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躲猫猫的游戏一直进行到三龙江畔。
走到这里,白马平原也就到了尽头,再往北就是小钏丘陵。那里不再纵横开阔,加上水川阻隔,进出北部的通道也变作了有限的两条。
这里距离盛邑仅有百里了,比褐军前一次北伐的脚步更近。卫国王廷格外紧张,每日廷议都因此事吵翻了天,有大臣谏言,盛邑天寒,卫王可以前往陪都避寒温养。卫国以木芙城为陪都,四季如春,的确是疗养的好地方,历代卫王都有去木芙城过冬的先例。
不过那里靠近旧都,离盛邑足足有二百余里。此时提出这种建议,无非就是要卫王前去避难。
第510章 反了反了(加更章)
所以又有一派廷臣反对,笃定褐军根本打不过三龙江去,也威胁不到盛邑。理由是廷军已经南下拒敌,镇北军也撵在敌后追赶,很快就能来个南北夹击,灭褐军于江畔。
卫王每天听他们吵闹,再看南方传来的战报成日价没有一个好消息,越发心烦。今天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有甚大事要发生。
就在这时,侍卫飞奔进来,将一封战报高举过头,呈递给他。
战报只有短短几句话。卫王一眼扫过,脸色大变,身形晃了一晃,似是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了。
侍卫赶紧动手去扶。
卫王嗓子都哑了,嘶声道:“召开廷议,快,快!”转念一想,忽然又点了几个重臣的名字,而后道,“算了,就找这几个人来书房。”
就这点儿功夫,他后背都湿了。
廖青受了刑,原本动一下都艰难,这时突然抬起头来,冲着他哧哧直笑。
见他如此,卫王一腔惊恐都化作怒火,本想再给他上一遍刑,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给他治伤,好好治,再把他清洗干净。”酷刑加身,又在暗无天日的大牢,廖丞相一身溃脓,早就奄奄一息。
听见这句话,他蓦地抬头,眼神惊讶。
卫王迎着他的目光,紧接着又道:“留下这个老家伙和他三个儿子,其余的廖家人——”特地顿了一顿,“都斩了。”
夺去几百条人命,从他口中说来,也就像宰鸡宰羊那么平淡无奇。
廖丞相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坐起,大吼出声,身上镣铐咣当作响。可是他短了半截舌头,无论怎样说话也是含含糊糊,教人听不真切。
卫王招了招手:“纸笔。”
自有人端出纸笔墨,放在廖丞相面前。后者激动之下,执笔的手都不停发抖——
“萧敬,你不得好死!”
廖家人就关在几丈开外,闻言大声哀号,有求卫王开恩的,有求廖丞相招供的,还有哭泣的、谩骂的,一时间声震天牢,却阻不住牢头冲进来,把人一个一个拖出去。
卫王的命令,立刻就要得以贯彻。
在这一片嘈杂中,卫王脸色铁青,冷冷道:“我真是不明白,为了一个假货,你怎么甘愿牺牲廖府上下几百条人命?”
廖丞相目眦尽裂,恨不得仇恨都化作刀剑,将眼前人千刀万剐。他接着又写道:“那是我孙儿!你的江山,本就是我孙儿的!”
“不可能!你孙子两年前就死了。”卫王看着他冷笑,“你真是走火入魔!”
廖丞相气力用尽,缓缓滑坐回去。家人的痛哭声都像钢针扎进他心底,令他抖如筛糠。
他大口大口喘气,忽然盯着卫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飞毫疾书:
“是真是假,你很快就知道了。“
他哈哈大笑两声,又写道,“萧敬,你的气数尽了!”
卫王嚯地站起,指着他对一边的行刑官道:”廖家人斩完,把人头一个一个拿给他看!“说罢,大步出了天牢。
那里头的空气太糟糕,卫王呆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气闷,出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也不见得头脑清明。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发呆,直到太监来报,几位大臣都在书房候着他了。
……
书房里,卫王将方才接到的消息交予几位大臣传阅,再看着他们的脸色迅速变得铁青。
这是一个大大的噩耗。
三龙江畔,廷军正与褐军鏖战,镇北军赶到。
两军会合,廷军正觉欢欣鼓舞,哪知镇北侯突然变脸,制住了廷军一众将领,夺取了指挥权。按理说这不是他带出来的兵,韩昭的名气再大,军队也不该买账。
可他却在这个时候祭出了杀招:
他居然尊卫国小王子、十二岁的萧宓为王,扯起了”尊裕讨孽“的旗号,指当今卫王弑父杀弟,残暴好战,不配为一国之君。
这支廷军的两位统兵大将却是见过小王子本人的,一个坚决不认,另一个却很快归顺于镇北侯,或者说,归顺于小王子。
早在镇北军反戈时,褐军就停止了进攻。茅定胜觐见小王子,跪拜顺服。
于是褐军与镇北军汇作一处,不费什么力气就渡过了三龙江,直往盛邑而来!
卫国军神、号称国之栋梁的镇北侯居然起兵了、剑指盛邑!
在此之前,从来无人怀疑他的忠心。镇北侯拉着军队从北到南,从南到中,始终兢兢业业替卫国打仗,从来不怨苦累。因此这一次起兵引发的震撼之深广,很可能为卫国百年来最剧烈。
到了此时,卫王终于明白,褐军为何会出现在卫国腹地。
如非镇北军有意放行,茅定胜拿什么飞越那般铜墙铁壁?他就不知韩昭还做了什么手脚,居然能让褐军一路北上却不惹官方注意,直到亮出獠牙抢了两个大城,别人才晓得褐军来了。
褐军和镇北军,他的两个心头大患,现在居然沆瀣一气了!
褐军在前,镇北军在后,以追击叛匪为由北上数百里。等到他们渡过三龙江,盛邑就失去了最大的天堑凭恃。
这时,镇北军距离国都只有区区六十里!
镇北侯借小王子之名昭告天下的时机,选得精妙无比。他必定想趁着这个爆炸性消息搅得卫国朝野震动不止的同时加紧行军,继续挥师北上!
镇北军的脚程极好,昔日从北境赶到东南前线,横跨整个卫国也不过用过了大半个月。如今这区区六十里,还不是转眼即至?
这等大事当然要放到廷议上去说道,但在那之前,卫王还要先开个小会。
他要问问重臣的意见。
国舅姚立岩当即上前一步,紧声道:“兵临城下,王上该走。”
卫王放在膝上的手掌立刻缩成了拳头:“怎么说?”
“叛军离盛邑不到六十里,这会儿功夫必定还在前进。镇北军加上褐军,人数超过七万,而盛邑驻军,加上城防军也不过两万人,一旦盛邑被围,不堪设想!”
“不能走!”他话音刚落,丞相涂庆重就上前一步朗声道,“王上,我们犹有一战之力!”
第511章 非左即右,非走即留
他原是大司典。廖青被打入天牢,涂庆重就被提上来接替他的职务。
“现今各支军队都在返都勤王路上。王上若是弃都撤去木芙城,将士未免心寒,今后更不好对抗叛军。”涂庆重朗声道,“盛邑承平百年,早已是高筑墙、广积粮,哪怕镇北侯来攻,坚守三个月也不在话下!”
盛邑原是靖国旧都,没经历过围城之战,因此高墙从未受损。卫国拿下它的百年间又是不断巩固,可称得上城防稳固。
“镇北侯想攻破这样的城池,至少要十倍以上兵力,也就是二十万人马方可一试。”他深吸一口气,“三个月时间,足够各方回护,镇北侯不足惧也。”
卫王凝思不语。话音刚落,姚立岩就冷笑一声:“三个月?韩家对盛邑的防备布局再清楚不过,又在城内遍布亲信,你怎知他不会鼓动奸细从内破坏?便是廖青那样的逆臣,都有人劫天牢相救。”
廖家人下狱以后,有异士偷进天牢搭救,结果被宣龙卫逮住砍了脑袋,杀鸡儆猴;失势的廖家尚且如此,兵权在握的镇北侯在盛邑得有多少党羽?
他识得的人,恐怕抓不完也杀不完。并且韩家历代都在廷内深耕,亲友众多,甚至不少肱股重臣,卫王怎么能下手?
盛邑钢铁一般的防御,对镇北侯能起多大效力?
见到卫王目光闪烁,涂庆重赶紧道:“王上莫忧,国都可是有坦足巨人这样的城防利器!”
姚立岩摇头:“那五具坦足巨人是很了不起,可不能时时出动!”
涂庆重大声道:“即便它不能时常巡游,对叛军的震慑力已是惊人。”
昔年靖国建造盛邑之前,刚刚洗劫了一个小国的国库。那国家富得流油,国库里的宝贝都能让靖国二十年吃喝不愁,尤其精金和陨铁多得吓人。抢来的钱花着不心疼,靖国就用这笔横财制造了六具坦足金人,并且与盛邑城墙巧妙嵌合。
坦足金人每具都高达十二丈,是精金与陨铁按比例混合铸就的金属怪物,并且加入了星银砂,强度惊人。
没人知道这样一具坦足金人到底有多重。但它躺下来就地一滚,就能碾死大片人马。
可惜的是,这种国防利器直到靖国灭亡也从未被动用过。
除了靖国当时的具体情况,坦足巨人一直躺在城墙里睡大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威力虽大,但消耗也同样巨大啊。
姚立岩紧声道:“每动用一具坦足巨人,十息就要消耗黄金千两。城墙里有五具巨人,十息内就要用掉五千两黄金!”
威力越大,消耗越大。坦足巨人以黄金驱动,其实就是烧钱的战争傀儡,并且还是无底洞。
他额头都沁出汗来:“镇北侯也知道此物存在,我们难收出奇不意之效。并且国库里的黄金锐减,这场仗后面怎么打?”
韩昭既然知道坦足巨人的秘密,对这大杀器一定会事先防御。卫廷开出坦足巨人有震场之效,但面对有备而来的敌人,杀伤力未必就好。这样说来,性价比就不高。
打仗就要烧钱。要是早早把国库里的金子都挥霍完了,以后卫王拿什么跟镇北侯、跟那个冒牌小王子打仗,信仰吗?
姚立岩喘了口气,接着往下说:“再说靖国已经灭亡百年,坦足巨人还能不能用?大卫接手靖国时,这坦足巨人就已经坏了一具。”什么神兵法器也熬不过时间的损耗,再怎样坚固的傀儡也不能例外。
毕竟它内里还有精密的元件,并不只是铁疙瘩。
涂庆重辩道:“怎么不能用?每隔三年,王廷都要拨专款维修巨人。”
“那也只是维修。”姚立岩看向卫王咽了口唾沫,“我们从来没有启动过。”
这不是废话吗,一启动就要黄金千两,卫王再是财大气粗也不可能试着玩。再说七八年来征战不断,国库早就吃紧。
卫王阴沉着脸:“近六年来,修缮巨人的专款都挪去填补军费了。”
维修巨人可是好大一笔钱,老卫王父子都不认为敌人短时间内能攻到盛邑城下,那就把好钢用在刀刃上,先解决军需才是正经。
打仗缺钱的时候就要东挪西凑,拆东墙补西墙,这种事习以为常了。
涂庆重瞠目,勉强道:“那么至少能动用一半罢!”
卫王看向其他几位大臣:“你们呢,有什么说道?”
那几位也分挺姚立岩和涂庆重,争得面红耳赤,并无其他有用建议。
事实上,卫王也明白当前局势已到了非此即彼的关头,是走还是留,没有第三条路。
眼前全是人,卫王却没有一点安全感。他掌心全是冷汗,只有一个念头往复盘旋:“怎么办,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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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亮,燕三郎就喂好了猫。
这个季节,盛邑外河的小鱼都抱了满腹的卵,燕三郎以之剁碎拌米粥,猫咪能舐到碗里一个饭粒都不剩。
白猫吃到肚皮滚圆,连动作都不灵活。少年趁机挠了挠她的肚皮,她很不开心,但挥爪的速度都明显变慢。
嗝,太饱了。
燕三郎这才收猫入箱,出去吃他的早点。
是的,燕三郎、贺小鸢已经身在盛邑。
镇北军和褐军还在三龙江畔对付廷军的时候,他俩就已经披星戴月赶往卫都,刚好就在镇北侯起兵的消息传到王廷的前一天抵达了盛邑。
“廖家余孽”已经被擒,盛邑对进出人员的审查没有上一次严格,再说还有韩昭在国都的势力相助,他们不费太大力气就潜了进来。
他们入住的,仍是燕三郎上一次下榻的小院。隔了数月再来,物是人非也。
此时燕三郎正在食铺里吃豆花。盛邑大街小巷不知道有多少家铺子卖糖水,但这家的豆花与别处都不同,除了常规的香软热之外,居然还有一股奇怪的韧劲儿,像皮冻。
豆花可甜可咸,燕三郎要了甜的。那就是热腾腾的豆花上面浇一大勺红糖水,再点十几个炖到酥烂的红豆,呼噜噜顺喉吃下去,比什么都过瘾。
第512章 卫王要逃?
这里配豆花的绝佳搭档是油条。刚起锅的黄金油条油分很大,但又香又脆,吃在嘴里嘎吱作响,这么一口豆花配一口油条吃上半刻钟,初冬的寒气就不知道被赶去哪里了。
燕三郎的食量有点儿大,豆花用比脸还大的海碗盛装,他吃了四碗。油条也只要了十根,因为他还要了八张南瓜烙饼。
原本他应该还可以吞下第九张饼子,不过贺小鸢从对面一家车马行的大门里走出来,迳直在他对面落坐。
“来碗豆花,浇卤子。”
燕三郎忍不住多盯了她两眼,贺小鸢抚了抚自己的脸:“很吓人么?”
“不。”燕三郎很有礼貌,“恰到好处。”
贺小鸢改了容貌。
她原是个美人,没有哪个女子不爱美,但她的容貌于接下来的行动有碍,毕竟长得漂亮的姑娘走到哪里都惹人注目。是以贺小鸢除了画粗眉毛之外还稍微动用一点药物,把腮帮子变肿了,嘴唇变厚,原本白净的面颊还长出了雀斑。
说来有趣,只做这么一丁点手脚,俏丽娇妍的美人就变得平平无奇,但燕三郎还是能一眼认出她来,毕竟五官的轮廓还在。
可见“美感”的产生源于精巧的搭配,少一点儿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