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夫人抖着手,挪到一块山石旁坐了下来,仿佛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
“那天山洪厉害,还好我和毅儿住在印斗石,地势很高。”她喉咙咕噜一下,才低声道,“刚到申时(15点),家门砰砰响,有人敲得很急,把我和毅儿都吓得不轻。”
暴雨天,祖孙两个住在屋中,附近根本无人,门却突然被人敲响。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这的确很像鬼故事前奏,难怪祖孙被吓个半死。
“我壮着胆子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一对母女,浑身上下湿漉漉,脸都冻青了。”那时虽是七月,但山里仍然很凉,尤其暴雨天气,“我把他们迎进来,烤火换衣,发现女子身上有很多擦伤。”
“那女子道出自己姓氏,说自己是花溪县令的儿媳,这趟回家看望双亲,结果路遇大水被冲入河中。”伍夫人叹了口气,“她们也是命大,被洪水冲进白沙湾,恰好抓住了崖边垂下去的树枝,才能侥幸从水里爬出,结果误打误撞走到我这里来。”
章子昂听到这里,悲声道:“她们好不容易上岸,你为何要害她们性命!”
“我与她们一点瓜葛都没有,真不是有意的。”伍夫人唉了一声,“当天我还留她们吃了饭,那一场雨停时,天也黑了。毅儿在屋子里憋了两天,好不容易候到雨停,趁我和温娘子在厨房忙活的功夫偷溜出门,温娘子的小女儿,也、也一起跑出去了。”
然后呢?众人安静等着下文。
“我们走出厨房才觉不对,赶紧出门去找。才走不出百丈,就听见印斗石边传来女孩的呼救,然后是扑通一声。”伍夫人眼角微微湿润,“我们赶过去,女娃已经没了,毅儿站在大石上。”
事实上,两个女人都看见周弦毅站在石边缩回了手,也看见他胳膊上还有好几道血凛子,像是被人抓出来的。
那个时候,伍夫人就明白,孙子又闯祸了!
伍夫人明白,有那么个溺爱他的曾祖母,周弦毅闯祸毫不稀奇,街坊邻居三天两头来告状,她已经习惯替外孙善后了。
可是,可是周弦毅这回闯下了弥天大祸!
他竟然推一个小女孩下水,害了一条人命。
当时她手脚一软、眼前一黑,险些昏倒,却强打精神——她要是昏过去,孙子怎么办?
“我问毅儿,他说女童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可是涧里的水流太急太凶,我们又不会水,都不敢下去,再说天也黑了,我在水面上也看不见女娃子。”
伍夫人顿了一顿:“温娘子站在岸边大喊女儿的名字,没有回应,她又不敢下水,只一个劲儿哭,哭了一小会儿,回头就来骂我、骂毅儿是杀人凶手,害死她女儿,还说她公公一定会为孙女报仇,把我们祖孙俩都关进牢里,给她女儿偿命。”
“一条人命在眼前没了,我也慌。这时候温娘子发了狂,揪着毅儿喊凶手,又把他往村子方向拖,说要找人送他、送我去坐牢。”伍夫人捂住了脸,“我这把年纪,死了倒无所谓,可是毅儿、毅儿还小,他不能坐牢,他身上不能背着人命,不然在这村子里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章子昂倒抽一口冷气,章县令沉声道:“你把她推下水了?”
伍夫人不敢抬头,只是慢慢颌首:“我想着她们反正也落水一次,不如、不如……”
当时温娘子状若雌虎,连抽毅儿几个大耳光,又把他拽得哇哇大哭,伍夫人见到外孙惊恐无助的眼神,她从彷徨无措到当机立断,也不过是几个念头的功夫。
她咬着牙,一把将温娘子推下印斗石。
这种天气,溺死在河里很正常吧?再说她们母女本来就落水,本来就该死在河里!如果当时有目击证人,更会认定她们不幸死于天灾,哪会料到中间还有这样一段插曲?
温晴芳母子,再次从同一个地方落水。
暴雨引发的山洪,让浅涧都变成了深河。这种时候就算精通水性的好手都不敢下水,何况温晴芳母女?
上一回她们还有树枝救命,这一次,她们再也没能侥幸了。
“我听说,杀人都要偿命。”伍夫人咽了下口水,“可毅儿只是个孩子,就算无意中做了坏事也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我,我就……”她就得帮他呀,不能眼睁睁看他落网受死。
她说完这些,周围人群安静如鸡,许久不能回神。
周大户和邬老太同样作声不得,眼神都是不可思议。只有章县令面色铁青,挥了挥手:“来啊,把这一老一小两个罪犯押下去,明日带回花溪县!”
两个高大县兵上前,伍夫人用力挣扎,急急道:“毅儿他还小,不能坐牢!”
周弦毅被兵丁扭得手疼,也不住哭泣。
“你说了算么?”章子昂朝她呸了一声,“你害死我娘子,这小狗推我女儿下水。嘿嘿,坐牢?能坐牢你们都要谢天谢地!”
第359章 他什么时候能回家?
章县令朝他摆了摆手,低喝道:“莫要胡言。”还未宣判,不能妄言。再说他们还在红磨谷,还要谨记祸从口出,要逞口头之利就等回乡再说。
这时候,周弦毅突然大叫:“我没推她下水!”又伸手指着伍夫人,“只有姥姥推人了,我没有!我对姥姥和那个女人都说了,她们不信!”
“那个女人”,指的自然就是温娘子。
那时情境,温娘子自然不信,便是如今在场众人也不相信。
“我只瞅着她的花生链子好看,伸手拿来玩玩而已。她自己扑过来,不小心掉进水里去。”周弦毅大叫,“我没推她,她自己掉进去。你们为什么都不信我!”
他怒瞪伍夫人,连蹬了几下腿:“你也不信我!”
伍夫人默默垂泪。
这些话,外孙也向她提过几次,可她太了解周弦毅了,抢东西、推人、撒谎,这都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反正那对母女也死了,再弄清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因此她只告诫孙子,以后要三缄其口,千万不能说出去,就当是祖孙二人玩的小游戏,包括对上祖父和曾祖母也绝不能说。
“祖母这辈子做了许多善事好事,足够抵换我们办下的这一件错事了。”这是她搂着孙子说过的话,也是午夜噩梦中惊醒、用来宽慰自己的话。
现在真相大白,伍夫人希冀地望向章县令:“推温娘子入水的是我,毅儿年纪还太小,他犯了错,就由我替他受过吧!”
章县令面无表情。犯罪又不是吃饭,还能替别人吃?
边上,周弦毅红着眼大吼:“我没推人,她自己掉水里!”
可是无人理会,包括失魂落魄的伍夫人也没将他的话听进耳里。
两名县兵押着他和伍夫人就往山路上走。他又喊:“我不要走,曾祖母快救我!祖父快救救我!”
伍夫人救不了他,他就转向周大户和邬老太了。
邬老太太脸色发青,却得低压了声气去问章县令:“我孙儿还小,不会重判吧?他什么时候能回家?”
她也明白了,官老爷兵老爷此刻占着理儿,村人就不能帮她周家了。
形势比人强,她也只好低声下气。
犯人已经认罪,边上还围着这么一大圈证人,章县令也不再忌惮,冲着她哈哈一笑:“回家?他害死我孙女,还想着能回家?”大袖一拂,往前大步而去,不再给邬老太追问的机会。
靳娘子立在不远处听闻,凉凉跟了一句:“谋财害命,搞不好要杀头喔!”
周家小子被捕,她只觉极度舒适,气儿也顺了,心情也舒畅了,回去一定能再吃两大碗宵夜,这时就毫不介意落井下石。
杀头!这俩字太吓人,邬老太心血倒涌、两眼一翻,很干脆地昏倒了。
周大户心里也是一团乱麻,见到老娘病倒都有几分麻木,随口差人扶起。村民嫌恶厌憎的目光像刀子一般,嗖嗖往他身上剜。
这一家子里面出了杀人犯,还是一下子出俩!
在红磨村这种地方,街坊邻居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干了天怒人怨的事儿,以后在本地都不好混。
何况是杀人?
何况周家惹来的麻烦,是针胎花林险些付之一炬,全村人生计险些断绝?
恰好姚天师经过身边,周大户一把拽住他:“毅儿说的或许是真的呢,他没推章家的小女儿下水,那他、他就不该受审受罚!”
那么杀人的就只有伍夫人,与他老周家何干?他们凭什么被人戳脊梁骨啊?
姚天师看他一眼,不紧不慢道:“你也说了是‘或许’,县里断案子要讲证据,你有周弦毅只抢东西没推人的证据吗?”
周大户语塞。
温娘子母女都死了,那时又没别人在场,上哪里找证据去?
“可、可是……”
姚天师也不喜这一家人,振了振袖子,自有一股柔和但坚决的力道透出,把周大户的手震了开去。
周大户还要再说,花白胡子的村正凑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道:“大周,这事儿是你家办得不好,天怒人怨,还惊动了花神。老话叫做‘子不教父之过’,我们商量过了,从此刻起,你不再是村老了。”
这话如霹雳,轰得周大户面如土色,一张嘴开了又合,却半句哀求都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求什么呢?
他孙子杀了县令孙女,红磨谷的花林被毁掉三成,为此还惊动了红磨谷的花神,或许今后整个村镇的生计都成问题。
官方和乡民,他是两边都得罪了。
最重要的是,自家的花林也被烧得七七八八,没剩下多少了。周大户立在这里,都不敢想象今日过后周家的日子会过得何等凄凉。
他也想晕倒算了。
“真相已经水落石出。”章县令举目四顾,对周围的红磨村人道,“我们明日就要带着犯人返回花溪县,这几日多有误会、多有打扰,望各位乡亲海涵。”
众人听了,也知道今日这场闹剧算是彻底结束。岸边的人群渐渐散去,大伙儿明明看了一整个晚上的热闹,可不知为何,心底都有些沉重。
为什么偏偏是伍夫人?
阿眉又打了个呵欠,靳娘子抚着女儿顶发道:“回去休息吧。”
姚天师失血甚多,脸色发白。章县令走了过来,诚心诚意道谢。人家受他之邀,跑到这大山沟沟里来施展神通,居然还要冒一次生命危险,差点儿被花神给做成了串烧。
这一次人情可欠大发了。
姚天师摆了摆手笑道:“老朋友了,说这些客气话作甚?你找出了真凶,这比我的安魂祈福有用。温晴芳真正需要的,是凶手伏法。”
章县令叹了口气:“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儿子伤心欲绝,就算惩治了凶手,他的孙子孙女也不能复生。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多问一句:“晴芳母女真地离开了?”
“应是已经投入轮回,我在这里感受不到任何怨念。”姚天师沉吟道,“红磨谷这地方,我第一眼看着就觉得古怪。过去多年从未出过事,看来是跟花神有关。”
第360章 一回首已是百年身
“怎么说?”
“你看山水地形,北边山石坍塌堵起缺口以后,这里就成了极阴之地。按理说易生魑魅,如果年头久了,还可能修练成恶灵或者尸魃。”姚天师把最后一件法器收起,“可是我问过乡民,近百年来,这里几乎一例灵祟都没有。”
章县令啊了一声,看见儿子就在不远处,下意识压低了音量:“你是说,晴芳含愤而死,又是死在这种极阴之地……”
“是啊,虽非绝对,但她的确有留恋人间的理由,甚至转为厉厄。”姚天师轻声道,“但你在方才的法会里也看见了,这片山林出奇地干净。”
章县令也觉有异:“是花神镇住了这里的地气?”
“应该是吧,并且本地山泽的确有安抚和接引亡灵的职责。”姚天师已经收拾妥当,他把几件重要宝贝随身揣好,余下的沉重家伙都叫县兵扛起。县太爷带来的人手,不用白不用。“我也不想打听。这与我们无关。”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他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不复少年时的追根究底,反而体会到处世要常怀一点敬畏。
章县令叹了一口气:“回去吧。”转身时又想起那一对来历不明的姐弟。
他们会和花神说什么?花神最后会不会留下来?
他也好奇得紧,毕竟不是谁都有幸能够看到花神。可是姚天师说得对,这些事与他们无关。
难得糊涂哇。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事都抛到了脑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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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沿着河岸走出很远,直到后头静悄悄,再也听不到一点人声,曲云河才停下脚步,慢慢坐到岸边的大石上。
他还有些垂头丧气。
燕三郎很好奇,此人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经过了这一小段时间的消化,曲云河显然已经冷静许多,不似先前的癫狂。两人走过来,他甚至还能抬头勉强一笑:“抱歉,失态了。”
这笑容比哭还难看,燕三郎倒是挺理解他的。任谁一睡百年醒过来,发现天下大变,曾经最重视的人和国都成昨日泡影,那种滋味可以把人活逼疯吧?
他记得石星兰在课堂上说过一句话,人怎样觉得自在?那便是周围的一切都熟悉,都得心应手。
可是曲云河醒来,一切却已物是人非。
那一瞬间的失落、恐慌、不甘和怅惘,实非常人可以想象。
他的目光落到燕三郎身上,这回终于带上了审视:“这是您的……呃?”千岁既然重现人间,和这少年的关系看着又很奇异,那么或许是阿修罗有了新的主人?
只是她向来心高气傲,曲云河很难将“你的主人”这四字问出口。
显然他恢复理智,判断力也跟着回笼了。
千岁扯了扯嘴角,连个笑容都欠奉:“伙伴!”
她从不承认燕三郎是自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