝着聚石滩飘去,但这一幕众人已经看腻了。
现在大伙儿打呵欠的打呵欠,伸懒腰的伸懒腰,找地方坐的找地方坐,有些腿脚不便或者老眼昏花的长者,已经被家人扶回去了。
周弦毅站在长辈身边当了一个时辰的乖宝宝,早就不耐烦了,只觉脚下像是有蚂蚁爬来挠去,再也没法杵在原地不动。溪边好玩的东西多了去,为什么大人们都要傻站着?
正好邬老太太也站累了,让人扶去岸边的青石坐下休息,一边问:“这法会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边上的人答道:“据说从头到尾足足有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那不得等到月儿高起?”还有足足两个时辰!邬老太倒抽一口冷气。天黑在即,林子里穿行的风也越来越凉,吹得她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关节都僵了。邬老太有心回去,可是儿子周大户也是村老之一,她这么转身走掉也太削儿子脸面了。
邬老太坐了一会儿,眼皮直往下耷拉,在她身边不停动来动去的周弦毅见状,悄悄往外走,到浅滩上去翻石头抓蛤蟆。家人早知他那里水浅,只能没过孩童脚背,也不阻拦。
这个季节的蛤蟆有点儿傻气,周弦毅手快,一挟一个准儿,抓了几只就觉无趣了。
他揉了揉眼睛,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水花溅响,转头看去,却见阿眉抓着一样东西玩得不亦乐乎。
那东西有成人拳头大,长着八条腿,像个大号蜘蛛,可是身上五彩斑斓,吸睛得很,任谁都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并且八只眼睛还能发出幽幽的红光。
蜘蛛一般很轻盈,最多浮在水面上依靠张力溜行无声。然而这一只却直接沉底,在浅水里爬得飞快,八条腿抡起来就搅得水花四溅。
它在追逐一只小虾。
溪里的虾,长度比缝衣针还短,机警灵活,可不像蛤蟆那么傻,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躲起。周弦毅很少能抓住这些小机灵精,这时就看得一瞬不瞬,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哗啦”又是一声水响,蜘蛛抓到了活跳跳的小虾,然后爬回阿眉身边,放到她抱着的小罐子里。
这蜘蛛居然还能回去找主人!周弦毅眼睛瞪得滚圆,才看清它竟非活物,而是人工造物,只是材料质不知道是木头还是金属,但八只腿折叠起来就能看出其中的芯管。
换言之,这是个好高级的玩具!
燕三郎正好瞥了周弦毅一眼,见他两眼放光,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阿眉,不由得皱了皱眉。
堂堂阿修罗去为难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不觉得掉价吗?换作是他,绝不做这种无用功。
可是当他拿这问题去问千岁的时候,她理直气壮:“不觉得啊!”她笑眯眯道,“总得有人教他怎么做人,不然就只好做死人喽。”
死人?燕三郎为之侧目。
千岁轻咳一声:“我就是打个比方。”
“……”其实你只想报复他吧?
阿眉的新宝贝吸引不少孩子关注,很快身边就围起一群小伙伴,哇哇惊叫。蜘蛛爬得越来越远,孩子们也不自觉跟着走远。
这其中就包括了周弦毅。
孩子昨天才走丢一回,靳娘子的目光不离女儿左右,这时就有些担忧。不过她才要开声唤女儿回来,燕三郎已经走到身边对她开口:“靳大姐,家里的花树已毁,村里可有补救的办法?”
靳娘子家的花林,昨天基本都毁在大火之中。这原本就是全家人的心病,燕三郎一提起,她就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还没呢。”
她朝着聚石滩呶了呶嘴:“可不等着眼前这要紧事儿结束了,村里再召集我们好好商量。”
红磨村的居民,挨家挨户、或多或少都承包几株花树,靳娘子家特别倒霉,三分之二花树都被烧死,来年生计都成问题。
燕三郎安慰她道:“别担心,这不是你一家的麻烦,村里必然要合力解决。”受灾的村民至少上百户,他们汇聚一起,发出的声音不容忽视。
“但愿如此。”靳娘子唉了一声,“可我昨晚才打过周弦毅,只怕周家人怀恨,后头有意克扣我们。”
第342章 给我抓鱼!(加更)
掌掴周大户的孙子,她不后悔,但是有些忐忑,毕竟自家在红磨村没有人家势大。
燕三郎轻声道:“那就要其他村老出面了。”
靳娘子点了点头,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夫妻俩昨晚几乎没睡,都在商议未来,身边男孩说的这句话,和丈夫如出一辙。再看燕三郎面色沉静,毫无少年人的躁气与冲动,也不知谁家能教出这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