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我们都走小路来回。”弟子笑问铁太傅,“要我陪您过去吗?”
“不用了。”铁太傅道了声谢就往回走。天柱峰后山景致秀美,站在叠景台上可以同时观看四处奇观,因而得名。他刚从那里来,当然记得怎么走。
搬香楼弟子彬彬有礼,目送他消失在道路尽头。
阳光已经躲到山后头去了,登上向外突出的叠景台,才能望见层林染金,美不胜收。可是
林间的光线正在一点一点变暗。
铁太傅加快脚步。
那搬香楼弟子所言果然不差,这条虽是众人踩出来的林荫小道,但往来的青云宗人不少。他随机问路,几个门徒都指向石笑门。
就和搬香楼弟子的说法如出一辙,铁太傅放心了,大步走去。
所谓石笑门,乃是无数年前一块巨石风化坠落,却没有摔落地面,而是卡在涧底。巨石形貌怪异,一端合拢,一端张口,从远处看就像一只张嘴的巨鲸。宗门好风雅,就将它唤作“石笑”。
走过石笑门,就是从这石鲸身下走过。对向有两名弟子走来,向铁太傅致意,铁太傅也点头还礼,而后走进石笑门。
那是十余丈长一段甬道。
里头很暗,走出甬道可就亮堂多了。铁太傅下意识揉了揉眼,大步前进。
仅隔一个通道,草木的品种都不一样了。眼前没有参天大树,只有低矮的灌木,四周飘荡着薄雾,远处更是乳白一片,看不真切。
铁太傅走了几十步,越走越慢。
不大对劲。
搬香楼的弟子不是说,过了石笑门就顺着水流右转么?
他已经走过石笑门了,那么水流在哪?
这里到处都是灌木,到处都是薄雾,偏偏没见到活水。
以铁太傅耳目之灵敏,也没有听见一点水声。
事实上,周围太安静了,连一声虫鸣鸟叫都无。唯一的声源,就是他独自穿拂草丛,沙沙作响。
在这条小径上来来往往的青云宗弟子,更是一个都看不到了。
人呢,都哪里去了?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铁太傅停下脚步,思忖几息,就大步往回走。
前途不对,还是原路返回吧。
……
好容易摆脱谢冶光,颜庆从纹心殿偏殿走出来,揉了揉眉心。
谢冶光没有邀请他去言律堂,而是就地讯问,大概是怕他和乌瑞串供?颜庆保持着诚恳又有三分不耐的态度,将过错推在乌瑞的临敌应变失误上。
这也是他们早就拟定的对策。
谢冶光也无可奈何,但很快就问起铎人偷行蜈河的事件调查进度。
这件事是真没有进展,颜庆只能据实以告。
等他走去同心台时,天都黑了,庆功会也开始了。
同心台天然地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小下大,落差近一丈,是集众开会的好地方,再经青云宗修葺,就成为宽敞恢宏的广场。
全宗大会多半就在这里举行。
颜庆还没走到台上,身后一个心腹弟子靠过来,小声耳语一句。
只一句,颜庆就点了点头,将他挥退。
等千渡城主走到台上就座时,神情如释重负。边上的冲拔峰峰长孙红叶笑道:“遇上什么好事了,脚步这样轻快?”
“没什么。”颜庆回过神来,笑得矜持,“家中一点小事。”
他目光在台上一转,发现长老们多数到位,连谢冶光也走过来入座。
嘉宾位置有三个,只坐着两人,还有一头巨型野兽。
嗯?两人?
颜庆目光一凝,才发现那两名嘉宾之一正是护送铁太傅上山的少年,那个来得莫名其妙的大卫清乐伯燕时初,另一人却不是铁师宁,而是个美艳绝伦的女郎。
她的面容真真当得“秋水为神玉为骨”的赞誉,可是姿容昳丽、眼波多情,又是一袭红衣坐在那里,令人想起后山湖中灼灼盛开的红莲。
青云宗门下有多少青年俊彦,目光都在她身上流连。可她跷腿坐得漫不经心,竟不管在场千余人如何看她,只侧头与燕时初说话,偶尔绽一点笑容,无意间妩媚婉转。
那头狮形巨兽就匍匐在她足边,脑袋搭在前爪上,只瞪着大眼到处瞅。
它趴得很周正,但凶猛的面相、强壮的四肢、厚重的鬃毛,还有比匕首更长的獠牙,都让它跟“纯良无害”四字完全不沾边。
颜庆听到台下弟子窃窃:“那就是辟水金睛兽!”
小金得意。众目睽睽下,它半蹲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抖了抖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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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3章 铁太傅去哪了?
鬃毛蓬松,更显其壮硕威武。
于是又有人给同门炫耀:“我亲见这凶兽在战场上食人无数!”
颜庆微微皱眉:“这女子是谁?”她何时来的,怎么来的?
他声音不大,山风又强劲,早该吹散才是。可七八丈外的女郎忽然转头,朝他盯来一眼。
她能听见他的议论?
颜庆多看两眼,竟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强大气息。
那是强者独有的气场,她又不加掩饰。
“那位啊,是燕公子的夫人,姓千。”正坐在他后边的姚晋凑过来小声解说,“莫看她一介柔弱,据说在夷陵道上大展神威,斩敌将于手下,又将对方的异种神驹按压在地,硬生生驯服。这样,前后不过三十息,百余弟子目击。”
颜庆抿了抿唇:“她何时上山的?”旁人不清楚,可他找人监视燕时初和铁太傅,这分明就是两人上山,怎么半途还能多出一个?
这所谓的千夫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方才檀堂主派金魈下山,请上来的。”
“檀堂主又派金魈下山了?”颜庆更是奇怪,“还做什么去?”金魈是守山灵兽,得青云宗人敬重,绝不像对待宠物那样任意驱使他们——当然这些家伙脾气也大,不能做牛做马——檀闻道作为传香掾的堂主,更是爱惜金魈。
今天傍晚有何要事,能劳动金魈去载?就只是送这位千夫人上山么?
“那就不清楚了。”
此时,台下弟子到齐。青云宗门下分三峰十八洞,师徒一千六百余人,另有四百后勤杂役,合计两千人左右,将同心台塞得满满当当。
燕三郎望向远山,高低错落的建筑点起灯火,在山顶的流霭中星星点点,如同星辰。
这是山林奇景,平地上难得一见。
副山长文庚走到台前,慷慨陈词。
他从开山宗旨讲到当下时局,从宣国内战讲到夷陵道保卫战,前后约半个时辰,滔滔不绝,中气十足,其间几无停顿。
青云宗人大概很习惯副山长的作派,都是安安静静地听取。只有千岁坐在嘉宾席上昏昏欲睡。若不是燕三郎几次轻扯她袖角,她早不知道打多少个呵欠了。
为什么要显形坐在这里,为什么不待在木铃铛里,这样她还能多睡半个时辰!千岁又一次后悔了,这回没忍住,还是打出了呵欠,幸好没忘了以手掩之。
从前燕三郎听连容生讲学,她不是在木铃铛里就是附在白猫身上,都有充分的理由睡觉不听。文庚一席话,又把她拉回从前燕小三上课的日子。
唉,天底下的老学究怎么都这样爱唠叨?
她这里百无聊赖时,姚晋也在低声问道:“铁先生哪里去了?”
燕三郎身边的空位很碍眼,青云宗高层都知道,那本该是铁师宁的座位。
铁太傅人呢?
众长老面面相觑,都是摇头不知。
姚晋悄悄走了过去,坐到燕三郎身边侧头问:“燕公子,铁先生呢?”
“不知道,我还想问你们呢。”燕三郎也是一脸茫然,“中午各回客房以后,我就没见过他。”
姚晋心里“咯登”一声响,这位铁太傅可是今日庆功会上的关键人物,别是出了什么事!
“你们约好在哪里见面?”
燕三郎摇头:“就在这里。”
姚晋退回去之后,千岁侧头,附在燕三郎耳边道:“颜庆一直盯着我们。”
声音很细,她呵气如兰,烘得他耳朵发热:“他疑心病很重。”
这时文庚已经谈到夷陵道大战,声音比之前还要提高三度,又动用了神通,确保每一个字都传入广场上所有门徒耳中。
“西铎无故入侵,我青云宗儿郎奋勇迎战,保疆卫境,在夷陵道以六千之众击退敌军两万余人,截其北上之路!”文庚洪声道,“如今时局纷扰,但我青云宗人要牢记夷陵道之胜心,不愿战但能战、敢战!”
真实的战役原就惊心动魄,在场又有四百余人亲身经历。他们多数都是头一次奔赴战场,有人负伤,有人亲见同窗好友死在身边。这时听文庚提起,一个个心旌动摇,情难自已。
文庚却向嘉宾席这里投来一眼,见铁太傅的位子依旧空着,不由得疑虑重重。
今天的重点,一是庆功,二是由铁太傅宣布山长遗命。
现在铁太傅人影全无,怎么向台下门人介绍?这让他好生为难。
颜庆瞧见他的眼神,心中暗喜,当即站起来,上前一步对文庚低声道:“铁太傅缺席,但也不好教孩子们等着。”
底下两千双眼睛盯着呢,他们能等得铁太傅么?
那就不提了?文庚沉吟,目光下意识扫过嘉宾席,却见燕三郎冲他温和一笑。
千岁手一拍,身边的辟水金睛兽就忽然站起,发出一声怒吼。
它的吼声低沉刚猛,不须任何神通加持就能震得人耳膜疼痛,甚至近处地面都在微微震动。同心台又是环扇形结构,这一记狮子吼就清晰无误传入每人心底,又在山头久久回荡。
场上顿时一静。
谁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正如青云宗不能忽视辟水金睛兽主人的存在。
文庚立刻想起,是了,无论铁太傅到场与否,这位燕伯爷率军来援的恩情却不会少了半分。
他温和道:“燕公子,请上前来。”
燕三郎站起,施施然走了过来,立于青云众前。
台下的面庞多半年轻,满是朝气也满是好奇。
今后,这些都会是他的门徒。
少年直视前方,听文庚介绍道:“这位就是仗义驰援夷陵道的卫国清乐伯,燕时初燕公子。彼时刘、徐两位长老率子弟兵苦战,身陷包围,若非燕公子伉俪和宣国太傅铁师宁奇兵解围,同我宗子弟合力杀敌,夷陵道胜负之局或许改写!”
铁太傅不在现场,文庚只得简单带上一句,走个过场。在他想来,燕时初于青云宗的确有援护之恩,转头回馈便是。自己方才已经做过了总结、褒扬和动员,接下来就应该进入庆功部分了。
第1284章 炸裂
燕三郎又向前一步,昂首而立,台下起了一阵小小骚动。
“这么年轻,就有爵位在身了!”这是大部分人的惊叹。
“哇,长得好俊!”这是胆大的女弟子在窃窃私语,“他妻子好美!”
谁也不能忽略台上的千岁。
“诸位!”少年自丹田提气,沉稳的声音就响彻整个同心台,“驰援夷陵道并非凑巧,敝人受颜烈山长之托而来。”
只这一句话,成功让整个同心台都安静下来。
听闻“颜烈”二字,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在这当口,一切与颜山长有关的人、事,对青云宗来说都是重中之重。
“并非凑巧”这四个字,让台上所有长老一起动容,颜庆更是目光闪动,心念电转。
燕三郎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迳直说了下去:“颜烈山长与拢沙宗端峰长决战于四凤镇,伤重难支,临终前以两件要事托付燕某。其一,将这则噩耗带上青云山。”
台下鸦雀无声。
原来这位清乐伯还是颜山长殒落的目击证人?
包括文庚在内,众长老在一边却听出不对来。这两人上山,只说铁太傅是目击者,但压根儿没提起燕时初当时居然也在现场!
为何隐瞒?自然是有话要说,并且不能仅仅在长老会上说,而要留到庆功会上,当着青云宗上下两千余人的面说出来,这才掷地有声,无人可挡!
被误导了!颜庆脸色大变,嚯然起身。
若这小子当时也在四凤镇,那么铁太傅知道的内幕他也知道;颜烈指定的继承人,燕时初必定也清楚!
“慢着,你……”
他反应已是极快,却还敌不过燕三郎的语速。
少年特地憋了个大招留到这时,自然不会被其他人轻易打断。
山风呜呜,把他清朗的话语传遍同心台每个角落:“其二,颜山长逝世前也指定了青云宗的下一任山长——”
文庚同样大惊而起:“燕公子!”
铁太傅不在,他怎可这样贸然宣布?
“——便是敝人,燕时初。”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筹划这么久,燕小三终于把这记重磅给丢了出来。千岁笑吟吟地抚了抚小金的大脑袋,后者咂了咂嘴,也体会到现场的气氛不对劲。
台上台下,人人脸上的难以置信凝固了好几息,而后就变成了又惊又疑。
一阵山风吹来,将纹心殿上一面猎猎作响的旌旗吹断。
那清脆的“嘎吧”声终将众人唤醒。
紧接着,同心台上就像滚油锅里滴入了清水,“嗡”地一下炸开。
颜山长指认燕时初为接班人?
这位年轻俊朗的清乐伯,就要变作他们的山长了?
众长老全部站起,面色不善。文庚和谢冶光大步行至燕三郎身前,沉声道:“燕公子岂可戏言!”
后边杜时素和颜庆难得对望一眼,均是恍然:
难怪铁太傅非要留着秘密在庆功会上宣布,原来捂着这一盘算计!
颜庆几乎要笑了:“信口雌黄!”一步蹿到燕三郎身后,就往他后颈抓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