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人多嘈杂的场合,顾令颜一直都知道,幼时的元日宴,还会偷偷拉着他从筵席上跑出去,到海池边上解闷。
顾令颜向后靠了靠,略思索后,又往旁边挪动了一下,淡声道:“我以为,我同殿下之间,还是应该避嫌才是。”
“嗯。”徐晏轻应了一声,抬首望着她,随后将自己手里已经剥好的橘子递了过去,“还挺甜的。”他找人问过了,她虽不爱吃那些甜腻的糕点,却喜欢这些果子的甜味。
顾令颜一阵气血上涌,勉强压下心头的那阵愠怒,咬着牙说:“既然这么甜,那殿下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似是早就料到了会被拒绝的结局,徐晏扯着唇角笑了笑,将橘子收了回去。动作流畅极了,倒是没有一点尴尬的样子。
聚在不远处看着的几人惊掉了下巴,哆哆嗦嗦道:“我记得从前不是这样的呀。”
按照大家从前的认知,分明该是顾令颜围着太子转才对。
“咱们从前,没得罪过顾令颜吧?”有人颤着声问了句,面上神色带着点后怕,手指尖都颤抖了起来。
旁边那人仔细回想了番,心跳如擂鼓般疯狂敲打着,整个身躯要承受不住这样的颤动,最后犹犹豫豫地说:“应该没有吧?咱们又不像白源那伙人那样嘴碎,什么话都喜欢往外讲,还爱说人坏话。”
几人逐渐放下了心来:“这倒也是。”
天色已晚,送嫁的队伍也已经出了豫章郡公府的门远去了,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开始散去。先前人声鼎沸的花园也没了之前的那阵热闹劲。
顾令颜在心底盘算着归家的时辰,面前却又突然出现了一个石青色的汝窑小碟,上面摆着整整齐齐的橘瓣。
“我替你分好了。”徐晏冲着她笑,眼中似盛着万千星辰,“我怕你不想一瓣一瓣分开,才不吃的。”
对着他盈满了笑意的眼眸,却又发不出火气来。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还停在面前,修长的手指间端着个瓷碟,一动也不曾动。
顾令颜忽然就觉得自己顿悟了。
她将视线从那瓷碟里一瓣一瓣的橘子上挪开,转过头,深深凝望进了徐晏的眉眼里,真诚道:“从前的事,是我错了。不该非要逼着殿下接受我的好意,明明殿下是不喜欢的,还硬生生被我逼成那样。”
“可殿下,也没必要这样报复吧?”
她眨了眨眼,一脸疑惑的看向他。他这是一定要将他经历过的那些,都加注在她身上一遍么?
徐晏心口一下子便被瘀滞住,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忍不住收拢,渐渐握成了拳:“颜颜,我没有这个想法。”
人愈发的少了,顾令颜放眼眺望过去,已经瞧见了顾若兰的身影。她站起身理了会衣衫,动作轻柔缓慢,仿佛一张无暇的美人图。
将衣摆和披帛都整理好后,她又捋了捋佩玉,随后莲步轻移,径直朝着前面那株老槐树走去。
徐晏握着那碟子橘瓣,就那么僵在那,指尖紧紧扣着边缘,指节泛白。
待看着顾令颜同身旁人说笑着,往月洞门的方向而去了,他才将碟子收了回来,摆在面前的案几上。
凝了片刻后,徐晏拿起一个橘瓣,缓缓送入口中。
味道很甜,汁水很充足,是他一向喜欢的甜。
可却又味同嚼蜡。
不知过了多久,徐晏才将那一小碟里的橘瓣吃完,直至最后,却觉这橘子不是甜的,分明充满了苦涩。
豫章郡公府离顾家不远不近,甫一上车,顾令颜便阖上了眼。
然而还没等她睡着,甚至车马尚未开始行驶,车窗便被人给轻轻扣响。
顾令颜懒懒的打了个呵欠,抬手掀开车帘的一角,斜眼朝外瞥了过去。只这么轻飘飘一眼,她那点子睡意霎时间便无影无踪。
“殿下这是做什么?”顾令颜坐直了身子,拧着眉头看向车窗外那人,指尖轻轻扣着窗沿。
徐晏骑在马上,是俯着身子看她的,容色淡然无波,只道:“天色有些晚了,宫门已经落钥,我怕是回不去东宫了。”
顾令颜不太明白他说这话是何意,只懵懵的点了点头:“哦。”
那双鹿眸就这么看着他,不知是不是被夜间的星子映了进去,当中像盛着一汪湖泊。让人只消瞥一眼,便几乎要沉溺于其中。
徐晏喉头滚动了番,压低了声音:“我回不去了。”
顾令颜仍是那么抬首看着,半趴在窗沿上,原本梳的好好的垂髫分肖髻散乱了些许。有几绺发丝垂在鬓边,遮住了她的红珊瑚耳坠子。
“嗯?”顾令颜缓缓眨了下眼睛,蹙着眉头说,“那该如何呢?”
她有些想不明白,太子回不去东宫,同她有何干系,竟还要跑到她这儿来,专门敲窗说一遍。
可就算是说了,她也没法子让宫门大半夜的给他打开。
徐晏单手握着缰绳,勾唇笑了一下:“我回不了东宫,今晚没地方住。只是有些东西要去问师傅,恰好与你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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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贵妃手里翻着书卷,一旁的九连枝灯点满了烛火,微微摇曳着。
灯火晃动了一下,比先前略黯淡了些。朱贵妃将书卷放下,召婢女过来剪灯花,随后问道:“三郎呢,可回来呢?”
锦宁给她添了盏茶,温声回道:“没呢,奴婢刚让人去问过了,今日下了雨,当时在豫章郡公府上杯困了会。如今宫门已落钥,却不好派人去问了。”
“算了。”朱贵妃揉了揉眉心,轻声说,“这么大个人了,总能找着地方住的,不必管他了。”
锦宁掩唇一笑:“娘子明明是担心殿下的,却总是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来。”
朱贵妃瞪她一眼,拿指尖抵了抵锦宁的额头:“就你会说!一天少说两句话,能把你怎么样?”
锦宁急忙捂着额头,通呼了一声:“娘子惯会欺负我。”待先前剪灯花的那宫女下去后,她低声说,“婢子今日带着人洒扫库房,看那副十二树花钗的色泽不如从前了,娘子可要拿去找匠人重新……”
“不必。”朱贵妃淡声说,“扔了吧,看着心烦,还有那套祎衣也扔了。”正待继续说话时,殿外忽而便响起了阵脚步声。
一身着绯色圆领袍的中年男子款款步入,其蓄着短须,身形高大,器宇轩昂,只是腰腹间难免有着发福的痕迹。至殿中铺就的绛色地衣上站定后,他微微笑了一下:“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圣人!”朱贵妃急忙命人收起画卷,起身提着裙摆下来迎,“怎么这么晚了过来?”
徐遂伸手将她搀扶住,温声说:“刚批阅完奏章,便想着过来你这看看,哪想到你竟还没睡。”
“我记得石美人的宫室,离此处也不算远。”朱贵妃勾出一个浅笑来,眸中笑意盈盈。
石美人是近来宫里的新宠,是一个世家送上来的旁支表姑娘,这几个月颇受皇帝偏宠。
徐遂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这是醋了?”
朱贵妃气血忽而堵住了片刻,整张脸都像僵住了般,深吸了一口气后,慢慢绽出来一个笑。
第62章 留着以后用
清思殿内光影绰绰, 烛火忽明忽暗,将人的面庞映衬的无比柔和。一众宫女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掩好了殿门。
朱贵妃低垂着首, 一颦一笑间尽是无限风情,她抬起眸子朝上扫了一眼,声音轻柔多情:“圣人说这些话, 就没什么意思了。”
“好了,不过是句玩笑罢了。”徐遂笑着揽了揽她的肩膀, 亲昵道, “你若是不喜欢, 就打发了, 好不好?”
他靠的太近, 身上的沉香味传来,惹得朱贵妃不禁皱了皱眉头。
她偏头避开, 声音淡淡:“圣人,石美人并未得罪过妾, 妾为何要不喜欢?”一个无子嗣的妃嫔,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况她进宫这几个月, 皇帝来她寝宫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何乐而不为呢。
除去来她寝宫的次数少了,去别处的次数更是少, 底下不少妃嫔来清思殿哭诉,话里话外想说石美人狐媚, 求她做主。
徐遂抚了抚她的鬓发,轻哄:“是朕乱说的,少君贤德,怎么会不喜欢她。”
朱贵妃斜睨了身旁的人一眼, 转身走到榻边坐下,捋了捋裙摆后说:“圣人知道就好。”
所谓灯下看美人,便是莹莹暖光一照,面上的些许小瑕疵是顺着昏黄的光尽数隐去,只剩下姣美之处。
轻蹙的柳眉,微垂的凤眸,在烛光下温柔润泽的皮肤。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让人移不开眼。
徐遂望了半晌,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又突的变得暗沉了许多。
他缓缓走过去,在朱贵妃旁边坐下,好歹还记得自己今晚过来的本意,将手里的一卷纸递了过去:“今日下午见着浔阳了,她同朕说起八娘的婚事,朕才想起来她同七娘都大了。对了……她二人是多大了来着?十六还是十七?”
朱贵妃掀起眼皮看了过去,良久后扯了扯嘴角:“七娘十五了,八娘十四。”她接过皇帝递来的那卷东西翻看,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卷动着,一目十行的扫了过去,“这是圣人拟的名单?”
徐遂点了点头,温声说:“大多是世家子弟,有几个寒门出身的名声也不小,都是能文善武的。七娘和八娘无论择了谁,都不算委屈。”他手指在卷轴上点了点,“这个冯安民是历阳郡人,年纪轻轻的已经在秘书省任校书郎。”
朱贵妃凉凉一笑,心道委不委屈,同她有何干系。却还是将名单上的人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方才偏过头说:“她二人是帝女,嫁谁都是下嫁,自个喜欢是最重要的。”
她坐直了身子,手搭在膝盖上,仰着头温声细语的说话。
随着天上明月的移动,原本从半敞着的窗牖里洒进来的光,一下子就没了踪影。殿内也跟着暗了不少。
徐遂眸光微动,低着头轻吻朱贵妃额发,温声说:“是该如此,那就还是同往常一样,让这些儿郎都往麟德殿以待遴选。少君,彼时还要辛苦你了。”
朱贵妃面带微笑,缓缓道:“好,圣人。”
徐遂霎时露出些许满足之色,揽着她肩头的手指也忍不住摩挲了两下,初春的室内穿的并不多,衣衫轻薄而顺滑,触感竟是意外的好。
他便忍不住多蹭了几次。
朱贵妃往旁边挪了挪,坐开了些,指着卷轴上的一个名字说:“圣人,你既然说要在麟德殿选婿,这顾三郎都去了河西,如何能来应选?”
那卷轴中间的一处,明晃晃写着顾证两个字。
徐遂凑过去瞧了一眼,一下子滞住:“朕倒是忘了这回事,单想着上回马球赛他还算英勇,就给加上去了。除此之外,顾家三娘同三郎的婚事没了,朕心里也不是滋味,想着补偿一番。”
朱贵妃这回倒是笑不出来了,回想着七公主和八公主的音容笑貌,暗道这算什么补偿,分明是想害人。
“少君意下如何?”徐遂又问她。
让顾三郎尚八公主,那就是在把顾家往越王那边推。可要是让他尚七公主……朱贵妃更怕顾家人生吞活剥了自己。
平时跟在自己身边的,能不知道她性子有多坏?
朱贵妃捂了捂脸,放柔了声音:“顾家三郎固然不错,可这偌大的长安城,多得是出色的少年郎。圣人要是心里不是滋味,待他在河西立了功,好好嘉奖便是,何须拿七娘和八娘的一辈子来填补。”
徐遂拿着她一只手把玩,垂着眼皮思忖半晌,方道:“你说的是。”
话音甫落,朱贵妃便跟着笑了起来,徐遂眸色深深,手或轻或重的揉捏着朱贵妃的指尖。
殿内烛火愈发的昏暗,此刻没了宫人进来剪灯花,大滩大滩的蜡油滴落在烛台上,汇聚了厚厚一层。更漏声清晰起来,似敲在人的心房。
正是情到浓时,殿门却被人扣响。
徐遂传了人进来,来人慌忙跪地低声道:“圣人,辽西急报!”
那人行色匆匆,显然是一份紧急公文。徐遂叹了一声,揉了揉朱贵妃的发顶:“我且去了趟紫宸殿,若是结束得早,再来你殿中。”
朱贵妃起身送他,拿了件披风系在他肩头:“国事要紧,圣人不必管妾。”
“少君。”徐遂凑近了些,在她耳旁低声道,“你这般,倒像是朕丝毫不把你挂在心上一般。”
朱贵妃掀起凤眸,温柔笑着。想说点什么,却又怎么都憋不出来。
待人终于走了,她靠回榻上歇息,随手拿了把团扇轻轻摇动。
“娘子,这副十二树花钗取出来了。”锦宁捧着一个偌大的锦盒,面色复杂的走了出来,小心翼翼询问,“可、可还要……”
那盒子精致华美到了极点,锁扣上还镶嵌了一颗硕大的莹润泛光的羊脂玉。
单单是锦盒,便已价值不菲。
皇帝刚登极时,底下将作监为讨好未来皇后,赶制了这一副十二树花钗出来,送到了当时的太子妃跟前。
谁能料到,皇帝登极后,却并未立太子妃为后。
十二树花钗,为皇后方可佩戴的礼冠,余者即便是太子妃,也只可佩戴九树。
朱贵妃扫了一眼,淡声道:“扔了,看着心烦。”
锦宁捧着那盒子,一步三回头的朝外走着。如她所料,还没走出一丈远,又被朱贵妃给叫了回去:“算了,我勤俭些,留着将来用也成。”
“是呢。”锦宁心下一松,转过头来笑道,“日子还长着,殿下也大了,说不定娘子不日就能封……”
尚未说完,触及到朱贵妃似笑非笑的眼眸,她又悻悻住了嘴。
那双凤眸里清清楚楚问着,她是在做梦么?
心底纷乱如麻,锦宁又捧着盒子往库房走去,想着贵妃刚才说留着将来用,可却又分明否认了自己能做皇后。
那便是……
锦宁一下子胆战心惊起来,心脏飞快的跳动着,眼眸瞪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