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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内,获救的父女围坐在桌前,见到燕三郎回返,张涵翠立刻起身。
她站起来,张云生也跟着站起。
他的伤情已无大碍。老头子失了血,脸色苍白。比起女儿的惶惶不安,他还多了一点茫然。
“坐。”燕三郎率先坐下,直奔主题,“劫走你的人是谁,为何要这样做?”
张云生没答话,只问张涵翠:“女儿啊,这些人是谁?”
明明燕三郎和他昨天才见过面。黄大立在燕三郎身后,忍不住道:“老先生,认得我不?”
张云生看他一眼,不悦:“当然认得!你今天上午过来拦路,然后就到我家来蹭吃喝。”
黄大摸了摸鼻子,莫名有点心虚。老头儿的乱识症今天还没发作吗?
燕三郎轻轻敲击桌面,不响亮,但一下一下像敲在人心口上。张云生父女不得不将注意力又放回对答上。
“张老先生,你认得劫匪是么?”答案显而易见,但燕三郎还是决定从这个问题入手。
孰料张云生一个劲儿摇头:“不认得!”
燕三郎挑了挑眉。千岁却忍不住了:“都出去,让我和他独处!”有她在,还用和这老家伙费什么唇舌!
女主人有令,黄鼠狼一家当然照办不误。黄大还把惴惴不安的张涵翠一并拉走了。后者一步三回头,黄大安慰她:“女……呃我家主人有分寸,令尊安全得很!”
黄二正好走在张涵翠身后,闻言哟了一声:“竟然会用敬称了啊?”
“闭嘴!”黄大回头,狠瞪她一眼,“没看人家担心吗?”
兄长看起来很认真,黄二微怔,余下的话就只在心里嘀咕了:“人家”是谁?他从前不是一直嫌这俩字娘气得紧?
那厢黄大还在安慰张涵翠:“放心,张老先生一根汗毛也不会少了的。”
黄鹤在边上轻咳一声。黄大立刻关心道:“老爹你怎么了,也不舒服吗?”
黄老爹呼出一口长气,这个憨货的灵光果然只有一瞬间吗!方才见他说话办事有条有理,还以为他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还好,还好,这还是他的傻儿子。
黄二看不下去了:“不给正式介绍一下?”
“正式”两字咬音很重。两家人虽然昨日就已经见过面,但当时的场景实在有点……一言难尽,黄大都没来得及介绍双方。
黄大“啊”了一声,挠了挠头:赶紧把这番工作补完。
两边寒暄几句,主要是张涵翠和黄二你来我往、有说有笑,黄鹤的目光却在张涵翠和黄大身上巡来又巡去,满满都是审视。
小姑娘看起来不错哪。
就在这时,众人身后门开了,燕三郎招手:“都进来吧。”
张云生也刚从榻上起来,如梦方醒,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黄鹤跟了过去:“成功了?”
“不成。”燕三郎抚了抚白猫,它不高兴地耷着脑袋,“他的记忆多有遮挡,搜不出来。”千岁的神通可以深挖到人潜意识当中,甚至抠出对方从未注意的细节;可这手段并非万能,张云生的情况就很特殊,若说他的记忆是一幅画卷,那上头就有许多景致被墨水泼淋,再也找不出原来的图案了。
健忘症发生以后,这些记忆就彻底被他摒出脑海,一点痕迹都不留了。
黄大瞠目:“他真不记得劫匪是谁,为什么要绑走他了?”
“记不得了。”燕三郎摇头,“但张老先生还记得,对方割伤他的手腕,本想用血将整张画像都涂污。但你提前赶到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只来得及涂掉那个印章。”
“不过关于印章,你并不是一头雾水,对吧?”燕三郎转头问张云生,“哪怕在睡梦中,你对这些问题也抗拒得厉害,不肯回答。”
其实在发现张云生的反抗意识强烈后,他不怒反喜,这说明张云生保守的秘密越重大。
张云生侧了侧头,连声道:“不认得,不认得,不认得!”
燕三郎也不管他听懂没有:“这人今天行动被打断,后头还会找你。下一次,我们未必就能及时赶到。”
张云生扁了扁嘴:“不来了,不来了。”
咝啦、咝啦,猫儿在桌脚上磨了几下爪子。老头儿嘴硬是不?她有的是办法撬开!
第739章 鸿武(打赏加更)
老头儿不理众人,只问女儿:“还有钱吗?”
张涵翠愠道:“没了!”
张云生在自己浑身上下掏摸一遍,发现还有半两碎银子,大喜,紧接着就往外走去。
黄大起身,堵住他的去路。张涵翠一把抓着父亲的手:“你去哪?”
“你们慢慢聊,我出去走走。”
看他目光闪烁,所有人都明白他不止想“走一走”,恐怕还打算去“赌一赌”。
“爹,您身上伤还没好!”张涵翠放软了声音,“方才那劫匪还要害我们性命!”
“劫匪还没走吗?”
张涵翠摇了摇头。
张云生犹豫一下,才慢慢坐了下来:“他走了,你就告诉我一声。”
黄大这才后知后觉问黄二:“老头子又犯病了?”他没忘了压低声音。
她没好气回了一句:“你才发现?”
“啥时候开始的?”这病有点神出鬼没吧?给个提示不行吗?
“好。”张涵翠这厢微松一口气,对燕三郎道,“伯吾画像的作者是凌远,他是我家先祖。”
众人都觉惊讶,黄大脱口而出:“你们不是姓张?”
“似凌远那样的大才,凌家也就出过那么一个,后世子孙平庸,家道渐渐中落,人丁也越发稀薄。最后一名凌家男子,入赘到焦安城的张家为婿,所以后代都改姓张了。”
燕三郎恍然:“难怪本地的镇老也不知道你们就是凌家后代。”
“连姓都改了,有什么颜面自称是凌氏后人?”张云生苦笑,“但我们还守着一样传家宝——”
话音未落,一直端坐不动的张云生突然跳了起来,冲着张涵翠一巴掌抽过去!
他年老体衰又失血,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对自己女儿发难。
小姑娘闭眼,不躲不闪。
当然这一巴掌也没抽到她脸上,因为黄大眼疾手快,打斜刺里拦了下来:“你作什么!”
他吓了一跳,哪有做父亲舍得下重手这样狠揍自己女儿?就算自己的老爹黄鹤,也没打过他这大儿子耳光哪。
“不能说!”老头子吼她吼得声嘶力竭,“不孝女,不许说!”
张涵翠的眼眶红了,咬牙道:“有什么不能说的?那怪物再来,你和我一起抱着秘密进棺材么?”
张云生用力抽掌,显然是气急了想真正甩一耳光给女儿。可是黄大洞悉他的想法,把他胳膊钳得死死地。
老头儿气得呼哧呼哧直喘,脸红脖子粗。黄鹤在一边瞧着,很担心他下一秒就蹬腿了。
不过张云生很快就觉出痛了:“哎哟,你放手!”他想抽手又抽不出来,“痛啊,放手!”
“你先放开!”黄二在兄长肘上用力一戳,戳中他的麻筋,黄大这才松手。
张云生完好的那只手腕上一圈红印,显然经不起他的粗手大脚。
黄大也一手搭在他肩膀上,防止他再度暴起。
“说出来龙去脉。”燕三郎这才对张涵翠道,“我们必能保你们安全无虞。”
张涵翠看看他,再看看满面关切的黄大,深吸一口气对父亲道:“爹,张家只剩我们两人,这秘密也没守住的必要了。”
张云生听若未闻,只是大吼大叫:“不许说,不许讲,不能忤逆祖宗!你说了就不是我张家人!”
他挣得脸红脖子粗,额上青筋一连暴起好几条。旁人看了,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燕三郎取出一只嗅瓶放在他鼻下,温声道:“莫急莫气,好生睡一觉,醒来都太平了。”
那嗅瓶散出淡淡香气,馨香宁神,十分好闻。张云生激动之下直喘大气,把香气都吸入肺里。
很快,他脸上的怒容就消褪下去,换成了困顿之意。
再有十来息,老人的眼睛慢慢闭上,呼吸也变得悠长。
“爹?”张涵翠惊疑不定。黄大安慰道:“小主人让他莫要激动、小睡片刻,对他身体只有好处。”
少女见父亲胸膛起伏规律,呼吸绵长,不一会儿甚至有微微鼾声传出,这才放心,转头对燕三郎接着道:“凌家家传的宝物,称作鸿武宝印!”
“就是印在伯吾画像上那枚印章?”
“是。这宝印就只一样功效:令纸画成真。”
众皆动容。
白猫一下竖起了耳朵。黄大更是乍舌:“画什么都能成真吗?”
“对!”张涵翠回忆道,“据说我凌家先祖曾用它生生造出一支大军,帮助帝王取关键战役的胜利,从此被封了大官。”
黄大满面震惊:“你是说,凌家先祖在纸上画出大军,然后用这个鸿、鸿武宝印把他们都变成真的?”这可比什么撒豆成兵要牛X多了。
“是!所以才称为‘鸿武印’。”张涵翠一字一句,“货真价实、有血有肉!”
她说“有血有肉”,燕三郎立刻想起在浯洲杀人的怪物来。那么,确凿无疑了。
千岁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这样的宝物,在迷藏国必定能卖出天价。”
“但是鸿武宝印的效用惊人,代价也很大。”张涵翠看着沉睡中的老父亲叹了一口气,“每用一次,就要折损七年性命!没有人敢拿它随意盖章。”
“七年……”燕三郎算是明白,张云生为何看起来苍老至此了,“你父亲今年岁数是?”
张涵翠声音苦涩:“他上个月才刚过三十七岁生日。”
几只黄鼠狼倒抽一口冷气。这老头子看起来半只脚都踩进棺材里了,又是体衰又是健忘,居然实岁才三十七?
用过四次鸿武宝印,他就折损了二十八年寿命。这样算下来,老头子今年是六十多岁的身体了。何况众人也知道,鸿武宝印对人体的损伤,还不止是折寿这么简单。
黄大喃喃道:“他用过几次鸿武印?”
“算上最近这一次的话,应该是第四次了。”张涵翠眼里全是难过,“凌家有祖训,鸿武宝印是大凶之物,会毁家招难,不可动用。但、但凌家子孙还是用了。”
黄二接腔:“所以凌家已经没了?”
“是……”张涵翠郁郁道,“此物只要用过一次,让人尝过它的便利,后面想收手都难了。我父亲曾用它救全家于危难,后面就……”
第740章 风雪眷山城
她停顿许久,声音都有些嘶哑:“他嗜赌以后什么都不管了,甚至用鸿武宝印变出了许许多多金子,一方面还债,一方面当作老本继续赌钱,说要带我过回从前的好日子。呵,可惜他赌技实在太差了。”
众人面面相觑。鸿武宝印用一次就要折损七年寿命,正常人都明白这代价的惨重,张老头却用它来画出赌本。
这是已经利令智昏,深陷赌坑了。
燕三郎明了:“他是为避风头,才举家搬回三焦镇吧?”
“是啊,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张涵翠低低道,“这宝印伤人厉害,让我爹看起来更、更显老,身体也不好了。”
燕三郎抚着白猫,听千岁给他解释:“不仅是显老。所谓折寿,不过是那印子和春秋笔一样要吸取人的生气。精气神没了,人自然就老了。”
跟他想的一样。燕三郎微微点头。昔年石星兰使用春秋笔,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天上不会掉馍馍,有得一定有失。
“就算代价惨重,可是鸿武印的效果也过于逆天。”他是实话实说。前往迷藏国的海客要是有鸿武印在手,只要画出十个八个储物袋来,那还不是奇珍异宝随便装?
“它还有第二个限制呢。”张涵翠失笑:“画里成真的东西,最久只能持续十五日。”
这才像话,否则一只鸿武印在手,天下我有。这个念头还未转完,燕三郎已经失声道:“画卷。”
白猫喵地一下站了起来。
“浯洲寮,逃亡者的画卷!”燕三郎一下就将两件事关联在一起。他终于明白,为何“画”这个字会贯穿新近发生的怪事始终。
其实重点根本不在于“画”,而在于“印”!
“你父亲认得劫匪,对么?”他紧声问张涵翠,“那人为何找上门来?”
张涵翠咬了咬唇,下意识看了张云生一眼,露出几分犹豫。
黄大甚至从她脸上看出了害怕。
“别怕!”他坚定道,“不管什么危险,我们都能给你摆平。”
我们?黄二戳了戳他肋骨,她可不想被代表!
黄大只作不理。
但这话多少有些慰藉,张涵翠轻轻吸了口气,终于道:“那几个人从焦安的赌坊查出我爹的异常,前些日子突然出现在三焦镇,要我爹帮他办事。”
白猫喵了一声,燕三郎听明白她说的是:“现世报,来得快。”
张云生拿去赌钱的金子是画出来的,只能存在半个月,那就相当于诈赌。那么十五天后赌坊自然会发现大笔银钱不见了。这账要追起来不容易,可是人间多奇才,谁敢说张云生动的手脚就一定没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