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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令颜平日里一贯起得早,今日却是到了辰时一刻才起来洗漱。
“已经过了用朝食的点了?”睡了一晚上,口干舌燥得很,顾令颜捧着茶盏猛灌了几口,才含含糊糊的问了句。
傅母见她饮茶的模样,不禁皱了皱眉头:“三娘,即便是渴极了,也不能如此喝水啊,否则同那些獠人……”
“林阿媪!”绿衣轻唤了句,温声说,“三娘刚起来,让她松快片刻吧。”
顾令颜没理会这边的动静,趿拉着绣鞋下了地,又将刚才的话问了一遍,一个小丫鬟赶忙回道:“是呢,正院那边已经用过了。夫人说三娘难得睡这么好,就没让奴婢叫,还派人送了些吃食过来。”
踩着鞋到窗边望了一眼,果然已经是艳阳高照。
侍女替她更衣完,用了些吃食后,便趴在窗沿上看外面渺渺云雾。
浅金色的光洒在脸上,倒不怎么热,只觉得暖暖的。
绿衣过来给她加了件外衣,温声说:“昨日三娘在车上就睡着了,回来后迷迷糊糊地洗漱了翻,就睡了。连往日里睡前要看的书都没惦记着看。”
顾令颜撑着头回想了片刻,隐约有个模糊的印象。她指尖敲击着窗牖,问道:“何时回来的呀?”
“奴婢不记得了。”绿衣摇了摇头,“奴婢当时敲着车壁,车里却半点声响都没有。旁边太子殿下以为出了什么事,差点掀开帘子进去看,还好奴婢给拦住了。”
顾令颜眨眨眼:“太子殿下?”
“是呀。”绿衣皱着眉头说,“太子说宫中落钥了,正好有事要寻郎主,就来了咱们府邸里头。”
顾令颜这才恍惚着回过了神,逐渐忆起昨晚的事。
正要说话时,房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着柳绿长裙的人气冲冲闯了进来:“三姊,一大早的可真晦气!”
“怎么了?”顾令颜让人拿帕子给她擦额头上的汗,“可用过朝食?”
顾容华在一旁坐下,摆了摆手说:“用过了。就是刚才在池边回廊里头见着了太子,还问我你起了没有,知不知道你在哪。烦得很。”
顾令颜拨弄了下染了蔻丹的指尖:“后来呢?”
“我不想理他,便说你没起。”顾容华大咧咧靠在凭几上,哼道,“然后他好像就走了。”
第63章 声音凉成了一片
“走了?”顾令颜手里拿着个青梅咬了一口, 不解的看过去,“走去哪了?”
她眸子里盛了点疑惑,像是一汪碧泉般动人心弦。
顾容华眨眨眼, 脆声说:“就是走了呀,我看他离开的方向,要么是出府去了, 要么是去了外院的书房。”
清晨的朝晖照耀了一方天地,窗外的杨柳顺着东风摇曳生姿。几只鸟雀立在枝头鸣叫了几声, 又振振翅膀飞离。
顾令颜兀自望了一会, 手肘支撑着桌案, 歪着头轻轻靠在手背上, 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知道了。”
她将青梅的碟子往顾容华跟前推了推, 温声说,“就这么点小事, 也值得你专门跑来说一趟。”
顾容华拿银签戳着盘子里的青梅,戳完这个戳那个, 却没拿起来吃,瞪大了眼说:“哪里是小事啦, 他特意问这么一句, 说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我当然得赶紧来同你说一声了。”
太子以往从来不会主动找她说话, 虽勉强算是认识,可路上遇见了无非是她行个礼, 太子道一声起而已。
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多余的话讲。
今日太子突然喊住她问顾令颜的动向,甚至还关心了她几句,难免让人觉得不对劲。无事献殷勤, 总是会让人想着多加防范。
“好了好了,知道了,不是小事。”顾令颜揉揉她的发髻,温声安抚了几句,直到她应下明日出去玩的事,顾容华面上的不高兴才逐渐消散。
从回廊边离去后,徐晏确实往外院的方向去了,先是去了一趟顾许处,而后又去找顾审说了会话。
从顾审的书房出来,虽是初春,然却已经临近午时,阳光明媚到晃眼。他只着了身单衣,然身上还是有些燥热感。
本该快到用饭的时辰,他在书房中磨蹭良久,将能说的话都说遍了,顾审也没有任何要留他用饭的意思。
行至大门处,却见得一人将将下马,十分之眼熟。徐晏眯了眯眼,立在台阶上俯视来人,问道:“来做什么呢?”
朱良济手里提着个盒子,正要迈步上台阶,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吓了一跳,待行过礼后,温声道:“回殿下话,我是来寻顾阿叔和李家阿兄的。”
徐晏的眸光落在他手中提着的盒子上,淡声问:“手上提着什么?”
声音慵懒,却又隐藏着危险。
“是作画用的绢帛。”朱良济笑了一声,眼中溢出来几分光,“彤娘让我帮忙送来的,我恰好来,就顺便带着了。”
徐晏垂在身侧的手掌倏尔握紧,缓缓走下台阶,看向了朱良济。
他身量略高些,此刻俩人虽都站在青石地面上,但他的视线却还是略向下的。
“孤依稀记得,你从前同顾证要好?”徐晏哑着嗓子问,竭力克制住自己眼底的阴翳,脸上尽量显出平和之色。
朱良济愣了一愣,随后颔首:“是,我从前同顾三要好,只是他去了河西,过来便只能找李家阿兄了。”
他和顾证差不多年纪,自幼相识。顾许顾诀年长许多,从小就懒得带他们玩,顾谚又小了几岁,说不上什么话。
徐晏凝着他看了许久,朱良济有些摸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在太子凌厉的目光下软了脚。
良久,徐晏淡声道:“顾证已经去了河西,你既然同他要好,怎么不同他一块去?”才刚刚送走一个沈定邦,转眼竟又来了个朱良济。
也是他看走了眼,没想到他这表弟,还藏了这能耐。
沉默半晌,朱良济忽而对着他郑重行了一礼:“殿下说的是,我确实不该在此虚度光阴。此次远征高句丽,敢问殿下可要去?可否带上我?”
徐晏皱紧了眉头,一阵烦躁感袭了上来,未曾答话,径直转过身走了。
回东宫后,侍从已经在崇政殿摆好了膳食,只等他回来用膳。
正要用膳,殿门被轻轻扣响,万兴在外面恭声道:“殿下,程先生一行人来了。”
才刚刚净手完毕,面前的汤羹还未曾用上一口,徐晏皱了皱眉,将人唤了进来,随口问道:“可用过午食了?”
“用……”程滨齐张了张口,然而话还没说完,胳膊肘却被人给捅了一下。
他转过头去看,却见得旁边的王毓民笑道:“回殿下话,圣人方才传了旨意出来,臣等刚处理完政务,还未曾用过午食。”
徐晏让几人坐下一块用,挑着眉看过去,手里搅动着自己碗中的馎饦,示意几人先行开口。
程滨齐拿食箸往胡饼上涂了些羊肉,沉声道:“殿下,圣人刚刚传诏要在长安和东都招募兵士,又令诏从吴、越、楚三地调集水师,不日将要远征高句丽。”
徐晏往馎饦汤里撒了一小撮胡荽,想起前些日子高句丽不断扰边,连过年时都未曾停歇,沉着张脸缓缓点了点头。
“此次东征,正是练兵的好时机,殿下当要早做决断!”王毓民躬身行了一礼,急切道,“唯有手中有兵权,殿下的位置,方能稳固。”
徐晏将汤匙扔下,揉了揉眉心:“孤知道。”
他又如何能不知道。
无论是朝中世家还是诸王、抑或是他这个太子,唯有手里有兵的,才能有所依仗。有几个老牌世家虽绵延数百年,然而早就忘了最初安身立命的东西,成日只懂吟弄风月。
身上虽还带着从前的一股子傲气,然而谁都知道不过是徒有虚名。
本朝太子手中可掌握的权力,可谓是历朝历代太子中最少的。再加上当今皇帝做太子时曾动过逼宫的念头,在立储之初,就对东宫严防死守。
“这时节,并不是发兵的好时机。”徐晏皱着眉头,将身子倚靠在了凭几上,“已经是春日,等兵士募集好了往涿郡去时,就快要入夏了。”
“走陆路容易生疫病,走水路多风浪,也不太平。”
众人皆沉默下来。
此时并不是征战辽东的最好时机,绿水天险横跨高句丽境内。要想攻打高句丽王城平城,要么横渡绿水,要么是走海路。
若是冬日发兵,还能趁着绿水结冰之际直接踏冰过去,连船都直接省了。
程滨齐结结巴巴地说:“可是陛下圣意已决,还对哥舒将军说,今年定要在平城下耀兵。”
“且看看再说。”徐晏没立刻应承下来。他是想练兵不假,但却不想直接将人给练没了,更不情愿带着无数人过去,最后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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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审这段时日难得跟郑青安统一了战线,每日劝着皇帝先别忙着发兵,好歹等到了夏末,天气转凉的时候再出兵。
郑青安本就不赞成发兵高句丽,上一回虽被皇帝给骂了回去,但过了这么久,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眼见着顾审居然也跟他一块劝着,便趁了下朝的时候走到旁边去,斜眼问道:“哟,顾侍中怎么转性啦?从前不是还骂过我,怎么说我来着?现在这样子,顾侍中是在高句丽找着了自己失散已久的谁了?”
顾审从前被郑青安逼急了,曾骂过他是高句丽人养的,故而才左右维护、不情愿同高句丽开战。
郑青安的生母是新罗婢,他父亲没有嫡子,后来唯一的庶子也夭亡了,才认了他回去。
新罗三十多年前被大齐联合百济剿灭,在此之前一直是高句丽附庸,攻打大齐、阴奉阳违的事一样没少过。因着这个缘故,新罗人在大齐的名声,一向不大好。
“此一时彼一时。”顾审瞥了他一眼,淡声道,“我与你的谏言到底不同,还是离远些好,免得被人给误会了。”
说着,他又往旁边站开了些,疾步往前走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郑青安暗地里啐了一口,轻声哼道:“这老货!”
朝中虽有不少反对的人,然支持此刻发兵的却也占了不少。
大朝会上,兵部侍郎道发兵高句丽传闻已久,且圣人已经下了旨意,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直接说到了皇帝心坎里去。
小半个月后,几地的兵士便已经募集齐了,一同往涿郡进发。
“你不是说要去高句丽,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怎么不去?”朱贵妃落下一枚黑子,挑眉看了眼对面的人。
徐晏手中执着白子摩挲,片刻后道:“时机不对。”
朱贵妃端着茶盏轻啜一口,摇头道:“要是这次真的攻下来了,你以后想要这样的机会都没了。”
“难。”徐晏落下白子,声音低沉。
朱贵妃盯着他看了一会,随后转了话题:“三郎,我听彤娘说起,顾家已经在给颜颜相看人家了。”
她声音轻柔说着,眼睛虽看着棋盘,余光却不住地往徐晏身上瞟。
朱修彤不过是随口说了句,但她却记了下来,便是要故意说给徐晏听的,想看看他的反应。
然而徐晏却没答话,神色自若的往棋盘上落子。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抬起眼眸说:“是么?”声音凉成了一片,光是在一旁听着,便能觉出无限的寒意来。
第64章 是沈家、朱家……还是哪……
此后徐晏再没说过话, 紧抿着唇,面容浅淡而又迅速的落子,一局棋结束的时间, 比往常快了一倍。
因殿内颇为安静,即便是坐在对面的朱贵妃,也感受到了他急速加快的心跳和呼吸声。
他在心底盘算着这相看的人家会是谁, 是沈家、朱家……还是哪个他不知道的?
想着想着,徐晏心里便慌乱了起来, 面上一下子就像布了层阴霾一般, 让人瞧上一眼都生出几分惧意。
心里想着事, 落子时便是方寸大乱, 徐晏最后投了子, 道:“阿娘,我输了。”
“你心不静。”朱贵妃轻叹了一声, 俯首将棋子一个一个的拂进棋篓里,指尖忍不住带了些颤抖, “他也到底是老了。”
徐晏低垂着头哂笑了一声,何止是因为老了?
年少时便是刚愎自用, 否则也不会一意孤行惹了先帝猜忌, 而后几经废立才收敛了些许。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又年纪渐长, 当然不会将别人的话放在眼里。
将棋盘收拾完,俩人用过饭后, 徐晏便起身要回东宫去。
“还有些政务没处理完,我便先回去了。”他轻声道了一句,“还约了顾许未正过来。”
朱贵妃坐在那没动,偏过头扫了他一眼, 淡声道:“去吧。”她眉眼间溢了些疲态,连眼皮都懒怠掀起。
待人走了,锦宁手里捧着份名单上前,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娘子,这是今日过来选驸马的儿郎名单,请娘子过目。”
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名字,具是长安城中世家子弟,甚至还有从附近郭县而来的人。
朱贵妃只偏头用那双凤目一扫,忍不住嗤笑:“有什么好看的?到时候圣人自己定夺不就行了。”靠在榻上顿了片刻,她又忍不住想着,若是她的六娘还在,也到了择婿的时候了。
锦宁笑了声,没说什么,心里清楚她这会也只是再发泄怨气罢了,并非真的不打算操持这件事。
朱贵妃凝着窗外庭院看了良久,忽而问道:“七娘人呢,一整日都没看见她,跑哪去了。”
锦宁在一旁回道:“七娘今日出去玩了。娘子忘了,昨日圣人过来的时候,公主缠了圣人良久,说今日想要出去逛逛。说是听白家小娘子说,今日西市有几个胡商,又带了点新奇的玩意过来。”
案几上茶盏里的茶水放久了,又被这一阵风给吹拂了许久,已经凉了下来。伺候在旁边的小宫女急忙上前来更换了茶水,换成了一杯龙眼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