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心中早已描摹过千万遍,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殿内点着的无数烛火将整个殿堂照得透亮,放在案几旁的一对青铜鹿形灯台上烛火摇曳,从博山炉中散发出的沉水香悠悠沉沉。袅袅烟雾拂过画上之人的眉眼,徐晏的神色也随之柔和了下来。
正是要准备收尾的时候,他提笔打算在画中人的眉心点一点梅花花钿,殿内忽而被急促扣响,徐晏手上一抖,点花钿的位置偏了半寸,竟点到了额角去。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握着笔的手倏尔收紧,指节泛着毫无血色的白。
门仍旧在被不停地扣着,半晌后,他长舒了一口气:“进来。”
亲信几乎是疯了一样冲进来,将手中密信奉上:“殿下,民间近来有了传唱殿下的戏文出现,极尽吹捧之能事……”
徐晏嗤笑了声,面上神情不变,却直接将手中画笔掰成了两截,沉声道:“严查到底。”
第99章 一辈子太长,而人心易变……
长安到了快要入冬的时候, 又恰巧是农闲,街市上到处都是闲逛的人。或是去东西二市采买东西的,或是去走亲访友的, 几乎要挤满里坊中的小道。
顾审今日休沐,照旧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打拳。见证了无数同僚壮年身故后,他越发爱惜自己的身体, 生怕自己这条命突然就没了。
正院就那么大点地方,他打着拳难免会有声音传出, 杜夫人尚在睡觉, 嫌他声音大便扔了个枕头出来:“你能不能滚去外面练?”
听出她没好气的声音, 顾审怕自己说话会令她更加恼火, 晚上又让他睡地板。也不敢说话, 俯身拾起那个枕头拍了拍,低低的哼了几声, 将枕头扔回了屋子里。
外面半天没动静传来了,杜夫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猛地推开窗牖一看, 顾审还真出去外面了。
“今天居然这么听话。”眼睛凑在窗户缝里瞅了一会, 杜夫人小声嘀咕了两句,又重新躺了回去。
从正院出来后, 顾审径直去了外院的书房,先是在院子里打了一会拳, 提前处理了部分今日的公文后。半个时辰后,他估摸着杜夫人已经起来了,打算去正院用朝食。
他刚抬步出了院子,却见到亲信从外匆忙过来, 急声道:“郎君,太子殿下来了。”
顾审:?
他确实是约了和太子今日见面,但他这么一大早跑来做什么?
那亲信是跑着来禀报的,不大一会儿,徐晏便出现在了顾审书房门口,温声道:“师傅。”顾审虽不再担任太子太师,但他叫习惯了,便一直没改口。
从河西回来后,他的气度越发的沉稳,周身气势恢弘、举止从容,即便仅仅是站在那,也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顾审抬眸审视着面前的青年,不动声色的将他打量了一遍,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
好好一个年少有为的小郎君,怎么当初年纪轻轻的,就差点瞎了眼呢?
“殿下可用过朝食了?”顾审淡声问了一句。
徐晏何等敏锐?他是用过了朝食才出宫的,但听到顾审这一句立马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轻声道:“未曾用过,师傅呢?”
顾审瞥了他一眼,也懒得管他是真没用还是假没用,反正他是饿了,便淡声道:“既然也没用过,那不如随我一块用?”
徐晏含笑应允,随着顾审入了书房。
俩人并未去正院用膳,而是让人将朝食端到了书房里用。
“那些戏文和传言,处理得如何了?”顾审一面掰着胡饼浸到汤里,一面淡声问着对面的人。
徐晏回道:“已经查封过了,只是这些东西已经传了有几日,且这些戏文编传也要时间,想来是早已准备好了的。”
顾审微微颔首,低头饮了一口汤:“只是不知道,是否有传到圣人那边去,若是圣人听闻过,那就不好办了。”当今多疑的性子,难保不要对太子加以打压。
更有甚者,动了杀机也说不准。
徐晏应了声是,俩人再无他话,沉默着用完了一顿朝食。侍从将残羹撤下去后,顾审起身,在书柜上一个青铜香炉处扭动了一下,随后猛地用力将靠墙的一排书架推开,露出了里面的密室。
密室内黑漆漆的,他先入内点上了烛火,才让徐晏跟着进去了。
将书架重新合拢后,徐晏道:“崔绍宁来了封信告诉我,他冬至前后就要回京。”
顾审挑了挑眉头:“这么快?”他还以为至少要等过完年。
他在心里盘算着徐晏手中的人马。此次去了趟河西,东宫六率对他号令的遵从今非昔比,且徐晏回京后又着手一一剔除里面的纨袴膏粱和废物。
如今的东宫府卫,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算了一圈后,顾审暗忖难怪皇帝当初给太子选的府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太子权势越大,他能不心慌吗?
俩人在密室中低声谈了许久,直到一根蜡烛燃了大半,顾审方才准备起身出去。
徐晏却唤住了他:“师傅。”
“殿下还有何事?”顾审挑了挑眉,说了这么久话,他有点渴了……
徐晏站起身,对着他拜了一拜,低声道:“师傅,我喜欢颜颜。”
他当初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的,更是知道顾令颜喜欢他、离不开他。
可直到意识到自己真的失去的那一刻,才明白有多心痛。
听到他这句话,顾审忽而有一瞬的恍惚。纵然按着太子这段时日的行事,他也猜出来太子的心意了,但只要一想到从前,他便总觉得不得劲。
更何况,他哪个孙女不是生得乖巧漂亮,又才学出众?满长安城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他孙女,幼时在吴郡就被许多世家抢着想要定下,难道他个个都要答应?
“这样么,然后呢?”顾审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声音浅淡,令人听不出喜怒。
徐晏立在他面前,身姿挺拔如劲松,沉声说:“从前是我对不起颜颜。只愿以后能弥补从前的过错,不再辜负她。”
青年声音恳切而低沉,还带着丁点的哀求之意。
顾审容色淡淡,瞧不出喜怒,只淡声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坐直了身子审视面前的青年,手指轻轻在桌案上敲击着,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响。
“我知道。”徐晏点了点头,抬眸直视顾审,眼底一片坚定,“师傅,我想娶颜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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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令颜一大早就被朱修彤给拉进了宫里,原本是因着朱修彤快要到婚期,朱贵妃让她进宫去给她添妆。她嫌天气冷宫里又闷,硬是要拉着顾令颜陪她一块儿去。
“等待会从宫里出来了,我带你去西市。”朱修彤跟她盘算着,“听说这段时日又来了不少西域胡商,带了好些新的香料和精油香露过来。”
听到香料,顾令颜提起了一丁点兴趣:“有什么香料啊?”她房里原本点的几样香有些用腻了,正好可以调一些新香出来。
至于香露精油一类的,她则没什么兴趣。好的都供奉到宫里去了,私人鼓捣出来的,能有多少好的?
朱修彤想了好一会,不太确定地说:“似乎有苏合、郁金一类的吧?”
都是些常见的西域香料,没有什么多特别的地方,顾令颜一下子有些意兴阑珊。
她随意的应了几声,没有太当回事。
朱修彤显然是看出来了她心里想的什么,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哼哼唧唧地说:“又不是只有这些,只是我只认识这几样,至于别的,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行行行,跟你去看。”顾令颜有些怕了她了,担心自己不答应她还要一直说下去,只能无奈点了头。
俩人进宫时,正巧碰到浔阳带着未来晋王妃进宫,瞧见俩人时,她含笑问道:“你们俩个可是进宫来观马球赛的?”
今日有马球赛?
顾令颜愣了一下,她都不知道有这回事,遂轻轻摇头:“我二人是去拜见贵妃的,公主可是去观赛的?”
原以为俩人是去看马球的,她还想着能一道过去,谁知竟不是,便点了头说:“是呢。”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呀,这球赛都快开始了,你们俩也快过去,莫要让贵妃等急了。待会若有空,也可过去观战。”
顾令颜含笑谢过,目送浔阳走远后,俩人才重新抬步往清思殿而去。
一路上草木凋零,唯有少许冬日开的花,还有几株松柏尚是枝叶葳蕤。尤其是清思殿门口的一簇文竹,更是青翠欲滴。
瞧见俩人进来,朱贵妃指着顾令颜笑道:“你这坏丫头,上次还跟我说,等立秋凉快了就来陪我说话,眼瞅着这秋日都快过完了,竟然才来。”
没想到贵妃还记着这个事,顾令颜的脸红了红,温声道:“前段时间家里事忙,这不一得空,就来陪贵妃了?”
朱贵妃轻哼了几声,让俩人坐下,宫女们端着茶点鱼贯而入。
大多都是甜口和咸口的点心,顾令颜不大想吃,便只端着茶水小口小口的饮着。
“给你准备的添妆,都在后面库房里放着,你要不要去瞧瞧?”朱贵妃偏头问着侄女。
她被叫进宫来就是为了这事,闻言也没推辞婉拒什么,点头应下后起身随着女官去了后院的库房。
待朱修彤下去后,朱贵妃望着正小口饮茶的顾令颜,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三郎这段日子,是不是去找过你了?”朱贵妃柔声问了一句。
顾令颜一怔,捧着茶盏的手猛地收紧,用力到指节都泛着一层白。她缓缓点了下头:“是。”
她眸子里盈了些不解的神色,惊讶于贵妃会突然问起这件事。
说起来,已有将近一年的时间,贵妃未主动在她面前提过太子了。
朱贵妃将她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温声道:“他可是去找你道歉了,想让你原谅他?”
“是。”顾令颜的声音很轻,又带着丁点的沉闷,令人辨别不清喜怒。
自己生出来的儿子,能有什么不明的?早在徐晏屡次私底下去找顾令颜的时候,朱贵妃就明白过来,他这是开始上心了。
或许是失去后才认清楚自己,也或许是突如其来的喜欢。
朱贵妃的眸光放在她身上,带着三分柔和之意,声音如清泉沥沥:“他如今,心里是有你的。或许从前也有,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但他以前也确实惹了你伤心,说的话着实过分了些。原谅他与否,都在于你愿不愿意。”
当初人就在他面前时,他不乐意,现在等将人给气走了,他又开始巴着人家不放。朱贵妃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她究竟是如何才养出了这么个蠢家伙?
顾令颜心里有些复杂,恰巧朱修彤从后院回来了,俩人便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姑母,你给我的添妆也太多了些,似乎比阿姊都要多。”朱修彤望着朱贵妃,小小声的撒娇,“我可不敢收,回头阿娘又要说我了。”
无论是嫁女还是娶妇,都是得依照长幼有序的惯例来,幼女的嫁妆少有能超过长女的。
朱贵妃捏着她的脸颊笑了一声,声音温和:“我是比照着你阿姊的份例来的,就多了几样东西。何况你和她不一样,平阳王府不穷,但是自己有钱才底气足。”
时下律法对女子严苛,真追究起来,在夫家动非自己嫁妆外的东西,都算偷盗。
顾家和朱家是世交,朱修月嫁到顾家就没吃过什么苦头,就算是被欺负了,娘家也能立马上门帮着做主。
新妇到夫家不熟悉,万事都需要钱开路。平阳王世子又不一定一直在京,就算将来受了委屈也是鞭长莫及。
朱修彤抬眸看着朱贵妃,懵懵懂懂的应下了。
“你们自个出去玩会,等到了饭点了再回来用午食。”朱贵妃柔声嘱咐着俩人,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她兴致勃勃的问俩人,“今日宫里有马球赛,是圣人主持的,你们两个可要去看看?”
“要比上好几场,这会子恐怕都是第三场了。”
朱修彤最喜欢凑这种热闹,喜滋滋的应了声,随后拉着顾令颜往外走了。
马球场在大明宫的西北角,离清思殿很有些远,顾令颜昨天出去骑了马,现在身上酸软得很,不想动弹。“你自己去看吧,我在这赏一会花。”顾令颜拒绝了一块去看的提议。
朱修彤有一点失望,但见顾令颜心意已决,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说:“那好吧。”
“你别乱走呀,待会我找不到你了。”
听着她的殷殷叮嘱,顾令颜有些想笑,她忍不住戳了下朱修彤的胳膊:“你快去吧,日头太晒了,我在这凉亭里歇会。”
今日宫里的马球赛是圣人主持的,无数王子皇孙、青年才俊参与。太子一向善于此项游戏,能将一颗小小的马球几乎是黏在他的画杖上。
球场上无数人都在盼着太子到来,好让他们能过一场眼瘾。即便是越王等人,也是握紧了手里的画杖,面容绷得紧紧的。
但左等右等,也没见太子出现在赛场。
徐晏从顾审的书房出来后,本想去寻一趟顾令颜的,但侍从却说,顾令颜一早就进了宫,今日不在府里。
秋末的太液池水显得万分萧瑟,周遭的树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池边花草枯柏后裸露出褐色地面。一阵风从池面上拂过来,吹皱了池水,也将衣裙漾出了一个温柔的弧度。
虽只是微风,但秋日的风怎会不冷,顾令颜抚了抚自己的樱草纹鹅黄色衫子,又扯了下披帛,想要驱散这从池面上过来的一点寒意。
她低头理着自己被风吹皱的裙摆,肩上突然一沉,一股暖意将她浑身包裹住。随后一双手迅速给披风带子带了个结。
还未及偏头看,她便听到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可是冷了?”
这声音太过于熟悉,她都不用抬头去看来人,只需一个字,就能分辨出来人是谁。
顾令颜一下子有些懵,她试着去解身上的白狐披风,但那个结是死的,她弄了半天也没弄开。
“池边冷,你先穿会。”那人声音带着点沙哑,轻声说,“别担心,是件新衣裳。”他知道顾令颜担心是他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