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很生气的模样,千岁顿时大喜:“正是此理!”
见她笑靥盛绽,犹胜百花,燕三郎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长叹:“出去吧,他们该来了。”
事实证明,海神使的耐性比他料想的还要好。
他走回废墙边上,又等了半个时辰。
白苓等啊等,等得腿都麻了。
这大半夜不睡觉,蹲在破墙后面等鬼现身,于她而言也是新奇经历。
她想跺跺脚,但在燕三郎注视下还是没敢伸腿,只搓了搓手了事。两人都害怕发出太大声响。
时间越是推移,她就越不耐烦:“你怎么知道,它会来呢?”
“它也能追踪奈罗。”燕三郎也给千岁答疑,“天赋。”
海神使的天赋。
千岁听懂了,但白苓如坠云雾中:“什么天赋?会追踪的天赋吗?”
燕三郎突然竖指在唇前,无声“嘘”了一下。
来了。
看他脸色郑重,白苓也下意识屏住呼吸,全忘了自己方才绕过隐魂香。
几息过去了。
十几息过去了。
几十息过去了,街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没人呀,这家伙会不会搞错了?白苓转头去看燕三郎,却见少年盯紧窗外,目光如刀。
来了。
她赶紧再看窗外,只见长街沉霭中果然走出几人,打扮与寻常百姓无异,领头的却是个女子,年过三旬、脸庞姣美,只是面色有点苍白。
这几个,就是燕三等待的人……哦不对,鬼么?
白苓看了看地面,每个都有浅淡至几不可见的影子。
这几人走到小楼前方,也站定了。女子上下打量小楼:“就在这里了。”
她转头吩咐两名手下:“留下断后。”说罢,就走去门前。
她似乎也是长吸了一口气,这才推开了门。
“吱呀——”这动静在空寂无人的夜里听来,格外碜牙。
紧接着,她带领其余人跨过门槛,消失在小楼的黑暗中。
他们进去了。白苓扯了扯燕三郎的衣袖。打头阵的已经进去了,他们何时行动啊?
燕三郎对她微微摇头,不急。
方才海神使在城主府重创奈罗,抠掉它一只眼睛,燕三郎就猜到她还会从城外趁夜折返回来,继续追查弥留之境的线索。
吴城主也说了,这怪物无数年来都在桃源全境游荡,若说本地真有守护者,它大概知情。而燕三郎也知道海神使的天赋特殊,她既然碰过了奈罗,很可能动用共享视域的天赋来观察它的走向。
也就是说,她很可能通过奈罗的眼睛,“看见”弥留之境的守护者!
这种优势,他无法比拟。更何况方才千岁发现,放在奈罗和涂杏儿身上的诡面巢子蛛联系中断!
它被发现了。
……
城主府里一片忙碌。
围观的人群已被驱散,府兵和下人们忙着善后事宜。
“外墙的破洞,明晨之前就能补好。”总管来报告好消息。城主府就代表了此地主人的颜面,莫名被飓风刮破一个大洞,像什么样子?“另外,堆放烟火的工房被刮坏,明晚的花火大会会受些影响,您看是不是要再赶制……”
花火大会可是潘涂沟的招牌,已经举办了十余年之久,也是地方实力强大的象征——在人都吃不饱饭的地方,谁还有心思制焰火、放焰火?
此前吴城主也用它聚拢人气,一直都很关注花火大会的举办。
“都行。”吴城主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些琐事上,“当前另有急务,你着人去翻账籍。”而后把燕三郎的请求说了,“找出这么个人,越快越好!”
“姓汪,名字里带个铭字?”总管唯唯喏喏,“这就去找,但咱们的管事里面只有两人识字识数儿……”
会认字、会算术,这可是了不得的技能,整个城主府也没几人会。
“去吧。”吴城主眉头微皱。换在从前,他的手下怎可能如此愚钝?
总管应了一声要走,忽有所想,转身过来道:“对了,咱们府里好像就有个管事是姓汪带明的。”
吴城主目光微凝:“谁?”
“叫汪铭直,年方弱冠,在府里做账,也帮着做潘涂沟的户口帐籍。”总管道,“他长得好看,人也斯文,很得府里丫环们喜欢。”
弱冠?那就才二十岁左右,正符合那姓燕少年的描述。不会这么巧吧,他要找的人,一直就在自己府里?吴城主更感兴趣了:“他什么时候进府,我怎不知?”
“约莫是两年前吧。他说自己能写会算,我测过以后就招进府里了。”总管汗颜,“我报给您了,可那时您忙着打仗,听过就……”
听过就算了。吴城主知道,那时他紧忙着攻打其他城池,哪有空管自己府里的下人?
可是,两年前?
那会儿他刚刚打下城主府,把潘涂沟收入囊中,这姓汪的就来了?天底下有这样巧的事儿?
“他人在哪里?”
总管干巴巴答道:“这会儿,应该在家里睡觉吧?”大半夜的,活人当然在自己家里睡觉啊。
“废话!”吴城主呼出一口躁气,“我问他家在哪!”
“哦,我这就去查!”总管一溜烟儿跑了,吴城主按了按额头,心有点累,但还庆幸自己运气不错。否则潘涂沟住民有几万人,管事们翻帐籍一行一行查找,也得找上好几天才有眉目。
得来全不费功夫,那是最好。
第907章 门外的世界
这回总管的动作就很快了,约莫是一炷香的功夫就问来了汪铭直的地址。
“在甜井口,入巷第三户就是。”
吴城主点上亲兵,抬腿就走。
甜井离城主府不远,也就是半刻钟的路程。吴城主走出几十丈,抬头看天,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
月亮不见了,乌云密布。这是什么时候变的天?
不多时,他就走到了总管提供的位置。眼前一堵半新不旧的黑木门,墙皮还掉了一小半。
身后的亲兵上前,挥刀斩断木闩,一脚踢开大门,鱼贯而入。
宅子前后不大,几个亲兵游走一圈就回来汇报:“屋里没人!”
莫说活人,这里连个活物都没有。吴城主亲自走了一遍,发现屋子里实在干净,连家私都没几样,卧房里只有一床一椅,被褥堆得整齐,但一摸床头就是一手灰。
这房子空置,有一阵子了。
吴城主侧头吩咐:“去问邻居。”
亲兵去了。
不久,他就带回了答案:“左右两户邻居都说,至少两个月都未听见这里有人声,或者有人走动。”
“他们知道住户是谁么?”
“是个单身的年轻男子,入住时和他们打过招呼。除此之外,一概不详。”
“两个月?”吴城主沉吟。总管说,汪铭直这两天也一直在城主府工作,只是前几日告了个病假,休了两天左右。
可见,汪铭直并不住在这里,他另有落脚之处。
这要从何找起呢?
……
海神使等人消失在小楼里,燕三郎又耐心等了好一会儿,才侧了侧头,示意白苓前进。
长街空无一人。
大门已被海神使打开。燕三郎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才举步迈过了门槛。白苓紧随其后。
他提起了全副戒备,周身气血鼓动,就防着门后有人突袭。
幸好,什么也没有。
门后只有简单的家私陈设,正前方是楼梯,楼梯后头又是门,通往其他屋子。
燕三郎轻轻走去楼梯后方,推开木门。
这里应该是饭厅,桌椅齐全,墙边摆着柜子。
里头还有门,门内就是后厨了。厨具用品一应俱全,燕三郎还在窗下望见两挂干辣椒。
看起来,这就是一座普通小楼。这种大小、这种款式,潘涂沟里一抓一大把。
可是,他们的目标在哪里,海神使那一行人又在哪里?
“这里不像客栈。”白苓细声细气,差点儿凑在燕三郎耳边吹气。
少年知道她只是想压低音量,但仍然往后一躲,避开了。
他不习惯和旁人过分亲近。
这人避之犹恐不及的架式,让白苓郁闷了几息,才接着道:“一般客栈,饭厅都在前面吧?”才方便打尖住店的客人歇脚啊。
她从天狼谷走来映日峰,也没少住店了,心细得很哩。
“嗯。”燕三郎应了一声,没忘记这里叫作同悦客栈。
千岁悠悠道:“显而易见哪。”这算什么发现?
少年不吱声,从后厨走了出来,站在楼梯口仰望。
上面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目力可以暗中视物,却看不透那一层黑暗。
就好像有物事特地隔绝了他的视线。
这不正常。
燕三郎想了想,低声对白苓道:“危险未知,你留下。”
“啥?”开什么玩笑!白苓瞪圆了眼,“我跟你一起去!”她才不要单独留在这座死气沉沉的诡异小楼里!
燕三郎也不多说,纵身跃上了二楼。
眼前就是楼梯,他偏偏不走楼梯。
在这种地方,行事要出人意表才好。
白苓也跟着跃了上来。
这里倒非伸手不见五指。事实上,楼道虽然是暗的,可是拐角的门户里却亮着灯。
灯光不算明亮,可是一整排屋子只有这么一间是亮的,那就再显眼不过了。
燕三郎当然不会贸贸然被吸引过去,而是将黑灯瞎火的各扇门都一一打开,往里观望。
就是普通客房,而且空空荡荡,连半个住客都没有。
最的,所有暗门都检查过了,空无一物。
“只剩那道门了。”白苓指着最后一扇亮灯的木门。看来别无选择,不进也得进。
他低低问了句:“门里什么情况?”
白苓莫名其妙:“不看怎么会知道?”
只有千岁知道他问的是自己:“被屏障了,我的神念也探不清楚。”
那就只有亲眼去看了。燕三郎缓步挪过去,人靠在墙上,探手推开了木门!
他伸手和缩手的动作快极,以防内有机关。
不过,什么都没发生。
门里是个茶厅,两边各摆着三副桌椅,屏风画着山水。其中一张桌子上搁着一轩油灯,焰芯正好爆了个灯花出来。
传到门外的光,就来自于它。
同样地,这里也没有人,但屏风很大,后方还有空间。
燕三郎绕去屏风后头,又看见了一堵门。
白苓紧跟在他身后,望见这堵门是用几块板子合钉起来的,不仅粗糙,缝隙还大。风从门缝里透进来,呜呜作响。
“这外头风很大?”
她才嘀咕完,燕三郎就随手打开了这扇木门。
“呜啦——”大风席卷而入,翻飞了两人鬓发衣袂,也吹得两人一下眯起了眼。
白苓说得没错,风很大,并且是强劲的山风。
紧接着,燕三郎的脸色变了。
门外赫然是个向下的矮坡,坡底是一处平地。借着明亮的月光,两人能看见坡底寸草不生,乌黑的泥土被翻上地面,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土包。
隔着数十丈看去,就好像是密密麻麻的坟冢。
更古怪的是,土冢之间还有东西游荡,第一眼看过去像人,可再仔细多看两眼,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千奇百怪,有的长着四只手,有的干瘦如猴,有的大腹便便,还有的一个脑袋上长着两张脸,正面是笑脸、后脑勺上还有一张哭脸,瞧得人心底都泛上阵阵寒气。
白苓还瞧见一个老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长着正常人的脸皮,在怪物堆里尤其难得。可这些怪物碰也不碰她,甚至对她还有些畏惧,显然她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正常。
第908章 他们在哪里?
更何况,她佝偻的后背上还负着几个怪物。其大小如人类婴孩,但头大身体小,长得青面獠牙。白苓数了数,从一到五。
老妪居然背着五个娃娃。
这么多孩子,把她的后背都压弯下去。
此时老妪走过一个干瘦的怪物身边,身后的婴孩突然啼哭起来。那哭声格外尖锐,震得白苓气血上涌,胸口一阵阵发堵。
一个婴孩哭了,其他的也跟着哭,手舞足蹈。老妪一伸手抓住干瘦怪物,在它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推到自己背上去。
怪物才要挣扎,五个娃娃就扑到它身上,大口啃嚼。
干瘦怪物大声哀嚎,居然不敢过多抵御。五张嘴齐开,生生把这怪物给分而食之!
白苓看得险些作呕。她努力平复胸口的闷气,才颤声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燕三郎也盯得目不转睛:“九子鬼母。”
“啊?”老妪和娃娃都是鬼?“可它才背着五个孩子。”
“鬼母行走,鬼子狩猎。”燕三郎低声道,“越是强大的鬼母,衍生出的婴孩数量越多。”
“那……这些都是鬼?”
“它们来自饿鬼道。”他转述千岁的话,“不属于人间。”
白苓的声音细若蚊蚋:“可是我父亲说过,饿鬼道一直连通人间。所以人间才有这些东西游荡。”
燕三郎点了点头:“可不该有这么多,也不该有鬼母。”
这一点上,白苓说得无错。饿鬼道与人间有限相连,并非绝对隔离。旅人行至荒野,偶尔见到路边幽林有冥冥鬼火,那就是两界交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