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许久,他最后吩咐侍从将自己带的东西都拿了过来。
原先还觉得李韶天天耳提面命叫他带这些玩意,简直就是烦人得很。现下却觉得,她可真是太明智了!
顾证本来兴冲冲的分发着东西,享受着厅堂内众人的夸赞和温柔的目光,以及对他在河西经历的问询和殷殷关切。
然而当顾立信更亮堂华丽的东西拿出来后,顾证的风头一下子就被夺走了一半,不再那么唯一和特殊。
顾证傻了眼,顾立信一想到下午的事儿,哼了几声后,心下大慰。
因是俩人隔了许久方才返京的缘故,今日这顿晚膳比寻常多了几样菜式,顾令颜先是吃了几颗蜜饯橄榄开胃,而后拿了一个螃蟹剥着吃。
“颜颜,螃蟹性寒,你用一个就行了。”李韶看着她面前的案几,招手示意婢女将剩下的几只都端到别处去。
顾令颜身体不算多好,幼时经常生病,长大了才好些,故而李韶极少让她吃这些寒性的东西。今日好不容易吃一会,她便扯着李韶撒娇道:“阿娘,让我多吃一点嘛,好不好?”
李韶磨不过她,最终同意让她多吃一个。
顾立信看了眼埋头啃螃蟹的顾令颜,小声嘀咕道:“我今日得多吃几个,两个好像不怎么够。”
虽说得小声,但李韶坐在他身旁,还是听到了这声嘀咕,闻言挑了挑眉头:“你想吃几个吃几个。”
门原本是掩得好好的,但却仿佛有一阵风吹进来了一般,顾立信呆滞在那,刚才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散了。忍不住轻咳了几声,试图引起人的注意。
李韶转过头看着他,关切问道:“可是回来路上得了风寒?要不要我明日给你叫个医士来?”
“不用不用,小毛病罢了。”顾立信一边咳着,一边满不在乎的连连摆手,“我身体还没差到这个地步。”
“这怎么行?”李韶一下子皱起了眉头,看着顾立信亮晶晶的眼睛,小声道,“我知道你身体好,可颜颜不行,万一把她染上了可怎生是好?”
用过饭后,众人说了会子话,眼见着皎洁的月光逐渐被厚云层所遮掩,原本被朗月照亮的庭院也跟着一片寂静黯淡。
顾令颜起身往青梧院去,顾容华拉着她的手跟在后面,一刻不停的说着话。
“以后恐怕都没人跟谢琳玩了。”顾容华神采飞扬的说着,像她透露自己到处打听来的消息,“太子还让她以后都不准再进宫。”
太子命人将谢琳送回家去,一路上并未为其遮掩,还没走到谢家,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大半个长安城的权贵圈子。
而后太子又亲自下了道令,责令谢家严格管束家中儿女,莫要再使其言行无状、做出有失体面的事。
不仅是出言责罚训斥,甚至还不许她以后进宫玩,更是让自己的亲卫将她押送回府。以后长安城各家宴饮,多半都会估量着,不敢再邀请她了。
传闻谢琳之父谢尚书治家甚严,她
顾令颜稍稍怔了一下,随后道:“嗯。”她对谢琳的事没太多的兴趣,今日正巧碰到她发疯也只是有些意外。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太子居然会突然出现在筵席上,甚至于还斥责了谢琳。他以前不是最讨厌筵席了么?
顾令颜眼中闪过一抹迷茫之色,想起幼时他连元日宴都要逃,偶尔还会拉着她一块跑掉。就是因为不耐烦听皇帝训他,还有众人看着他或热切或嫉恨的眼神。
他对宫中布造极为熟悉,有时带着她躲进废弃的宫殿顶上看星星,有时是在池子边上的草丛里蹲着,总是能避开前来寻找的人,而后在她的疑问声中不屑的说:“谁耐烦去那种无聊的地方?”
“太子今日,倒还是像个样子,我老早就看谢琳不爽了。”顾容华嘟囔了几句,看着兀自出神的顾令颜,小声道,“阿姊,你怎么了?”
被她轻声一唤,顾令颜立马回过了神来,轻轻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刚才在想些事儿。”
“哦。”顾容华眨眨眼应了一声,挥了挥小爪子,“阿姊你赶紧回去休息吧,下午还被不知所谓的人给冲撞了,早些休息为好,免得晚上睡不踏实。”
众人离去后,顾立信和李韶留在正院里陪杜夫人说话。
顾立信偶然说起在河西见到太子的事,便顺势说起了顾令颜的亲事,顾立信问:“母亲可有了什么打算?”
从河西回京前,太子曾专程去拜访过他,彼时太子身边亲卫的一举一动,再加上太子言谈间带给人的无形压迫感,无一不在昭示着,太子此番前往河西后,手中所握权势,与从前截然不同。
想到这,顾立信竟是颇有些惋惜,倘若太子当初是将颜颜放在心上的,那倒是一个极好的女婿人选。
但这世上却没有如果。作为岳父来说,他更喜欢的是像李恒那样事事以女儿为先的人。
杜夫人叹了一声:“本来我那日同城阳郡公家的嫂子说好了,他家老二又生得一表人才,我瞧着是不错的。可后来我们都没再提这事了。”
“不愿意就算了。”顾立信点了点头,“本是为了结亲,可别到时候弄成了仇家。”
俩家来往了数十年,自然都是舍不得就为了这点小事断掉的,杜夫人自然懂这个道理,手里端着茶盏轻轻颔首。
杜夫人又问起了顾证,她轻声道:“先前没定下,一来是他年岁不大,二来也是怕耽误了人家姑娘。如今回京是要待好一阵子的,三郎的亲事……”
“母亲放心。”顾立信道已经同崔大将军说好瞧中了他家侄女,那小娘子快要从崔氏博陵老家过来了。准备等过些日子,就让李韶带着顾证去一趟崔家。
杜夫人道:“你们心里已经有了成算,那我就放心了,也不必再去干扰你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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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令颜这些日子睡得都不怎么好。
半梦半醒间,脑海里时不时的就会出现那次梦到的荒唐场景。眼前浮现起徐晏的身影,对她说孤根本就不喜欢你。
可有时,却又一脸执拗的拉着她的手,非要她原谅他,那人面容上布满了偏执,时而殷殷恳切地说孤是喜欢你的。
可她不信。
每每出现这样的情境时,她总是奋力挣扎着清醒过来,而后一抹自己的额头,才发现上面布满了汗水。
“今日沈家六郎君也回京了。”绿衣见她醒来,端着铜盆进来替她梳洗,一面絮絮叨叨地说,“沈六郎君先回了趟沈家,而后进宫面了圣,一从宫里出来就上咱们府上拜访来啦。”
绿衣问她可要去见一见,顾令颜抱着膝盖做了一会,最后摇了摇头:“他应当是有话要和阿耶说的,反正待会用饭的时候总能见到,我就先不过去打扰他们了。”
徐晏是和沈定邦一起从宫中出来的,俩人骑在马上一路同行,却都紧抿着唇,寂寂无言。
良久,快到顾家开在坊墙上的门时,徐晏忽然说:“那日城下,多谢你了。”
“分内之事罢了。”沈定邦神色淡淡,握着缰绳的手愈发的收紧,“还要多亏了那日殿下奋力斩杀孜律,方才使得始罗一方方寸大乱。”
那日在城下同徐晏纠缠的人是始罗小可汗的长子,先是被徐晏砍伤了手臂,而后又被沈定邦一箭贯穿右眼,最后被徐晏趁势割了头。
俩人一前一后的进了顾府,那段短暂的对话结束后,又陷入了沉默当中。
沈定邦进了顾府以后,才想起来太子落了东西在自己这,虽然太子没有记起来的意思,他怕夜长梦多,急急忙忙的派仆从回沈家去拿。
所幸沈家离得不算远,仆从去了没多大会,就拿来了一个锦盒。
锦盒外用金漆描着瑞兽模样,四周绘着花鸟鱼虫,锁扣上镶嵌着一颗偌大的青金石,华丽到了极致。
是徐晏出城前,要沈定邦拿给他陪葬的那个。
他想着太子先前去了顾证那,便拿着那个锦盒,一路沿着回廊准备去顾证的书房,想将这个东西交还给太子。
却恰巧在路上碰着了顾证。
俩人坐在回廊里说了会话,左右都没等到太子从顾审书房出来,顾证便邀请沈定邦去他的院子里坐会,沈定邦估摸着太子没那么快来,便欣然应允,
徐晏先去了一趟顾证那,出了顾证的书房后,召来侍从问道:“师傅今日可在府中?”
“侍中今日并未出门。”侍从先行了个礼,一面回答着太子的问题。
他立在院中犹豫了良久,终究还是提步去了顾审那边,他还有事情要找顾审商议。
青梧院的景色正好,满院的金黄色的干枯梧桐叶迎着风飞舞。但他知道那景色并不愿意让他看。
顾令颜一早起来歇了一会后,在院子里摘了些桂花让人拿去晒干,准备到时候做桂花饼吃。折腾了一上午,她浑身累得很,眼睛也有些酸胀,干脆一路沿着槐树走去了池边,想要赏赏景。
深秋时节池水显得颇为荒凉,连鸟雀都少了许多,池水里嬉戏的白头鸳鸯也显得无精打采的。几片枯叶子打着旋飘落在水里,卷曲的形状仿佛一叶扁舟。
她沿着小径一面看着景色,一面慢慢往前走着。以前她多爱画夏日和春末景色,现在却突然发现,深秋的景致也别有一番趣味。
心里盘算着明日要在池边凉亭上作画,她一路走进游廊,打算坐下来歇息片刻。
突然间,“哐当”一声传来,将她给吓了一跳,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等回过神来后,她才发现是一个放在椅子上的锦盒,被她给拂到了地上。盒子已经散开了,里头的纸张散落了一地。
她想着也不知道是谁的东西,竟是给落在了这个地方,一面俯下身去拾捡。因为东西都从盒子里摔了出来,她只能一张一张的去捡。
将最上面那张纸翻过来后,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和用遒劲有力的字写的两句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第96章 “你看我一眼好不好?就……
刚劲而凌厉的字深深镌刻在了信纸上, 透过这张纸能看到写信之人落笔时的力道和决心,他仿佛想要穿透这信纸,去看到些什么。
这字迹顾令颜再熟悉不过了, 若行云流水的行楷,飘逸洒脱。甚至于她幼时,还让他给自己写过临摹用的帖子。
但信纸却不是他的风格。
是一张精巧至极的花笺, 被花汁浸染成了淡粉色,散发着馥郁幽香, 上面还画了桃花的图案。虽只是寥寥几笔, 然而桃花的模样却栩栩如生。
如今的闺阁女郎们最爱做这种花笺, 或是用来写一首偶然所得的诗, 或是给挚友捎一封信过去, 无一不是一件雅事。就连男子也有不少开始用的。
他什么时候转了性不成?
顾令颜睁大了眼看着被自己握在手中的这张花笺,上面没有署名, 只有几句祝福的吉祥话,和那两句诗。
铺散在地上的纸不少, 有厚厚的一沓,粗略一数约莫能有数十张, 另外还有十几封信。顾令颜随手将身边的信封捡起来看了几眼, 放在上面的几封既没写收信的人,也没封口。
等看到下面的几封信时, 她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脑海里一片空白, 神情怔忡,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几封信上,全都写了顾令颜亲启。
心绪变得起伏不定,顾令颜原本的淡然转瞬间荡然无存, 她手忙脚乱的随意薅了地上几张纸,一目十行的看了过去。心脏砰砰狂跳,捏着信纸的手也抖得厉害。
一张又一张扫过去,一个又一个字跃入眼帘,她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的往下坠。
全都是写给她的东西。
上一次收到他的信笺,还是几年前皇帝领着一众人去九成宫避暑,留太子在长安监国。她那时也跟着去了九成宫。
在九成宫的那两个月里,她怕他一个人留在京城太过孤单,便时不时的就要写上一封信,随着九成宫送往京城的信件一道捎过去。
一般来说,她写的三四封信里,太子才可能会给她回上一封。信上的内容也极为简短,偶尔甚至还只有几句话。
回京后她兴冲冲同他说起这件事,徐晏却道:“太过麻烦,若有下次,我不给你回信了,你也不用写了。”
信笺上写了河西风光、写了不同城池的风土人情、写了将要动身去往何处、写了他在河西的和战场上的所见所闻,间或还附上几首诗。
无数信笺中还掺杂了两幅画,一幅是长河落日图,右下角写着绘于高越原战后,血色残阳映照着无边无际的大漠。
顾令颜记得那场战役虽大获全胜、歼敌六万人,缴获无数马匹粮草和武器营帐,是此次同突厥之间最关键的一场战事,直接给大齐最后的大胜埋下了伏笔。但大齐士卒也死伤无数,据传就连崔大将军的侄子都战死了。
不可谓不惨烈。
画上并未描绘横尸遍野的情形,但以血色晕染的画,却莫名让人觉察出了战后的苍凉凄哀之感。
另一幅画精细到了极致,一人站在梅树下,踮着脚试图去采摘树上的红梅。从眼下的那一颗朱色小痣,能看得出来画上之人是她。
后面的景致,瞧着似乎是宝兴寺?
这一瞬间,顾令颜忽而觉得自己手中那张薄薄的花笺,似有千斤重。
她闭上眼睛缓了片刻,试图让自己沉静下来,可不停地噗通跳动的心脏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又在诉说着她心里的慌张。
顾令颜心中现下万分后悔,她该注意些的,这样就不会打翻这个锦盒了,也就看不到里头的东西。
咬了咬朱唇让自己清醒过来后,她低下头去将散落的纸张和信封拾捡起来,装到锦盒里面去。打开锦盒她才发现,里头还装了几个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小动物,既可以做摆件,也能做镇纸。
她蓦然想起徐晏临去河西前,曾对她说的话:河西一带盛产玉石,等回来的时候要给她带一匣子。
眉眼间浮上了一层烦乱,顾令颜按了按额角,匆匆将剩下的东西全部塞进了锦盒里。但池边风大,还有几张薄薄的纸被西风吹到了别处,只能抱着匣子起身去找。
她想要装作没看到过这个锦匣。
找回了几张后,还剩下最后一张被风吹得到处乱飞,顾令颜懊恼地追着,突然间撞到了一块坚实而温热的地方。
她胳膊被撞得有点痛,面前是个着玄色衣衫的人,她正正好撞到了人家胸膛上。
“怎么了?”那人轻声问她,“急急忙忙的在找什么?可有撞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