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郑重道:“通常情况下能逃进人间的鬼物,法力低微至极,害不了人,最多只能吓人。不似眼前这些。”
他们说话已将声音压至最低,距离这些怪物又远,可是老妪身上的鬼娃朝着空气嗅了嗅,突然一齐转头,朝向这里!
它们眼中有幽幽青光跳动。白苓被它们看得头皮发麻,一伸手就要关门。
燕三郎却按住了门板,冲她摇了摇头,又做了捂嘴的手势。
换在以往,白苓我行我素惯了,哪会听从旁人?但现在么,她咽了下口水,乖乖捂起了自己的嘴。在这荒怪之地,她能依靠的只有身边的少年了。
燕三郎又指了指自己心口,继续比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这意思很好理解:放缓心跳。
白苓闭上眼,努力平复心境、调息降脉。
燕三郎的呼吸早变得若有若无,连心跳都放缓下来。
进入同悦客栈之前,他和白苓都用上了隐魂香。半个时辰之内,这些东西都很难感知活人的气息——只要不是近距离正面撞上。
千岁就没有这样的顾虑,正对他道:“鬼母不该出现在人间,尤其五子鬼母甚是强大。”六界之间壁垒森严,饿鬼道里也只有最低级的鬼物可以冲进人间,五子鬼母很显然不包括在内。“还记得青莲山中,被凌远的《空山》画卷镇压的修罗道入口么?”
燕三郎点了点头。
修罗道与人间的通道被打开,饿鬼道更高级的鬼物入侵这里。把这两个意外放在一起,再迟钝的人也能嗅出麻烦的味道。
两个活人都平心静气,鬼子往这里看了几眼也失了兴趣。接着,鬼母就转头走了。
燕三郎这才返身走回客栈前厅。
过了屏风,他的脚步一下停住,白苓也长长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还是那个茶厅,可是桌椅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灰,窗棂已经朽烂,仅剩的两三张破烂窗纸迎风飞舞。
桌上的油灯仍在,早就不再发光。罩子上厚厚的油灰显示,它已经被弃置多年。
穿堂风不知疲倦,吹得两人寒意都透进了心底。
燕三郎往前走了两步,忽闻“喀啦”一声响,他就低头看地面。
看得有点久,白苓悄声问他:“怎么了?”接连怪事太多,她好像有点麻木了,反而不再大惊小怪。
“铺的地砖。”他刚好踩在一块碎砖上,才发出了方才的动静。
“所以?”地板铺砖怎么了?白苓不明白。
“方才我们走进的二楼茶厅,地面铺的是木板。”还能嘎吱响呢。
白苓闭上了嘴。早知道亮灯的屋子里必有凶险,可他们到底踏进什么地方了?
燕三郎面沉如水,快步上前,推开了茶厅的门。
见过那许多怪事,他也有心理准备,甚至暗自执起赤鹄,准备跟埋伏在门外的敌人来个遭遇战。
他也明白了,这一切的幕后安排者不容许他们另辟蹊径,只许循着他设计好的路线前行。
吱呀。
他的呼吸一下顿住。
门外哪里还是客栈二楼的长廊?更不用说街道了。这里一片旷野,杂草荒树丛生。
门前两只鬼物游荡,木门一开,它们就和燕三郎打了个照面。
近在三尺内,它们立刻就嗅到了活人的气味,想也不想就扑了上来。
这全凭本能,白苓从它们脸上不仅看到了急迫,还有奇怪的仇恨。
对活物的痛恨。
燕三郎抽出长刀“赤鹄”:“速战速决。”
后面满坑满谷都是怪物,他可不想惊动更多。
有一头怪物正要张口嘶吼,微光划过,白苓斩下了它的脑袋。她得意地偏了偏头,正好看见燕三郎将一枚流星锤模样的武器塞进另一只胖大怪物嘴里,堵住了它的吼叫。
那原本是它的武器。
而后,他才从容不迫斩首。
两只怪物身首异处,尸体并不流血,只是散成泥块,卟啦啦铺了一地。紧接着,泥块当中冒出一点绿光,飞快向谷底遁去。
若是两人细看,当能发现这绿光是个缩小版的鬼物,头面狰然,只是失去了形体,连魂身也不到半个拳头大小。
它们失了身体,惊惶恼怒之极,就要张嘴尖啸,琉璃灯却自虚空中浮显,恰好就挡在它们面前。
无形的吸力传来,这两只鬼物还未来得及逃开,就被吸进灯去。
灯焰打了个小小的爆花,像是人吃过饭打个小嗝。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909章 陌路相逢
白苓惊魂甫定,看看灯,再看看地上的泥块:“这、这不是它们的身体?”
“饿鬼道众也是鬼物,没有实体。”燕三郎也读过不少杂书,这时不假思索,“它们喜欢用本界的污土塑造泥身附上,以作保护之用。”
魂体在人间行动不便,尽管只是泥塑或者木身,都有保护作用。他看过不少杂书,此中就有论述。
这俩玩意儿一旦尖啸出声,后果不堪设想,还好千岁出手了。
燕三郎往前走了几步再回头,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位置——
身后哪里还是“同悦客栈”?只不过是座孤零零的小木屋,长宽都不过几丈,更没有二楼。
木屋又破又旧,座落于一面斜坡。燕三郎两人走上坡顶,发现自己立在半山腰上。
山不高,前后都是沟壑。
千岁在少年耳边道:“月亮何时出来了?”
头顶一轮明月,又圆又亮。
他们从城主府出来时,月儿就这样亮,不知何时消隐。他们从这未知之地出来,月儿又出现了。
燕三郎举头望月,忽然道:“或许它就没消失过。”
这是什么意思?白苓正在琢磨,就见少年快步向前,去翻山脊了。
那里,有怪声传来。
她也赶紧跟上。
这山是圆锥形。从方位判断,方才他们立于南坡,现在则去往北坡。
越往北,古怪的声浪越大。
前方一片茂林,燕三郎蹿入林中疾行,复百步,乃到一处断崖。
他就在崖后的大石边矮下身子,往下观望。
白苓依样画葫芦,也在他身边蹲下。饶是她现在自诩见怪不怪,望见崖下一幕也不由得头皮发麻:
断崖正对的半山腰上,密密麻麻全是坟冢!
南坡的鬼物数百她都嫌多,这里却是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了!
白苓咽了下口水,连呼吸都放轻了。
若被发现,一定就没命了吧?
与南坡不同,山腰裂开一条巨大的豁口,里面青光澹澹,不时有鬼物钻入或者钻出。
与此同时,燕三郎忽觉脖子上有动静传来。他隔着衣裳抓住木铃铛,发现它在发热。
有任务?
趁着白苓紧盯下方,燕三郎飞快拿出天衡看了一眼。
木铃铛闪着橙色的光。
也即是说,完成任务给付的报酬,仅比红光任务少一点点。
铃铛上闪着两个字,燕三郎已经很熟悉了:
“界垒。”
这里的界垒当然出了问题,否则底下怎会有那许多饿鬼蹲守?一经木铃铛发现,它就立刻发下任务。
怎么完成呢?燕三郎沉吟。千岁在他耳边道:“看来又是封印界垒的任务。”
毫无疑问,两界界垒受到破坏,才会令更强大的饿鬼冲进人间。这样说来,他们的任务就是缩小或者修复界垒漏洞?
白苓忽然伸手一指:“他们在这里!”
豁口前方,也就是鬼物最密集之处,有莹莹蓝光透出。
就不必说这光芒有多么吸引周围的鬼物,它们几乎将它围得密不透风。以此为中心,鬼怪们叠得里三层外三层,蠕动不已。从燕三郎这角度看去,底下就好像整锅烧开的沸水。
燕三郎也是仔细辨识了好久,才发现鬼物簇拥中心居然有个蓝色光罩!
不消说,里面有活物,才会引得这么多鬼物前仆后继。
那是他的老相识了:
海神使!
他们一行人都躲在光罩当中,燕三郎猜想这应该是某种结界,能够隔开外头的恶物。包括海神使在内,有四、五人席地而坐,双目紧闭。其他人立于附近,像是给他们护法。
燕三郎对于迷藏遗民这种形状并不陌生,见状心头一动,再去观察谷底。
果然,空气中有四、五道蓝光低飞,在鬼怪当中穿行。
被它们击中的鬼怪都会捂着脑袋倒下,大声惨叫,但很快就不再动弹,然后在旁观者眼皮底下飞快消失,原地只剩下一团蓝光。
如此,蓝光可以接连化掉四、五十只鬼怪,而后折返结界内休息稍顷,再出来如法炮制。
这种行为,引得周围的鬼物愤怒异常。燕三郎方才在南坡听到的尖啸,就是它们的怒吼。
“这是什么情况?”白苓怎么觉得,底下这些鬼怪才是受害者?
“吞噬。”燕三郎看不见千岁,但听得出她的声音异常凝重,“迷藏幽魂在吞噬这些东西。”
是了,迷藏幽魂是经历世界毁灭后留下来的灵体,也算鬼物,和饿鬼道众生有相似之处。或许,也可以“互补”?
燕三郎关心的是:“吞吃鬼物,对它们有甚影响?”
“饿鬼道众生原本就会互相吞噬,这也是它们的进阶之路。”千岁沉吟,“不过迷藏幽魂来自另一个世界,从本质上与它们不同。这样吞噬,大概会……积食难消?”
但勿庸置疑,迷藏幽魂的吞噬之法比起人手杀怪要迅速得多。蓝光飞舞一圈,周围的鬼怪就被清空,于是众人可以朝着地缝继续前进。
就连千岁都承认幽魂的魂力惊人,可惜受限于皮囊的孱弱,恐怕发挥出来的力量不足一成。对付这些饿鬼道的炮灰,它们自然不在话下。
白苓喃喃低语:“他们去地缝做什么?”附近所有鬼物都被吸引去谷底了,他们很安全。
“或许打算封上地穴,或者又有其他打算。”燕三郎已经看明白了,“否则鬼怪无穷无尽。”
幽魂不惧恶鬼,可是他们的皮囊怕啊。如果皮囊死亡,他们不能长时间曝露在空气中,也会同殁。因此海神使一定要在自己犹有余力时,迅速将冒出怪物的缝隙给堵上。
他低声道:“我们的运气不错。”
“不错?”白苓没听懂,“哪里不错了?”莫名其妙掉进鬼冢,还叫做运气好吗?
“我们出现的位置在山坡上。”还是空无一物的旧屋,从开始就掌握了主动,“若像海神使这样,一出来就在地缝附近,就算有隐魂香都是无用。”那可是鬼物的老巢正中啊。单挑上万鬼物,他自认还没有这样的能耐。
第910章 绝境
千岁洋洋得意:“多亏我用出福生子,不然你现在焦头烂额。还不快点谢我?”
少年叹了口气。想起千岁身上的福生子,他只觉芒针在背。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她背了三天的福生子,后头还不知道噩运要怎么反噬呢。
只是这种事儿愁在前头也是无用,当下最要紧是尽快找到弥留之境。
听燕三郎描述,白苓浑身寒毛直竖,喃喃道:“我们为什么被传到这里?就为了打鬼吗?”这地方除了恶形恶状的怪物,什么也没有啊。
燕三郎摇头:“说反了。”
“让鬼打……我们?”
“这就省去了幕后人自己动手。”燕三郎低声道,“如果桃源真有‘守护者’,他对外来客可不怎么友好。”
眼看海神使等人战得如火如荼,两人悄悄后退。
白苓只觉,过去十七年见过的怪事加在一起,都比不上这两天:“现在去哪?”
“找到出去的路。”燕三郎往后一指,“趁着海神使给我们争取时间。”
在这里再多逗留,只会增加路遇恶鬼的危险。当然,燕三郎极不愿与迷藏幽魂共困于一个狭小天地。
结果两人潜行数里,见到的都是数不胜数的坟冢和游荡的鬼怪。尽管有隐魂香护体,他们也要极尽小心,才能避开这些对魂魄格外敏锐的怪物。
饿鬼道里,到底逃出多少怪物?
两人边躲边找,也不知走了多久。这片荒野似乎无远弗届,始终没个尽头。
路过一片林地,燕三郎忽然一把抓着白苓的肩膀,躲去大树后面。
他的动作绝不温柔。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道蓝光从林子外头飞过,似在逡巡。
燕三郎冲她比了个噤声屏气的手势,她赶紧照办。
很快,蓝色光点就飞走了。
白苓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他们也在寻找出路?”
“对。”要是狭路相逢,可就有麻烦了。在这种绝地里,他不想和海神使决一死战。
千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忽然道:“幕后人把我们传进这里,说不定想让我们和海神使互殴至死呢,他好省点手脚。”
燕三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白苓忽然伸手往斜上方指去,声音都哑了:“那,那里是不是……”
她指着对山上一个斜坡,半坡有座矮木屋。
屋子好眼熟。
“是。”燕三郎的心也沉了下去,“就是我们方才走出的木屋。”
“我们走了回头路?”
少年摇了摇头。
不是回头路,而是绕圈路。他们走了这么久,其实一直都在本片区域绕圈子,从未远离。
白苓咬着唇道:“这是不是鬼打墙?”
“或许。”燕三郎并没有否定她的猜想。无论幕后人用出什么手法办到这一点,都算得上极其高明了。
就连千岁,都被他蒙过去了,一直没有察觉到这种异常。
他低低问了一声:“是阵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