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子变成王子,这心理落差可真够大的。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抠。”朱贵妃按了按眉心,良久后忍不住笑了一声,眼中流露出了些许兴味。
让楚王去给燕王做嗣子,一来是直接放逐了他,将他的继承权丢在了所有皇子的最末尾去。二来,估计也是他早就不想养着那群宗室,好不容易燕王死了无嗣,他不正巧能省一大笔钱?
但燕王毕竟是先帝幼子,并未犯错,他直接让燕王一支就这么绝了后也说不过去,又不想从别的支庶中过继,还不如直接让自己儿子去承了爵。
敲动了几下扶手后,朱贵妃温声道:“以后还有得闹呢。”
徐晏趁着夜色到了清思殿,同她说了几句话后,便转回了东宫。
等他一走,朱贵妃便吩咐人去将殿内收拾收拾后熄灭烛火,自己立刻换了寝衣回卧房。
皇帝每当有大事要做决断时,总是会来她这里一趟,她估摸着待会同楚王说完话,恐怕还得来清思殿。
但她这会累得慌,并不想见皇帝,也懒得跟他装模作样说些劝解的话。与其面对他那张脸,还不如躺床上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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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庭院总是带着一股萧瑟之意,无数枝叶开始发枯、泛黄。
长安城中到处都是零落的瑟然,大明宫里种的几株参天银杏树下铺了一地的金杏色。
虽比不得城外玄云观里头的银杏树久远明丽,但因植栽了数株,且岁月已有百年,放在一块看时,颇有些意境。
因着太子是大胜回京的缘故,朱贵妃特意在太液池中的蓬莱岛上设下了筵席,遍请京中众人,顺带隔着半片太液池看对岸缤纷落下的银杏叶子。
顾令颜今日着了身淡色的衣衫,衫子是团花纹鹅黄绮的,下身则是一条四时花卉纹的月白长裙。因嫌弃走动麻烦,连披帛都懒得挽就出来了。
发上也没戴多少钗环,望仙髻上只有几根素色玉簪同一支楼阁仙人金簪。
崔芹今日将她那盏在繁云楼赢来的花灯带进来了,一群小姑娘新奇极了,以前觉得难以得到的东西,竟变得不那么遥不可及了起来,一个个传来传去的翻看着,眼中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原来没那么难得到啊。”一个绯衣少女感慨道,“以前总觉得长安城里人才辈出,繁云楼的花灯极难拿到呢。”
“是呀,等来年咱们也去试试吧,又不止一盏,说不定就有了呢。”
顾令颜望着说笑的众人,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若是放在十几年前,上元、中秋的繁云楼,总是要聚集大批的文人墨客,那时在里面想要拿到一盏,比如今要难得一些。
可如今不但繁云楼名气大不如前,连这京中的名士也少了许多。
她正想着,身旁突然有人问道:“咦,阿颜,我听人说,你去年也在繁云楼得了一盏,怎么不带给我们瞧瞧呀?”
“对呀。”有人接话道,“要不是偶然听人说,我们都还不知道呢。可否下回带出来,让我们看一看呢?”
众人纷纷附和起来,顾令颜温声道:“我自然是想拿给你们看的,只是那日从繁云楼出来后,那盏花灯就被一阵风给刮到水沟里去了,后来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叼走了,侍婢寻了半天也没找着。”
听着到这儿,一群人不由得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轻微的叹了几口气。
没过多大会,又有人拍着顾令颜的肩膀安抚道:“丢了就丢了,新的不去旧的不来。只是下次若再有作画的比试,你可一定要去呀,到时候记得带回来,给我们看一看。”
顾令颜笑着颔首,应承了下来。
这边将将讨论完繁云楼的事儿,众人不再像先前一般聚集在一块儿,几个几个的分散开,谈论起了这次河西大捷的事儿,猜测起了众将可能得到的奖赏和擢升。
正是一群小女郎放声大笑的时候,一旁突然有人“呀”了一声,随后惊呼道:“这可怎生是好?”
围坐在几簇墨菊旁的少女们侧过头望了过去,却见得一个梳百合髻的女郎手足无措的看着这边,低声道:“我刚才赏玩花灯的时候,不慎将其落到太液池中去了。”
池上拂过一阵阵的西风,太液池水紧跟着泛起褶皱,众人抬眸望去,只见那花灯已经飘远了不少。
她慌忙站起身说:“要不我这就下去给你捞上来?”说着,她便作势挽了挽衣袖,要下池子去捞花灯。
一群人唬了一跳,慌忙叫宫侍拦住了她。莫说深秋池水寒凉,便是夏日,一个闺阁女郎又怎能当众跳到水里去?
崔芹唇角盈了一抹笑,温声道:“一盏花灯罢了,不必你如此。”
“可这盏花灯……我还是下去给你捞上来吧。”她挣扎了一下,然宫侍将她抱得紧紧的,只能无奈道,“待等会出宫了,赔你一个花灯吧。”
花灯能值几个钱呢,在座的众人别说一个,就是百个千个也能买得起。只是自个从外面赢来的花灯,才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众人看着那个越飘越远的花灯,心头浮起了些许的疑惑:刚才他们看过去时花灯就已经轻易捞不着了,可这又不是湍急的溪水江河,怎么可能一下子飘那么远?
“不必了,谢琳,多谢你的好意,并非什么新奇玩意,我再去买一个就是。”崔芹又回了她一句,而后端起了杯盏,欲要饮酒。
谢琳穿着身青白色长裙款款走了过来,试图给崔芹赔罪。待看清顾令颜身上的衣衫时,她面容显而易见的僵了一瞬。
俩人衣衫颜色相似,但这么一比较,却显得她像东施效颦一般。
走过来时不知是被桌子腿还是谁给绊了一下,身子往下一栽,竟往顾令颜的方向倒了过来。
顾令颜本来握着蒲桃酒盏晃荡,看着她向自己倒了过来,脑海里空了一瞬间,下意识伸手去抵挡,一来是想要替谢琳稳住身形,二来则是怕她撞到了自己身上。
但将手伸出去时,她却忘了杯中的蒲桃酒还剩了一半。
如此一来,谢琳虽勉强站稳了脚跟,但顾令颜杯中艳红色的蒲桃酒却全都泼到了她的衣摆上。
看着自己青白裙摆上的污渍,谢琳先是盯着其愣了半晌,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懊恼,明明应该是……
等反应过来后便红了眼眶:“阿颜,对不起,我不小心撞到了你,是我不好。”
顾令颜也怔愣了好一会,然而一听到她带着委屈的声音就有些头大,她这意思,自己撞她酒杯上的难道还要她道歉?
念及对方衣服上到底沾了污渍,顾令颜还是准备说几句话安抚一下她。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谢琳又道:“都是我的错处,你别生气好不好?”
“怎么回事呢?”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随后众人便看着一名头束玉冠的男子步入其中,轻笑了一声,“怎么被泼了酒的人,反倒还要倒起歉来了,这是哪来的道理?”
少女们面色陡变,站起身恭敬道:“楚王万福。”眼前这人虽马上就要被过继给燕悼王了,但无论如何也是皇子王孙,该有的礼数众人半点不敢少。
谢琳的眼眶又跟着红了一圈,眼看着都要红成兔子眼了,哀哀道:“大王,不是的……”
“你是哪家的女郎,怎么这般懦弱?”楚王皱了皱眉头,淡声说,“将事情经过说一遍,若是你受了委屈,我可替你做主,但若不是……”
若不是后面是什么意思,众人都听得出来,谢琳面颊隐隐白了一下,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来,难以决断该如何是好,只得暗恨楚王怎么这时候跑来了。
她本该是在这场筵席上让人知晓自己善良大度,即便被人泼了酒水,也是她先拉下脸子道歉,好叫世人知道她有多好。
保不住,就能传到贵妃耳中去。
一堵六扇山水图屏风外响起了脚步声,众人转过头看去,只见得徐晏踏着革靴匆匆赶来,绕过屏风后便冷笑道:“何人在宫中啼哭?”他走了几步上前,淡声道,“不过走几步路也能撞上旁人的杯盏,如此无礼数之人,怎配进宫赴宴?”
经他一说,谢琳方才想起了在宫中哭泣虽不是禁忌,但也绝不是什么好事,她竭力克制住泪意,脸上露出惶恐神色。
太子这么说她,那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然而太子并未停下,缓缓走至她面前,冷声道:“上次孤在清思殿附近听到有人背后惹是生非、妄言他人,你也在其中吧?孤依稀记得,你似乎还是领头的那个?”
谢琳没想到太子的记忆这般好,她急忙道:“殿下,不是的、不是。”
“可还记得孤上次怎么同你说的?”徐晏并未理会她无力的辩解,眸子里溢满了阴翳之色,浓郁的墨色似化不开的歙墨。
谢琳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下,楚楚可怜的看着前面。
徐晏眸子里闪过一丝厌恶,唤了一声宫侍,让人将她带离了筵席,直接送反回家中。
第94章 “第十幅画在哪?”……
蓬莱岛上草木葳蕤, 一花一木皆非凡品,都是从各地上贡而来的珍稀奇珍,全都聚集在了这一座不大不小的岛屿中。
时值深秋, 西风渐起,满园的枝叶变得枯黄一片,唯余海棠、木樨、秋菊几样零星绽放着。
太子的话音将将落下, 众人的面容便是一怔,远处随风轻舞的银杏叶似静止了一般, 周围池水上泛着的褶皱也跟着停了下来。
命令声平淡到毫无情绪起伏, 然而众人却是悚然一惊, 满脸惊愕地抬起了头。太子这样吩咐, 显然是不给她留半点情面了, 若说先前说她没有半点礼数,还只是呵斥了几句, 要在京中被人嘲笑一阵子。
可让人直接将她逐出宫,则是将她的脸面直接按在了地上踩。
“殿、殿下!”先前因太过震惊导致呆滞了许久, 片刻后谢琳猛地回过神来,眼中布满了惶恐之色, 低声哀求道, “殿下,琳知错, 可我没有……”纵然被太子责罚已成定局,但她也不敢承认自己背后搬弄口舌啊。
即便是个已婚妇人说人是非多了也要被嘲笑, 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
徐晏的神色冷了下来,脸上尽是凌厉之色,周身气势愈发凛冽了起来,扫了一眼宫人道:“还愣着做什么?”
一旁的宫人原本是在观望, 还不确定太子是否真想把这个小娘子给赶出去,还是只是一时气头上。眼下见太子催促,目光化作刀刃割在身上了,再也不敢怠慢半分。
几人一齐上前围住了谢琳,作出了请的手势。
“怎么回事呀?这么吵嚷?”一道清越的声音从一旁传过来,转瞬间众人便见得几个少女入内,其中一个着绿衫子赭色背子的少女往前走了几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谢琳,你这是怎么了?”
徐晏瞥了她一眼,并未言语,楚王淡声道:“小九,这儿没你什么事,自己去玩吧。”
兰陵公主轻咦了一声,指着飘散在池中央,已经有宫人乘小舟去打捞的花灯说:“三兄,谢琳姐不就是故意把一个花灯扔到水里去,需要劳费宫侍去拾捡么,也不至于这么大的惩罚吧?”
“公主,我没有扔花灯。”原本已经被轻轻捂住了口,但谢琳听到这还是忍不住脱离了工人掌控,慌慌张张的辩解了句。
她眼中惊疑不定,兰陵公主莫不是诓她的,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个?
方才她都仔细瞧过了,根本没有人看她这边。
“我们就在岸上竹林里玩蹴鞠,亲眼看到的呀。”兰陵公主眼中的疑惑更深,又去拉了拉身旁荥阳公主的手,“八姐姐,你说说,你是不是也瞧见了?”
看着谢琳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心里暗自冷笑了声。
这是有多蠢,还以为她在宫里大庭广众之下干的事,能瞒过所有人?这偌大的宫里,哪能有什么秘密,即便有,那也必得避开所有人。
荥阳本身不愿掺和进这件事来,但兰陵都拉了她的手、亲自问她了,也不得不点了点头:“是瞧见了,我还惋惜一盏好好的灯怎么就扔了。”
两个公主出来作证是她故意扔下水的,谢琳知道事情从此再无转圜的余地。就算她没这么做,现在也只能自己认下,没人帮着她作证,还能在宫里说两个公主冤枉她不成?
先前众人还觉得匪夷所思,不明白她为何不赶紧下去换身衣衫,而是在这纠缠不休,哭哭啼啼的博取同情。还有少许在心里暗自窃喜,自己说人坏话的时候未曾被太子给听到。
这些事大家都没怎么亲身经历过,再加上她背后说人坏话也是从前,众人便都只觉得有些厌恶,并无什么多的感触。
可刚才那盏花灯,是众人都轮番把玩过,甚至都知道是崔芹从繁云楼赢回来的呀!
原本众人还为了那盏花灯掉到水里惋惜,可现在却告诉她们,这是谢琳故意给扔下去的?
如此一来,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立马就变了,其中掺杂着愤怒、嫌恶、鄙夷等诸多神色。
原本想要替她求情的人,在察觉到众人的神情和太子坚定不移的态度后,也不敢再开口。
“是呀,虽说扔了盏花灯是不好,也不至于这样吧?”兰陵笑盈盈地问着,“不过故意扔,着实过分了些呀,要不我让宫人打她十下戒尺就好了?”
徐晏没理会她,挥了挥手让人直接将谢琳带了下去,乘船离开蓬莱岛,遣返回谢家。
将事情处理完了后,徐晏并未在这多停留半分,径直拂袖离去,绕过那座六扇屏风前,他侧过身问楚王:“还不走?”
这一片大多数都是些小娘子,他单独留在这显然是不合适的,楚王无声的笑了笑,颔首道:“这就走了。”
太子和楚王一行走后,因刚才的事带来的冲击力太大,这一小块地方便陡然沉寂了下来,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知该将话题从何说起。
有人忍受不住这股沉闷气氛,张口张口,复又闭上了。
半晌后,崔芹转过头望着兰陵,柔声说:“多谢公主特来告知,方才我们还以为是她不经意间掉了下去,没想到居然是故意的。那盏花灯我费了不少心,就是可惜了。”
“我们恰巧玩蹴鞠玩累了,就想着来岛上饮几杯酒歇一歇,却正好撞见了三兄要将她给拖下去,我还以为是为了花灯的事呢。”兰陵公主眼中浮现出不解,“她这是犯了什么事,惹了三兄忌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