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物虽然稀罕,却不是绝无仅有,有位医官就看不惯她尾巴都要翘去天上的样子,微微一哂:“这里谁不知道那是试毒的良剂?”
“纸条呈深蓝,说明这茶里寒气太过。”贺小鸢补充道,“鲎妖待在深海里时,血液就是蓝色的。”
罗大人却没心思去管鲎妖小知识,迳直接过杯子,果然入手冰寒!“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寒气像是能顺着手指、胳膊一直入侵,倘是多握上十几息,那寒意就沁到了心底去。
古怪的是,先前他赶来时也碰过这个杯子,温度正常。并且不仅是他,在场所有医官都检查过了,没觉出有甚古怪之处。
可是现在这杯子却冻得像冷窖里取出来的冰块,偏偏表面也不结霜。方才众医官已经检查过它,确认它没有问题,现在也没人再去碰它,居然漏过了这样的异状。
明明放在炉火边上,为什么它越来越是寒凉?
他看了看杯子,乃是很正常的陶杯。原本住在这里的寨民不知用了多久,色泽都有一点黯淡。
“若是杯子没问题,茶叶没问题——“贺小鸢转头问侍女,”唔,茶叶没问题吧?”
侍女赶紧摇头,有一名医官也道:“我方才专门验过茶叶,无毒无害。”
贺小鸢接下去道:“——茶叶也没问题,那或是水有问题了。”
医官中最年长者已经接过罗大人手中陶杯反复察看,这时面色凝重:“我们要重新验过。”
他们都是宫廷医官,医术精湛,既已发现突破口,就不需要几个随队大夫再插手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新一轮的诊断、讨论,杯子里的水也被重点关照。
又过了一刻多钟,医官首领才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向罗大人递上新药方:“大人,有赖于这位姑娘的新发现,方子和药量都做了调整,但若说药量加倍,那是绝不可行的!”说到这里看了贺小鸢一眼,后者“切”了一声,翻个白眼,“那还不是我查出来的病因?”
她说的是实话,但众医官都没给她好脸色。
说到底,这不过是个不入流的随队大夫而已。
罗大人点头。既然医官们胸有成竹,他的心也放了下来:“病因就是沏茶的水?”
“是。”医官们道,“那井水寒凉彻骨,并且释效缓慢,所以我们方才拿这杯子并未觉出异常。偏偏它不仅被拿来冲茶,还用于擦体降温,这样寒毒就一次又一次侵入病人身体,也是我们屡屡用药拔除不止的原因。”
罗大人向其他医官挥了挥手:“行,快治吧。”又转向为首的医官问道,“这寒毒怎么来的?”
“寒冬时节,深山地底沁凉。从那里涌出的井水也带出了寒气,这不奇怪。”医官解释道,“不知那口井水今晚还有别人喝过么,可有中毒或者高烧案例?”
这就要问几个随队大夫了,毕竟仆丁和役夫们要是生了病,就会来找他们。
几位随车大夫都摇头。于他们而言,这一晚上太平得很,在侍卫找上门前,他们睡得正香呢。
“那就是病人体质问题,才会被寒毒趁虚而入。”医官轻声,“廖……这位的身体亏耗过度,拖得一日是一日,早晚数症并发,这才是获病内因。寒毒不过是个引子。”他本来还想说病人再也受不得舟车劳顿了,不过想起眼下环境,这句话又咽回肚里。
罗大人嗯了一声:“尽力治好,先熬过这几天再说。”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去。
谁敢拦下他?
燕三郎咕哝了一句:“金子,说好的……”
声音不大不小,含含糊糊,但刚好能让罗大人听见。
罗大人脚步一顿,向左右吩咐一句:“赏!”
很快有人送来黄金百两。贺小鸢笑逐颜开收了去,另外两个随队大夫盯着她手里的金票直咽口水。
百两黄金可是很沉重的份量,搬运不便。罗大人给的乃是陆通钱庄的金票,这家钱庄背靠卫廷,到目前为止都是信誉优良。
当然,卫国眼下正逢剧变,今后经济民生有甚变化可不好说。贺小鸢两人作为随队大夫,哪敢再跟罗大人讨价还价。
燕三郎还听见罗大人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去查井水……寨民反应……“
这人终归不放心,要去彻查井水里是不是被人下了毒。不过贺小鸢用毒的本事还在救人之上,燕三郎并不担心罗大人能查出什么来。
医官们都在忙忙碌碌,几位随队大夫呆在屋子里袖手旁观,倒是落得一个清闲。
病患未好转之前,卫兵不会放他们回去。
燕三郎中途去了一趟茅房。这里的五谷轮回之地掩在树林当中,离黑石屋还有一段距离。
他走出来后,刚取瓢子从石臼里取水冲手,耳边忽然传来千岁的声音:
“卫王身边有高人同行,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燕三郎下意识抬头去看高处。上头还有一座小孤峰,不高,但显眼。看来卫王就住在那里。
“不止一个。”千岁冷冷道,“有些人格外擅长匿形之术,气息不显,但我还能感觉到危险。”
“你也打不过?”
他问得太简单粗暴,千岁噎了一下,语带恚怒:“胡说八道!只是我的愿力宝贵,不可胡乱浪费!若仅有我们三个出手,这趟说不定都捞不回本钱!”
“好,我知道了。”就是打不过。但燕三郎并不争辩,两人心里有数就得了。
要知道这次木铃铛给出的是红光任务,那报酬大概是青光任务的百倍之多。即便这样她还认为一不小心可能亏本,那么山顶上的人有多难对付,可想而知。
第529章 让他来找我们
当下他整理一下衣物就回去了。
贺小鸢正坐在中屋,找了个角落坐着,边喝茶边等结果。另外两名随队大夫有些好奇,找她套近乎,结果被她毫不客气地怼了几句。
碰了这么个硬钉子,两位大夫也不想跟她多说话了,抬腿就离他俩远远地。
外室和卧房都有卫兵把守,但中屋无人。
瞅着左右都没耳朵,也没人理会他俩,贺小鸢这才悄悄布了个小小的隔音结界,确保声音不会走露出去:“你可知那病人是谁?”
燕三郎不假思索:“廖青廖丞相!”
那人受过非人的折磨,身上处处都是酷刑的痕迹,并且可以看出是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早在卫王弃都西撤之前。
并且他能和廖太妃一起当狱友,让卫王撤退时也要带在路上,让罗大人那般着紧他的生死呢?
再结合此人的年龄,燕三郎脑海中的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当然是前丞相廖青!
廖家人基本都被处死,除了当时被软禁在宫里的廖太妃之外,只有廖青和几个儿子活了下来。得知这消息时,燕三郎就判断卫王要逃了,而把廖青带在身边,紧要关头也能当一张底牌来用。
毕竟韩昭拥小王子萧宓举事,而萧宓是廖青的外孙。卫王抓来了裕王的生母和曾祖父,假设镇北军真地赶上来了,韩昭看在萧宓的份儿上,也不能不顾廖青的死活。
所以,廖青得活着。
贺小鸢当然也明白这一套道理:“好极,看来卫王的确就在乌石堡!”
廖青既是卫王的底牌之一,那么他在哪里,卫王也就在哪里了。
她脸上的笑容越发凛冽:“看来我的运气当真不错。”这就叫错有错着,居然当真跟上了卫王的队伍!
燕三郎低声道:“不忙动手,先把这消息传出去。”己方只有两人,镇北军若能及时赶来,那就是莫大的助力!
“知道。”贺小鸢深吸一口气,“待离开乌石堡再说。”这一夜折腾下来,天都快亮了。
“趁这功夫,我还要对付一个人。”燕三郎也不跟她客气,“钱公公。”
钱公公是卫王逃跑时带在身边的大太监,看起来品阶很高,他多半知道苍吾石的下落。这才是燕三郎的当务之急,否则那顶王冠若是还留在盛邑当中,他就多走了近百里的冤枉路。
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
“你方才也在他身上动手脚了罢?”
贺小鸢微微一笑:“当然。”
燕三郎侧头看着她:“你在井水里下了什么毒?”
“寒毒。”贺小鸢耸了耸肩,“万丈深海里孕育一种寒晶,只需要指甲盖大小,就能改变周围水域。那并不是导致表面的低温,而是深入骨髓的寒毒,你打上这样的水,烧开几次都没用,喝下去必生寒气。”
“我看其他寨民无事?”当时一同取水的还有多人,至后半夜也没有病患找上门来。
“暂时无事而已。”她笑得饶富深意,“到天亮你再看看?”
燕三郎想起她在廖青榻前的表现,就像个浅薄的随队大夫,连药剂药量都判断错误。其他医官不把她放在眼里,那位罗大人才不会疑心到她身上去。
真是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个女人啊,燕三郎挠了挠头,不对,千岁排第一,贺小鸢才能排去第二。“廖青几近枯竭,所以寒毒发作最快?”
“正是。”贺小鸢悠悠道,“病疫总从最薄弱处爆发,我们这回也是误打误撞,弄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
原本她在井水里放入寒毒别有目的,不过眼下这结果反而更好。至于廖青差点因为寒晶送命,那关她什么事?她可不在乎一个卫人大官的生死。
燕三郎看着她,不掩眼中的好奇:“你到底如何将寒晶放进井里?”贺小鸢根本没靠近水井,莫说其他人了,连站在她身边的少年都没看清她怎样出手。
贺小鸢笑了笑,反问他:“我有没有问过,那个神出鬼没的红衣女人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
没有。燕三郎懂了,谁还没有几个小秘密?
他切换了话题:“我们去请钱公公吧。“
“钱公公哪有那么好找?”贺小鸢摇了摇头,“这货晚上八成也要陪在卫王身边睡觉。”
卫王夜寝,太监就要在外间守夜。
话虽如此,她脸上却没有忧烦之色,燕三郎就晓得她有对策了,很是配合地问了一句:”那怎么办?”
“自然是让他来找我们。”贺小鸢微微一笑,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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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重要情报,钱公公策马上行,很快到了乌石堡上界。
这寨子依山而建,越往上房屋越少,小孤山上只有五座黑石房子,整砌得比别处都好。
当然,现在这里被征用了。
夜已深沉,但五座黑石屋灯火通明。周边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地面,连棵小树都没有,显然任何潜入者在这里都无所遁形。
钱公公才靠近,中间的黑石屋里立刻有人出迎。“钱公公,王上好不容易睡着。”
“十万火急!”钱公公同样小声道,“国都的情报送到了。”
他随着小太监走了进去。
紧接着有一人从外围的石屋踱出,对他道:”钱公公,得罪了。“
钱公公站定不动,这人绕着他洋洒红色粉末,并且注意从头发洒到靴子。粉末并不沾人,落下之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仿佛四下无踪。
”很干净,请吧。“这人摆了个请通过的手势,钱公公大步走向正中间的黑石屋。
这红色粉末,就是用来检验残余的神通和咒术,毕竟这世上的诡祟之术防不胜防。如果钱公公身上被人做了手脚,粉末自会挂身、变色,以提醒主人。
材料很珍贵,但值得。
就耽误这么点功夫,原本在黑石屋中休憩的卫王已经坐起,披头散发,眼里的血丝未褪。侍女端来清茶,他不理会,只对着钱公公伸手:“拿来!”
太监就是他的家奴,在奴才面前不需要顾及形象。
第530章 理清原因
钱公公双手呈上皮卷,卫王一把抢过,随便扯开火漆印。他只看了第一句话,就觉眼前一黑:
“国都午时沦陷,韩昭携叛军进驻。”
“怎会这样!怎能这么快!”卫王一把抓起茶杯,咣啷一声摔在墙角,“涂庆重不是担保他会拖住叛军么!”
周围宫人惶恐,一起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喘。杯子碎片反蹦回来,划破侍女眼角。
鲜血沁出,可她动都不敢动一下。
“废物,当真是废物!”卫王粗喘几口气,强抑心头砰砰乱跳,这才接着展卷阅读。
气血上涌,他手都有些颤抖。
皮卷上的文字言简意赅,但是将盛邑发生的事都描述到位:镇北侯兵临城下,涂庆重等坚守不出。韩昭将小王子带到战场,与留守群臣对峙。
最重要的是,涂庆重请出太庙里供养的血蝉给“小王子”验明正身,居然证实他当真就是王室正统血脉!
涂庆重当场就哑口无言,只得放镇北军进城。
当天夜里羽林军叛变,迎萧宓入主天耀宫!
看到这里,卫王忍不住一拍桌子:“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萧宓之死千真万确,他都见过了信物。如今那个觊觎他王位的小贼,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可是血蝉不会出错。多年来,卫国王室一直都用这种方法验证血统的纯净度。这回血蝉长出的血红翅纹清晰,就说明那小子的确就是老卫王的直系后裔!
这是怎么回事?
钱公公凑前一步,紧声道:“王上,廖青的孙女廖红泫十二年前、哦,算到现在应该是十三年前突发怪病被送走;前些日子,宣龙卫发现她在荷香镇已经嫁人生子,那孩子与裕王年岁相仿,面貌神似。您看这?”
话才说完,他就觉得肚子里一阵绞痛,险些一下坐去地上。不过在君王面前绝不能失礼,钱公公还是咬牙忍住了。
那一夜朴鱼追查廖红泫下落,却再也没回来。但马儿掉落巨坑之前发生的事情,宣龙卫事后如实上报,是以卫王也知道廖红泫过去十年都住在荷香镇,并且还嫁了人、生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