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事就一定要有人担责,这符合舆论国情,连萧宓也说不出什么来。
站在他的角度,万事难逃一个“理”字。
“如果是洪水导致溃堤,其咎在我。”燕三郎把这事儿直接揽在自己身上,清声道,“如是其他原因,恐怕就得说道说道。”
章显龙实是羡慕他。
敢在威严日渐深重的卫王面前这样口无遮拦的,只有这个清乐伯了。
他气得笑了:“新修好的大堰溃堤,除了洪水还能有其他原因?”
燕三郎淡淡道:“白诚焕和现场负责的陈二黑应该都跟你报告过了,白灵川上游水量出现异常变化。”
萧宓听得目光一凝:“什么变化?孤怎未听说?”
章显龙赶紧道:“禀王上,据清乐伯手下辩述,白灵川上游石场湾在洪灾时的水量远远大于其上十余里的沙沟。”
“所以?”萧宓没听明白,太抽象了。
“白灵川的水,先经沙沟,再到石场湾,中间并无支流注入,相隔又近。”燕三郎解说道,“既然洪水从上游冲下来,这两地的水量应该相差无几,甚至沙沟的面积远小于石场湾,它的水位应该更高、泛滥更广才是。但沙沟岸边的竹子基本无损,也没有洪水上岸入侵内地的迹象。也就是说,从石场湾才暴增的洪水来历蹊跷。”
章显龙摇头:“河道变化本就是常态。再说无论是石场湾的水量大了,还是沙沟的水量小了,这二者都在白灵川,对下游龙口堰的冲击有什么不同?”
萧宓嗯了一声。的确,那不都是白灵川上游流下来的洪水么,分场段有什么意思?
燕三郎凝声道:“章大人身为水部郎中,不想把个中原由弄清楚么?另外,你可知白灵川中出现怪物,在龙湖附近的袁家荡吃人?”
章显龙皱眉,摇了摇头:“未曾听说,何时发生?”
“一个村子,活着逃出来的没几个。”
萧宓动容,面色冷肃:“孤怎未闻?”澜江就有怪物吃人的传言,这下连盛邑也有了?
这可是天子脚下,哪些个不开眼的妖怪敢来这里撒野!
“幸存者十日前迁居盛邑南区并报官,但未得重视。不过石从翼将军和我都找幸存者领路,去过袁家荡了。”燕三郎轻声道,“袁家荡村小人少,全村也就是四五十口,居于水边,远离人烟,消息就没传开。”
“南城署衙么?”萧宓语气森然,“好,好极!”
分明发生这等大事,南城署衙接报十天来居然都没有主动上报,玩忽、懈怠!
不过他转眼就压下怒火,继续问燕三郎:“你去了袁家荡,可有发现?”
“昨日前往。”燕三郎据实道,“我运气比石将军好些,正好遇上怪物回村,灭之。”
他描述事件都是平平淡淡,从不夸大其辞。萧宓暗想燕小子就这点太无趣,下意识搓了搓掌:“经过呢?赶紧说清楚。”
燕三郎也就将斗蛇蜥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自从坐上王位,这些奇趣历险就再也没碰过了。萧宓低叹一口气,听燕三郎道:“我带回了蛇蜥残骸,王上可愿过目?”
萧宓精神微振:“放出来给孤看看。”
残肢遗骸当然不便放在御书房里,卫王指定挪到外头花园当中,又使人垫起地面,这才让燕三郎放出蛇蜥。
那几头怪物出现在地面时,萧宓、章显龙及花园里的宫人都吃了一惊。尤其蛇蜥王的个头惊人,样貌狰狞,一看就不是善类。
花园里腥气冲天。
章显龙暗暗捂住了鼻子,卫王却兴致勃勃向前几步,仔细观察。宫人赶紧道:“王上,小心血污沾了靴子!”
萧宓摆手,不耐烦挥退:“下去,别碍事!”
他绕着看了两圈,指着蛇蜥肚皮上的刀口:“这是你下的刀?”
“千岁。”
萧宓抿了抿唇。“有什么发现?”
燕三郎取出胃石,将昨天千岁的解说翻版一遍。萧宓听得怔住:“你说,这是修罗道的生物?”
“人间本不该有。”燕三郎晃了晃手里的胃石,“这胃石的存在,足以说明它们来自修罗道。”
其中的逻辑,萧宓和章显龙当然也能理得清楚。
章显龙轻咳一声:“这怪物的确长相古怪,可清乐伯怎么证明这是异界生物?世间从来不乏奇珍异种,隐在深山大泽而已。”
燕三郎原也不知蛇蜥,是千岁指认。但这时候搬出阿修罗,无疑不妥当。
好在他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这就是证据。”
萧宓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画本,名为《嘉宝善梦游六道》;他随手翻开,看见里面都是各式各样的怪物绘像,没有一个像是人类,堪称神魔志怪图谱。
“这是?”
“嘉宝善是前靖国时期的异士,天赋特殊,乃是传说中的‘梦魇’,可以沟通虚实两界。”燕三郎解释道,“他的法力十分强大,随着年纪增长,甚至偶尔窥见六道。这本画册就是他将梦中神游的见闻画下。”
萧宓翻开几页,瞳孔微缩:“唔,蛇蜥!”
这一页上画着人形生物,有手有脚,身材强壮,目光阴冷。他脚边匍匐着一头巨兽,像是放大了数倍的四脚蛇,尖牙如钉,正是蛇蜥!
他又往前翻,看见空白页上写着“修罗道”三个字,往后这十几张图,都绘着修罗道众生。
蛇蜥跃然于纸上,仿佛正抬首看向主人。萧宓指着那人道:“这是什么?”
修罗道里没有人,这东西只是和人长得很像罢了。
第1143章 各自不快
“傀人。”燕三郎看了一眼,“阿修罗为修罗道最强大,此道以之命名,就如人间以人为名。傀人是另一种生物,力量更弱,受阿修罗统治,为其驯化百兽,其中之一就是蛇蜥。”
这不是阿修罗啊?萧宓不由得多看两眼,是了,听说阿修罗都异常美貌。
在场的只有燕三郎看穿了他的想法,但直接选择了无视,只对章显龙道:“章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这两字就不太客气,章显龙沉声道:“这册子从何而来?荒诞野史,不足采信。”这清乐伯想得挺美,拿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册过来,真假无从考证,就想糊弄天子和他?
这时萧宓已经翻到了最后几页,正好看见封底上一个红彤彤的印章。他不待燕三郎张口就道:“这是厉先生的收藏,有他印信为证。”
说罢,将封底翻给众人观看。
章显龙看见一整排七、八个红印章,最后一个印章内容朴实无华,就是“厉鹤林藏”。
时人藏书时喜欢在书后盖上自己的印章。一本书若是有几个名家落印,身价自然就噌噌往上。
水部郎中哑口无言。厉鹤林是帝王之师,他能攻讦人家的藏书不正经吗?
至于这画册的真假,他根本也不去怀疑。厉鹤林眼下就住在盛邑,成天出入宫廷,清乐伯总不至于干这等蠢事。
那么此事的真假也就无庸置疑了。蛇蜥来自修罗道,并且在袁家荡附近伤人。
萧宓脸色沉重,下令道:“即日起彻查龙湖,寻找裂隙、清剿怪物,不容它们伤人!”
国都附近有个时空裂隙,这对大卫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章显龙微一恍神,忽觉不对:“清乐伯,这些怪物的确吃了人,也或许来自修罗道。但它们和水患有何关联?莫要混淆视听!”
他要抓的是水患失责之事,与怪物伤人有什么关系?
“蛇蜥出现,就说明白灵川中出现了异常,不能等闲处理。”燕三郎接着道,“袁家荡十余天前开始遭遇袭击,算起来恰好与洪峰出现的时间相同,这二者之间有关联。弄清蛇蜥怎么来到人间,或许就解开洪水之谜。”
萧宓眉头微皱:“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吧。嗯,需要多长时间?”
这话说出来,他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对付司文睿父子那时候。司文睿假死嫁祸给燕时初家里的鼬妖,迫他这天子也给燕时初开出一个查抓凶手的最后时限。
“一个月。”燕三郎出发前就想好了。
“这也太久!”章显龙不满,“清乐伯何不定一年算了?”
“由王上定夺。”燕三郎据理力争,“水中搜索的难度远大于陆地,更何况洪水期间浪涛汹涌,下水危险。”
两人都看向卫王。
萧宓负手而立,也在凝神思考。
稍顷,他开了口:“十五日,此事必须水落石出。”
他也想多宽限时日,怎奈白灵川和澜江的水患造成的影响太大。王廷上声讨龙口堰、反对西城计划,乃至上参燕时初的大臣越来越多,绝不独是章显龙一个。
“喂!”千岁不服气,在燕三郎耳边道,“这也太短了!盛邑这么一大帮人都查不出来,咱好不容易发现线索,他才给十五天吗?”
少年自然不能像她这样抱怨,只能低声应下。
天子金口玉言,此事已定,不容商榷了。
“行了,你们退下吧。”萧宓揉了揉太阳穴。他政务繁忙,又摊上抗洪赈灾这些大事,日子可比燕时初难过多了。
燕三郎和章显龙相看两厌,正要退下,却听卫王幽幽道:
“其实,蛇蜥至少该留一头活口,说不定能为我们指出裂隙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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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宫之前,燕三郎特地放慢了脚步。
后面静悄悄地。
直到他踏出天耀宫,萧宓也未像从前那样,再派小黄门过来给他传讯或者递条子。
燕三郎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阳光已经西斜,驾车过来的正是黄二。
她笑眯眯跳了下来:“少爷!”
燕三郎走到她面前:“怎样?”
“找到一只獭妖,愿意前往白灵川替我们打探水域。”黄二办事向来利索,“它已经带着一家老小出发。”
白灵川那么大,光是一头水獭怎么搜得完?
“一共几只水獭?”
“算上灵智未开但有行动力的,一共八只。”黄二笑道,“它家里嘴太多,总是喂不饱,又多要了半瓶丹药。我自作主张,先同意了。”
“好。”报酬是小事,燕三郎不在意,“它平时住在哪一家?”
“章家。”
“什么?”燕三郎没听明白。结果黄二向着刚刚走出来的章显龙呶了呶嘴:
“他们住在那一位家里。”
燕三郎顺势看去,不由得一愣,不会这么巧吧?
章显龙感受到他们的凝视,转过头来看了燕三郎两眼,笑了笑,登车而去。
罢了,横竖是獭妖下水,又不是要章显龙下水。
……
卫王这一晚,又是挑灯到深夜。
明珠灯的光线再柔和,看折子看久了也会眼晕。萧宓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外头道:“王上,点心来了。”
“呈上来。”
细碎的脚声起,然后是物件摆到桌上的声音。萧宓睁眼,看见的却不是大太监,而是暄平王后。
他坐直身体:“你怎么来了?”
“怕您累着了。”暄平王后将食盒里的东西端上来,摆在萧宓面前,乃是一碗燕窝莲子羹,外加一碟子椒盐金饼、一盘千层枣泥糕。
她柔声道:“椒盐金饼是玫瑰馅儿的,您尝尝。”
萧宓随手取一块入口,而后点头赞了一声:“果然大有长进。”
暄平王后顿时笑靥如花。
萧宓目光落到她小腹上,眼神变得更加柔和:“今天身体怎样?”
“好极,能吃能睡。”
和两年前嫁来盛邑时相比,她已经判若两人。萧宓也对暄平王后的温婉体贴甚是满意。
她孤身远嫁至此,终也学会了审时度势。
她看卫王喝莲子羹,也坐到桌边,自己取了块枣泥糕吃。
第1144章 牵扯到两个人
萧宓问她:“这两天做什么了?”
“无事可做,就昨晨贺夫人进宫陪我聊了会儿话。”暄平王后咬了咬红唇,“王上,今晚要不要早些将息?”
她眼里秋波流转,楚楚动人,有邀约之意。
别个男人见了说不定骨酥筋软,可萧宓正好搓了搓脸:
“这些折子还没批完。”他叹口气,“澜江赈灾,正是要钱的时候。”
暄平王后有些失望。夜深露重,王上也好久没去找她了。
可她知道,他是个好国君,政务实在繁忙。
萧宓把瓷碗放去一边,拿过下一个折子看,结果眉头皱起,脸色一下就阴沉了。
暄平王后一直注意他的神情,见他隐有怒容,不由得问:“怎么啦?”
卫王不语,将折子从头到尾看完,往桌上一丢:
“今年三月到七月暴雨来临之前,澜江发生商船被劫案二十六起,据说都是遭遇水匪,比去年同期增加了十起,越发猖狂。”
运河开通以后,澜江就是全卫国最繁忙的水域,每天船只如梭,往来商贸发达。水上商路繁荣了,难免就有人瞄上这些肥羊,想打打秋风。
偏偏澜江的支流很多,水体复杂,水匪由此滋生。
“民间押运兴起,都是地头蛇组建。凤崃山知州上奏,这其中青鱼寮快速吞并其他力量,渐成水上一霸,迫往来商船雇青鱼寮押运货物,否则就处处刁难,不得通行。”
暄平王后久居深宫,对外头的风吹草动很感兴趣:“那,雇佣了青鱼寮的商船可曾被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