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郎笑得温和:“来看看张老先生。”
想起父亲傍晚在《空山》摹本上盖章与这少年有关,张涵翠心绪复杂。可是理智告诉她,这怪不了人家。
她暗暗叹了口气,指引车夫把马车停进自家后院。
张家虽已没落,门堂却很气派,后院能够停下至少四、五辆大车。
燕三郎的伤虽然好转飞快,这会儿还是不能自己走动,得让人扶着下车。石从翼想帮忙,千岁指点他搬动少年坐进步辇,再由人抬进主厅。
这时,一只黄鼠狼从墙头跳了下来,伴行在千岁脚边,一边仰头看向两人。
也不知道它在那里藏了多久。
“怂包!”千岁一脚将它踢飞,这才扶着燕三郎走进主厅。
窝囊废啊,真不想承认这是她家养的黄皮子!
厅里,张云生正在自酌自饮,见两人进来也只是打了个招呼,依旧坐着不起:“侯爷、燕公子、姑娘。”他不知道红衣女郎名号,索性含糊。
“还有半个时辰。”燕三郎记得他在十五天前的子时盖下鸿武宝印,算起来也快到期了。
时辰一到,他就要被扣掉七年寿数。
就这一点而言,鸿武宝印还比春秋笔厚道些许,讲究先验货再收钱。
张云生未料燕三郎这么直接,愣了几息才道:“那么三位此来是为了、为了?”
“找你喝两杯罢了。”石从翼坐了下来,张涵翠就呈上杯子酌酒。
当然,燕三郎只能喝热茶。
“我这里,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今晚,张云生的头脑出奇地通明,“这一杯,多谢三位。”
第765章 子时了
敬了酒,他仰头就干了。
“爹。”张涵翠怕他喝太过了,张云生却浑不在意,“这点儿酒算什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往酒里掺了水!”
他又对张涵翠道:“这盘烧鸡凉了,表皮都凝起白脂,不好吃。你再端去加热。”
张涵翠不想去,但看到父亲眼神,也只能端起烧鸡去了后厨。
待她离开后,张云生才直截了当去问燕三郎:“燕公子,我女儿去了大都,一定可以平平安安,对不对?”
石从翼在边上皱了皱眉:“我不审案子,只能姑且一说。你虽被胁迫,但也算个从犯,是待罪之身。何况这里面还涉及暄平公主。她被困在风雪图中十多日,担惊受怕,事后若不肯轻饶……”
话未说完,燕三郎忽然摆了摆手,石从翼下意识停下,却听他道:“可以。”
什么可以?石从翼一愣神,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张云生的话。
张云生轻轻呼出一口气:“假使攸国公主一定要怪罪,会不会祸及小翠?”
祸不及子女,哪个国家都没有这种说法。史上卫廷废官杀官,都用过族诛之罪。
燕三郎却道:“你女儿不会有事。无论用什么法子,我都会保她平安。”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石从翼抿了抿唇。联想起《风雪眷山城》的摹本,他明白了:这小子大概和张云生做了交易。
燕三郎手段多样。何况石从翼也知道,这小子与国君的关系非同一般。有他出面,他说张涵翠无事,那多半就是无事。
张云生扯了扯嘴角,又问:“我听说,攸国的国君身体也不好了?”
这话就问得奇怪了,石从翼擦了擦鼻子:“你打哪儿听来的?”
“赌坊的人。”
石从翼耸了耸肩。他是廷官,说话要谨慎,反而不如这些升斗小民能逞口舌之快。
张云生露出个笑容:“我明白了。希望她同病相怜,能体会小翠丧父之痛。”他自忖快死,对君王权贵再没有敬畏之心。
他转向燕三郎,再一次强调:“我们有过交易,你就要替我办到!”
少年迎着他渴迫的目光,郑重点头:“她会平平安安。”
他的语气淡然,却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张云生长长吁出一口气,放心了。
说来也怪,今晚他想事儿想得特别明白。自从家道中落,自从妻子过世,他的脑海里好像蒙着一层纱,看什么、做什么都是懵懵懂懂,时常不知身之所在。
可是,现在他清醒了。
这辈子好像都没有那么清醒过。
燕三郎在一边看他笑容满面、脸色红润,不由得皱了皱眉。
老头儿身体不好,哪怕是喝了酒,现在容光焕发的模样也很不正常。
少年看向千岁,低声问:“他?”
红衣女郎摇了摇头:“便宜他了。”
张涵翠端着热腾腾的烧鸡进来时,张云生正和三位客人谈笑风生,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又风趣,好似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父亲还在经营字画珍玩生意,张家大宅门庭若市、高朋满座。年幼的她仰视父亲,觉得他那么高大、那么意气风发,好像没有困难可以击倒他。
一晃神,这就过去多少年?
千岁拣了只鸡腿,慢慢嚼了几口:“这鸡不错,走时可以带买几只。”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说起年轻往事,张云生聊得高兴,刚刚又开一瓮老酒要给威武侯倒上。可是酒坛才倾斜一半,他的笑容就顿住了,手突然一抖、一松。
酒坛下落。
石从翼眼明手快,在酒坛落地之前一把接住。可惜的是,有一小半酒水洒倒在青砖上。
他抬头,正好望见张云生的脸色骤然衰败,身躯晃了几晃,无力地倒坐进椅子里。
“子时了。”边上的燕时初语气平静如水。
子时了,鸿武宝印的十五日之期到,张云生被扣减七年寿命。
众人就眼睁睁看着,老人袒露在外的皮肤像漏气的皮球般飞快凹陷下去,变得皮包骨头,手背的青筋和骨骼都浮现出来。
他的脸缩得更小了,皮肤松驰下垂,甚至爬上了灰癣。
原本花白的头发,现在已经褪成了全白。张云生伸手一摸,就摸掉了大把头发。
“爹,爹!”张涵翠惊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这次、这次折损怎么这样厉害!”
张云生一共动用鸿武宝印五次,可是前四次加在一起,好像也没这最后一回带来的损伤大?
燕三郎不语。在子时之前,张云生的身体相当于六十五、六岁的老人。这个年纪要是好好保养,还是可以中气十足的。
可是鸿武宝印再扣掉七年寿命,他就是七十二、三岁了。张云生无论是年纪还是身体,都当得上风烛残年这四个字。减寿的本质是突然折损生命力,而不是自然老去,并不给身体那么多适应的时间。
这种摧残,对人体的伤害无以伦比。
更何况,燕三郎和千岁早就能看出,老头身体的底子很不好,基础病至少有七、八种。可见早年经历太多,已经多次打垮了他。
这年头,平民均寿约为四十左右,张云生今年也已经三十七岁。
最后这次折寿,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张云生彻底击垮,从里到外。
这一回,鸿武宝印直接要了他的命。
老头子抓着女儿的手,低声道:“小翠,小翠。”
他的声音压在喉底,和泛白的眼珠子一样浑浊。
张涵翠泣不成声:“我在,我在!”又对燕三郎哭道,“公子,黄大哥说您神通广大,求您救救我爹!”
她只顾着转头哭求,却没留意张云生对着燕三郎摇了摇头,撮唇无声说了一个字:
“不!”
他的目光坚定,少年读懂了,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抱歉,令尊已经油尽灯枯。我也……无能为力。”
黄鼠狼在他脚边乱转,急得吱吱叫唤。
黄大在求情了。
千岁一脚把它踢去边上:“别添乱!”就算张老头不哀求,小三也救不了这种五衰之症。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第766章 无可奈何人去也
不过燕三郎还是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这药能替他再争取到两个时辰。”
张涵翠一把药物,喂给张云生服用时手抖得厉害,险些把药掉到地上。
“我们出去吧。”燕三郎长长叹了口气,对另外两人道,“把时间留给他们。”
步辇进入后院,千岁把燕三郎送上了马车:“回驿馆,你得养伤,不可熬夜。明早再派人过来。”
今晚有月,皎光照在红衣女郎的面庞上,清冷得不近人情。
除了他,她谁也不关心。
燕三郎看着她,慢慢点了点头。
……
这一晚,燕三郎睡得很香,连个梦都没做。
醒来时,屋中似乎仍有余香。那人却不见了,只有白猫趴在枕边呼呼大睡,脑袋抵着他的颈窝。
燕三郎刚睁眼,猫儿就醒了,弓着背在他脑门上来回踩了几脚。
少年就当它给自己做头部按摩了。
黄大来敲门,声音有些哽咽:“两位主人。”
燕三郎问他:“张云生呢?”
“今晨寅时去了。”黄大很低落,“张姑娘很难过。”
千岁难得大发慈悲:“时间紧迫,你去帮她料理张老头的后事吧。”
黄大精神一振:“是!”
听说燕三郎不打算随队前往盛邑,石从翼也不勉强。鲁闻先作为迎亲大将,带伤也不得不坚持上路,此乃职责所在不容推托。这小子受伤比鲁闻先还重,又不是卫国的官儿,当然可以留下来好好疗养一番。
但说起张涵翠,他就有些为难了:“张云生已死,张涵翠作为与案证人,也要去往盛邑。”劫持公主可是了不得的大案,待队伍返回盛邑,王上一定要求此案立刻审办。届时,所有证人都必须到位。
燕三郎也明白他的难处:“看来她是等不到父亲过完头七了。”
小姑娘昨天才死了父亲,今天就被迫带离三焦镇,前往人生地不熟的盛邑,是有些残忍。石从翼苦笑:“昨日已经多盘桓了一天,今天再耽误,不好向公主交代。”毕竟这支队伍最主要的任务还是护送公主进都。
黄大不忍心,泪眼汪汪望向燕三郎:“主人!我、我想……”
“别得寸进尺!”千岁柳眉竖起,“乖乖陪在这里,回到盛邑才许你去看她!”这厮只顾着心上人,连主人都不伺候了吗?
黄鹤也喝斥大儿子:“不得胡闹!”
燕三郎对石从翼道:“我答应过张云生,一定保张涵翠平安。这一路上,请你多照拂她。”
“小事耳。”石从翼冲他直瞪眼,“虽说王上不大可能追究,可你这包票打的,又是何必!”
燕三郎笑而不语,又派出黄鹤,代自己向鲁闻先道别。
当天早晨,这支两千余人的队伍就走出三焦镇,往盛邑方向进发。
“不跟队才好。”白猫在燕三郎耳边哼哼,“我看这公主印堂发黑,最近怕是要倒霉,前去盛邑路上不知道还要招惹什么麻烦,你莫与她为伍。”小三负伤在身,可别被牵连。
燕三郎摸了摸鼻子,不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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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飞逝,一转眼就到了大年初七。
小镇年关格外热闹,灯笼家家挂,鞭炮户户放,辛劳一整年的镇民已经从走亲访友发展到聚众喝酒吹牛,大人孩子都是笑逐颜开。
乡野小镇过年总是又热闹又长,直到出了元宵,这年才算过完了。
燕三郎住在官方驿馆,这里过年也不能歇业,因为他与官家的关系,驿馆允许他自由使用厨房。石从翼离开前就特地交代过镇里的馆子,哪怕过年也不能断了这几位的好酒好菜。
因为背伤之故,这个年关燕三郎哪都不能去,只好乖乖待在驿馆里养伤。所幸他自愈力惊人,千岁又拿好药灌他,只过了十天,下地行走已经不是问题,只是还不好跟人动手。
千岁很着紧他背上的疤痕,每两日替他换药不辍,黄大有一次不慎撞见,刚惊咦出声就被千岁丢出了房门。
直到蜈蚣似的长疤越来越淡,有望平复如初,她才松了一口气。
因着黄大之故,黄鼠狼一家子帮着料理了张云生的后事。头七过完,张云生得以厚葬。
黄大走进来时,燕三郎正坐在窗边……堆雪人。
白猫就趴在窗台,脑袋搁在前爪上,俯瞰街边的孩子打雪仗。三焦镇刚下过一整夜的大雪,屋瓦都变作了素白,给粗朴的建筑平添三分美貌。
猫儿看人,燕三郎看猫,一边从屋瓦上抓雪,堆捏成白猫的形状。模特儿一动不动任他观察,少年拿着小刀,把雪团子一点一点刻成了灵猫,不算维妙维肖,但已能捕捉到几分灵韵。
师从连容生,画艺是必修课,燕三郎在这一科的成绩尚可。连容生起初对他的点评是
“匠气太重”,后来也不点拨了,只说他脾性不合此道。
待在屋里这几天,燕三郎除了睡觉和调息之外,好像又开发出了新技能。
他甚至琢磨着怎么用冰针制作猫须子。
黄大小心出声:“主人,马车备好了。”车夫就是他。
燕三郎刻下最后一刀,收手:“走吧。”
白猫转到他手边看成品,眼里都是不屑:“好丑呀!”描不出她盛世美颜之万一!
丑吗?黄大看看她再看看雪猫,挠了挠头。他还觉得挺好看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
他替燕三郎披上大氅,几次欲言又止。
少年看他再次动动嘴不吱声,只得道:“行了,说吧。”
“主人,公主的队伍……”他一开声,燕三郎就叹了口气,果然这货又要说张涵翠。
“也不知他们走到哪里了。”黄大笑嘻嘻地,“是否平安?”
“这才过去几日?就算石从翼给我传讯儿,也没有这样快就能递到。”燕三郎往外走,“放心吧,我交代过他,多照应张涵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