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日有来往,那就是说这段时日没什么来往了。
徐晏没说话,只面色暗沉了几分,目光瞥向赵闻,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同谢家断了。”赵闻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面,“而后杜夫人又陆续和崔家、朱家有过来往,这俩日是沈家人来了长安,频繁出入侍中府上。”
那双星眸霎时就沉了下去,似覆了层寒霜一般冰凉,无边的冷意萦绕在他周身,阴沉到了极致。
“孤就知道,都是不安分的。”徐晏低笑了一声,猛地握紧了拳,根根青筋在手背上暴起,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但却又想起沈定邦已经去了河西,他想找其出气都没法子。
他身上气息太过骇人,赵闻心知他已经动了怒,便忐忑不安起来,不知究竟该不该退下。但太子没说让他走,也不敢就此自行离去,遂笔直的站在那等着。
良久,徐晏变幻莫测的面色终于停了下来,咬着牙说:“孤知道了,你接着盯着。”他挥手示意赵闻退下后,先行一步回了崇政殿。
殿内空无一人,只余无数灯火和夜明珠点缀在墙壁上、角落边,将偌大的殿宇照得灯火通明。
徐晏深吸了口气,去往桌案边打算处理剩下的公务,却不小心被袖子给带翻了一个小罐子。
罐子从案几上向下砸去,轱辘滚了几圈,所幸殿内铺了厚厚一层地衣,未曾摔碎。最终碰到了桌子腿后,才停了下来。
徐晏俯身将其捡起来,想起这里头装的是顾令颜给他的青梅。上次拿到手后被沈定邦给撞落了,只剩下这么几颗,他就都放在了这个小罐子里。
靠在凭几上将罐子打开,里头的几颗青梅色泽莹润,看一眼便让人口齿生津。徐晏想要拿一颗吃,最终还是将已经伸出去的手收了回去,盖上盖子搁回了案几。
他只有这么几颗了,吃一颗,就少一颗。
到底是舍不得吃。
-----
送走顾立信后,顾家倒是没什么沉闷的氛围,他此次在军中兼任长史,不必亲上沙场。
李韶替他收拾行礼时便多问了一句:“你过去的那些甲胄和兵器,还要不要带上?”她想着反正也不用杀敌,还能省些行囊了。
顾立信惊了一瞬:“带啊,怎么不带?战场上瞬息万变,指不定我就要被逼着上了。”
李韶应了一声,让人将他的甲胄武器都拾掇好了,又嘱咐道:“听闻那边的玉石很美,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给颜颜带一匣子啊。”
“知道了知道了。”顾立信被她弄得有点无奈,“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过去游玩的。”
李韶瞪他一眼:“我是说你们回来的时候,意思就是等你们不忙了再说,不是让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找,人话都听不懂?”
她甩了甩手:“要不你自己收拾算了,赶紧走。”
顾审最烦这些,年轻时要出远门都是杜夫人替他收拾,后来娶妻后就一直是李韶在弄,闻言便拉住了她,放软了声音:“我知道了,一定记着给带回来,好不好?”
说着让他赶紧走,到了送人离去的时候,李韶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顾令颜连这几日去往南风院陪她,有时一待就是一下午,要么是饮茶赏花,或是弹琴给她听。
今日去得早,等从南风院出来时,日头正是晒人的时候。
“娘子可要去池边走走?”绿衣撑开伞遮住了一片耀眼的阳光,“奴婢昨日经过池边,看到桃花开了不少呢。”
顾令颜不禁莞尔:“是么?”她有些心动,却又想起刚才李韶随口说的想吃糕点,“先让人在对岸亭子里备些笔墨,我去厨房做些绿豆糕出来。”
已经许久没有做过,再次做那些步骤时,竟是有些生疏了。顾令颜按着以往的样子摸索着做了一次,逐渐找到了感觉。
既是做了,她便趁着这个机会多做了一些,一个人屋里送了一碟过去。顾审几人还在官署没回来,她就让人送到了书房,等他们回来再用。
先前没计算好量,到最后却还是剩了两碟子,绿衣问:“娘子,那这两碟呢?”她心知顾令颜也不爱用,也有些棘手。
顾令颜看了一眼,发现是自己最开始做的那一份,送出去显然是不大好的,她笑了一声:“拿去亭子里吧,就当是我作画时的摆设了。”
她今日恰巧来了兴致,作画时一旁的熏香插花,再到茶水糕点,一应俱全。
从亭中远远眺望池对岸的桃花,灼灼摄人,还有些许被微风拂落到了池中,铺就着一片酡颜之色。
顾令颜凝视了半晌,撑着头看桃花一瓣一瓣的落入水中,方才提笔作画。
不知过了多久,她搁下笔揉了揉手腕,正要拿着茶盏饮一口水时,却瞧见有一人从旁边的台阶那缓缓步了上来。
顾令颜想要装作没瞧见他,便放下茶盏重新拿起笔作画。她画几瓣落入水中的桃花时,感觉到那人已经进了亭子,就立在她身后的不远处。
俩人都未曾开口,顾令颜兀自作画,徐晏的眸光则是落在她的画上,目光也随着画笔而游移。
等一幅春水桃花图已经差不多成型时,顾令颜才问:“殿下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事。”徐晏哑着声音说,“今日过来寻师傅,看到你在池边作画,便想着来看看你。”他想问一句她近来可好,却又问不出口。
顾令颜道:“嗯。”虽是在同徐晏说话,但她的眼神却一直落在自己的画上,没曾回头看过一眼。
徐晏瞥了眼旁边的糕点,温声说:“颜颜,我想吃绿豆糕了。”
顾令颜被他纠缠的烦了,正画到兴头上疲于应对,一个字都懒得说出口。
徐晏也不着急,就在旁边静静等着,为了给顾令颜留出作画的空间来,亭中剩下的桌椅都被搬了出去,他便一直立在一旁。
身边静了太久,顾令颜抽空回望了一眼,竟是从他的模样里看到了一丝委屈。她想起在行宫时送他的那碟绿豆糕,他没吃,都给了七公主。
可他现在又说想吃。
顾令颜扯了扯唇角:“没什么好吃的,我手艺不佳,殿下从前也不怎么喜欢。”
徐晏一下子就苍白了整张脸,他颤着声音说:“颜颜,我想吃的,我想吃你做的。”
他眼中折射出小心,语气也尽是哀求。
模糊间,又听见他问:“颜颜,我要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顾令颜笑了声,直接指着旁边的两个小碟说:“那有两碟,殿下用吧。既然这么想吃,最好还是用完才行,千万别浪费。”
第68章 她这次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柔和的日光下, 面前是少女坐在窗前的背影,还有对岸绚丽烂漫的景色。
微风吹拂起她的衣裙和垂下的几绺发丝,从侧面照拂来的光给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浅金色。光晕将她笼罩其中, 整个人变得朦朦胧胧的,仿若遗世而独立的九天神女。
徐晏的余光瞥见旁边桌案上的糕点,他嗫嚅了几下, 压低了声音问道:“颜颜,倘若我用完了, 是不是就代表你原谅我了?”
正画到一个重要的地方, 容不得半点错乱, 笔尖悬停在纸上良久也未曾落下, 视线一直凝着对岸纷飞落下的花瓣, 顺着风而轻移。
“殿下能不能安静些。”顾令颜有些烦乱,又隐约听见他问了一次, 揉了揉眉心后胡乱应了一声,随后又继续低头作画。
徐晏这才正式去看那两碟子糕点, 他以往常吃顾令颜送过去的,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她常用的模具样式。有梅花的、有莲叶的, 还有海棠样式的。
只是却不如以往的那些精致, 有的糕点上裂了缝,有的甚至还缺了角, 颜色也不尽如人意。
许是已经有了思路,顾令颜重新开始落笔, 微垂着首,视线顺着笔尖在纸上游移。
徐晏凝着她看了半晌,但那人这次却一直凝视着前方,没能像先前那样回过头去看他一眼, 同他说两句话。
低下头自嘲一笑,徐晏随意拿了一块绿豆糕。
糖放的有些多了,没有寻常绿豆糕的清爽绵甜,只剩下一股充斥着整个口腔的腻人的甜,味道并不怎么好。
徐晏将将吃完一块,就觉得有些不舒服。
但却没停下来,碟子里的糕点一块块少着。
“呀。”顾令颜快画完时发现少了几个要用的颜色,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几样颜料被搁在了另一个盒子里,应当是婢女忘了拿过来。
亭子里的侍从早已在她开始作画的时候被屏退,顾令颜只得扔了笔起身,拎着裙摆小跑着往下行去。
“颜颜!”徐晏唤了她一声,没能得到回应。
这间亭子修在假山之上,得以俯瞰湖面和对岸景色,冬暖夏凉,是个赏景游玩的好去处。但徐晏却没心思赏这周围的景致,目光一直凝在顾令颜身上,直到那道窈窕身影消失在转角。
顾令颜一路小跑着回了青梧院,侍女见她回来很是吃了一惊:“娘子怎么回来了?可是已经作完画了?”
“没呢。”顾令颜一边到处翻找一边搭话,“不知道谁收拾的,少给我拿了些东西过去。那几个颜料我不常用,没看到给晨风收哪去了。”
晨风是负责给她拾掇书房的侍女,恰巧这几日家里有人生病回去照料,不在她院子里。
闻言,几个侍女急忙上来跟她一块找,将几个箱笼都翻了一遍后,才在书房角落里的那个柜子找齐了她要用的。
拿到了要的东西,此时金乌早已向西偏移不少,天色也慢慢的暗了下来。顾令颜怕耽误了时辰光线不好,便又一手拿着颜料、一手拎着长裙,匆忙往池边亭子赶回去。
桌案上两个豆青瓷碟已经空了大半,徐晏正在用着绿豆糕,瞥见那道鹅黄色身影从亭子下方跑过时,不由得用力攥紧了掌心,连心跳也为之漏了半拍。
顾令颜疾步踩着台阶上去,甫一进亭子便看到徐晏手足无措的坐在那,呆滞的看着自己,手里还拿着半块绿豆糕。她不由得一挑眉,问道:“怎么了?”
徐晏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眼睫低垂,挡住了眼底慌乱的情绪:“我以为……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他以为她是径直离开了这个亭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目光落在她手里拿着的几样东西上,徐晏才恍然明白过来。
“用不下就算了吧,我待会让人撤下去。”顾令颜浅浅瞟过一眼,压下眉眼间的烦躁,淡声说了句。
徐晏冲着她笑了一声,眸光柔和下来:“不必了,我用的完。”
顾令颜抿了抿唇,因着赶时间便没回话,径直走回先前的位置继续作画。过了约莫两三刻钟的时间,顾令颜搁下画笔,改拿了支鸡距笔落款,最后才想起自己的惯用的印章竟忘了带。
她烦乱的坐在那,又懊恼刚才回去拿颜料时怎么没想起来,略有些颓丧的靠在凭几上,缓缓揉按着手腕,盯着刚画完的这幅春水桃花图懒得动弹。
“颜颜。”徐晏忽而在身后喊她。
不需要转回头,也能感觉出俩人此刻挨得极近,顾令颜本就因为印章的事有些不耐烦,便拧着眉头转过头问:“又怎么了?”
突然被这么一凶,徐晏似是有些委屈的看着她,愣了片刻后方道,“那两碟绿豆糕,我用完了。”
顾令颜往旁边看了一会,那两碟绿豆糕刚做出来时她尝了一块,要多难吃有多难吃,她这会摆到案几上也不过是充作装饰罢了。
但他却一个不剩的用完了。
徐晏又道:“颜颜,刚才我曾问过你,是不是我用完了这两碟绿豆糕,就代表你原谅我了。你应下了。”
亭子里静默了下来,半晌后,顾令颜的唇角扯出来一抹笑,挑眉道:“我随口应的罢了,殿下别当真。”
“颜颜。”徐晏身子僵了一瞬,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她,“我……”
天色渐晚,无边暮色笼罩了下来,池面上跃动的水波都变成了浅金色。顾令颜将画作拾掇好,准备待会再让婢女过来搬回去,随后从莞席上缓缓站起身,擦着他的肩而过,往外行去。
“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回宫吧。”她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亭子。
徐晏知道,她这次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明知自己没有资格,可眼眶里还是有一股酸胀感袭了上来,酥麻的感觉蔓延至全身,几乎要动弹不得。
他跟着追了几步,但顾令颜的步子却愈发的快,逃也似的走的。
回宫路上,赵闻说了几句大军往河西去的进程,又道:“今早袁家四郎君同其祖母一块去了顾府,下午袁家前脚刚走,殿下就到了。”
徐晏仍在回想着刚才顾令颜离去的身影,赵闻说的话都没怎么仔细听,沉着张脸一路回了宫去。
甫一回东宫,便听万兴说七公主即将要移出了清思殿,搬往后面的朱镜殿单独居住,以待出降。
“怎么回事?”徐晏挑了挑眉,一面往崇政殿走,一面随意问着。
万兴摇了摇头:“奴婢不知,只知道圣人今日发了好大的火,连贵妃都差点劝不住,不到一下午就阖宫都知晓了。”
-----
清思殿内,朱贵妃倒了一盏枸杞龙眼茶放在案几上,柔声安抚皇帝:“圣人消消火气,先喝两口茶。”
徐遂沉着脸端过茶盏一饮而尽,咬牙道:“今早京兆尹来回禀时,朕还不大相信,哪料到竟是真的?她一个未出嫁的小女郎,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朱贵妃勾了勾唇角,急忙轻抚皇帝的脊背,她早就知晓了此事,只不过前段时日皇帝忙着涿郡和沙州的战事,不论是她还是京兆尹一干人,都不敢在这时候同他说,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七娘年纪小,能懂什么呀?”朱贵妃叹了口气,让徐遂靠在她腿上,给他轻轻揉按着额角,“她常年在宫里不知事,哪能知道宫外人心复杂?旁人随便两句话,都能将她给诓骗了。”
“依妾所见,此事定然是那郑家小郎蓄意而为,听说他常出入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这样的人,还不是几句话的事,就能把七娘给玩弄于股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