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徐晏皱了皱眉头,淡声道:“声音小些,别吵着圣人了。”
随意交代了几句后,他径直转过身大步离开后殿,因身上穿着厚重的玄色盔甲,脚步声格外显得沉重,每一下都正好点在了众人的心尖上。
那列亲卫随在太子身后一道离开,待内殿的大门重新合拢后。众人略略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却一直没有放下去。
谁心里都很清楚,大齐这天,恐怕是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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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令颜心里存着事,晚上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许久,待隐约瞥见天际翻起一点鱼肚白之后,方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但睡得并不踏实,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不停地做着梦。
等到早上侍婢端着铜盆过来唤她起身的时候,喊了好几声都没见她有动静,只得掀了厚重的帐幔来查看。
顾令颜其实听得到有人在喊她,但她没什么力气应,人又困顿得很,连动都懒得挪动一下,继续闭着眼睡着。
婢女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并未发热,也未出汗,身上到处都正常得很,便知道她是还想睡一会,只得拿着铜盆又退了出去,打算等一会再唤她。
等到顾令颜终于悠悠转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哪怕隔着帐幔、窗牖还被放了下来,也仍旧能看到一片亮光,她忍不住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午时了。”绿衣从一旁的锦垫上起身,伸手掀开帐幔看她:“三娘可清醒了?可要起来洗漱一番用午膳?”
都已经午时了?
顾令颜脑子里一片混沌,怔了好半天才回过了神来:“怎么没叫我起来用朝食呀?”虽说祖母他们不会怪罪,但她一大早的睡过头,到底不太好。
绿衣笑道:“夫人传了话,说今日不用去正院用膳,大家都在自个院子里用就行。奴婢几人唤了三娘一会,见三娘实在是困顿得很,这才没喊呢。”
顾令颜眨了眨眼睛,恍惚间想起来自己依稀听到了有人喊她的声音,但她一直没理会,那声音便又消失了。
“祖父他们呢,可回来了?”顾令颜饮了口茶水后,趿拉着绣鞋走到放着铜盆的架子边上,轻声问了一句。
绿衣摇了摇头,低声道:“都没回来,听外院的安和说,昨晚外面闹了老大的动静,似乎还是从皇城那边传来的。”
顾家所在的永昌坊离皇城极近,靠外面的人昨夜又是听到马蹄声,又是隐约感觉到皇城那边传来的震天喊杀声。下人间虽没人敢乱传什么闲话,但心底里也早就有了个猜测。
“还没回来?!”顾令颜心中一惊,刚拿起的巾帕便脱了手,摔到盆里溅起了一片水花。
她站在架子前呆滞了一会,模糊想着,看来真是要变天了,也不知道……
绿衣上前替她披了件外衣,柔声道:“奴婢刚才特意让厨房做了山煮羊和胜肉,都是三娘爱吃的,还有一小碟子醋芹,用来下饭最好不过了。”
顾令颜漫不经心的颔首应了,实则根本没什么胃口,食不知味的用过一餐后,她便坐在案几前面发呆。
他大半夜的跑来找她拿那枚令牌,难道昨晚那些动静,都是他闹出来的?
想了一会后顾令颜便觉得头疼,揉了揉眉心后,轻声道:“去叫晨风给我磨墨吧,我过去书房练练字。”
她练了一下午的字,写了厚厚的一沓纸。等到快到用晚膳的时候,终于从宫里传了消息出来。
越王和晋王挟重兵意图逼宫,俩人甚至互相残杀起来,圣人因两个儿子的举动直接被气晕了过去,因晋王和蔡美人苟且的事,圣人在晕过去前都不忘怒骂晋王一声逆子。
幸得太子及时救驾,才避免了二王弑君父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过发生。
此次宫闱争斗已经悄然落下帷幕,然而圣人现下还躺在紫宸殿里不省人事,百官们还待在皇城中,大多都在处理叛军余党和善后事宜。
这么瞧着,眼见着和昨晚一样,都是出不了宫的了。
事情虽已经大体定了下来,然而悄无声息的经过了一场这样大的变故,皇城里又是围得密不透风的,京中难免有些人心惶惶。
“想不到太子殿下竟然动作这么快。”绿衣先是怔了半晌,而后才睁着一双滚圆的眼睛说,“之前还有不少人猜测,圣人如此喜欢越王,会不会干出废太子的事儿呢。”
顾令颜勾唇笑了一下,没说话。
原本正感慨着,眨眼间绿衣又蹙起了眉头,心间泛起了一丝忧愁:“太子将三娘纠缠得这么频繁,如今他眼见着就要掌了大权……”
“罢了。”顾令颜转动了下那个铜鎏金的小手炉,轻声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晚间洗漱过后,顾令颜看了会书后便准备睡下,杜夫人那边却派人送了个小匣子过来,说是太子刚刚专程命人送来给她的。
顾令颜没怎么当回事,随意揭开了盖子,将上面的绒布拨开后,里面躺着的,赫然就是太子昨夜从她这拿走的令牌。
银质的带勾样式令牌,背面是突出的篆体字,还有些许被砸出的坑洼痕迹。
“咦,这令牌不是上次太子给三娘那个吗?三娘何时又送还给太子了么?”绿衣记性一向的好,一眼就认出了这令牌的来历,万分惊奇。
顾令颜心绪纷乱,一时间弄不明白他怎么又将这玩意拿回给了她。她不清楚这令牌究竟能调动多少人,但太子昨晚特意过来要,便能知道那支卫队对太子来说十分重要。
在她看来,这令牌同烫手山芋没什么两样。
等事情平息下来了,该找个时间还给他,她可不敢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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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中静谧幽深,安神香自博山炉的孔隙间溢出,散作袅袅白烟,最后又消散于无形。
站在一旁的宫人皆低头敛声屏气,即便殿内铺了厚厚的地衣,端着器皿行走的宫人也将脚步声放得轻之又轻,生怕触了贵人的霉头。
整个紫宸殿针落可闻,一丁点的动静都会被放大无数倍。
殿门处忽的暗了一下,须臾间便是几个人影出现在了门口。
宫侍们定睛看过去,隔着刺目的光线认清楚来人后,急忙迎上前笑道:“贵妃可是来探望圣人的?”
朱贵妃点了点头,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正是,听闻圣人抱恙,我心里担忧的不行,生怕出了什么事。”
紫宸殿是圣人的寝宫,有时还会在此召见近臣或是举办筵席,即便是执掌六宫的朱贵妃,平日里无诏也不得随意前来。
但今时不同往日,能来紫宸殿伺候的哪个不是人精,都知道如今真正掌事的人是太子。朱贵妃是太子生母,她想进来,谁又敢拦着?
不仅不敢拦着,还好声好气的将人给迎了进去:“太子殿下正好也在里头,既如此,贵妃快快随奴婢进去吧。和太子一块陪圣人说说话,圣人也能高兴些。”
“有劳郑内侍了。”朱贵妃点了点头,理了理自己身上青灰色披帛,脚步轻缓的随着那宦人朝里走去。
已经过了冬至,天气寒凉得很,内殿燃着炭火,暖意融融。
“阿耶,还剩几口就喝完了。太医令嘱咐过,阿耶虽只是晕了过去并未受伤,但怒火攻心伤了心神气血,这每日的两碗汤药,是万万不能断的。”
他说着,又将那盛了黑色药汁的汤匙递到了皇帝嘴边,轻声细语的劝着。
然而徐遂只拿一双黝黑的眸子盯着他,并不说话,面颊绷得紧紧的,放在榻边的手用力拽着锦被,从喉咙里溢出了几个音调。
徐晏垂了眼眸看那白玉小碗盛着的汤药,轻叹了一口气:“知道阿耶还在为大兄和四郎的事生气,可事都已经过去了,阿耶可别因此而气坏了身子骨,那就不值当了。”
徐遂的一双手倏尔收紧,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表情狰狞地看了儿子半晌,面对着又到了自己嘴边来的汤药,他伸手将其挥开,咬牙道:“滚!”
汤匙被他拂落在地,里面盛着的一点汤药也洒在了地衣上,发出一声闷响。
朱贵妃甫一从外面进来,看到的便是这副模样,她伸手接过徐晏手里的白玉小碗,温声道:“三郎你去处理公务吧,我来就行。”她招手命宫人再去拿一个汤匙来。
徐晏点了点头,站起身行了个礼,才转头向外走去。
这还是事变后,朱贵妃第一次见到皇帝,却没想到他一夜之间,竟憔悴至此。她在榻边坐下,舀了勺药汁后便要喂给皇帝,但皇帝并未饮药,而是怒骂道:“这畜生!”
听到这骂声,朱贵妃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秀眉微蹙,芙蓉面上带着几分愁容,温声劝道:“圣人,先将药喝了吧,别的事,咱们以后再说好不好?”
若换作平时,朱贵妃的温言细语最是能够安抚住皇帝,不光是宫中之人知道,就是不少近臣也知晓此事,偶尔皇帝动怒的时候,便会有人暗中联系朱贵妃,希望她能安抚一二分。
然而他现在对太子的怒火已经攒到了极致,再听了她这样轻柔的声音,一时间竟是气血上涌,脑子里什么都被糊住了,猛地从床头抽出一把匕首,朝着胸口扎去。
朱贵妃被这变故给吓住,她急急忙忙的扔了药碗,倾身去拽住皇帝的手腕,两只手一道使力往上抬,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哽咽道:“妾知道圣人心里恼火大郎和四郎的事,可也别因此而不爱惜自个。圣人也是三郎的阿耶,您这样做,让三郎怎么办啊?”
纵然朱贵妃拦得及时,那匕首也刺进去了一二分,冒出了汩汩鲜血,徐遂忍着疼怒声道:“他那孽畜,眼里可还有过我这个阿耶?!”
“话虽如此说……”朱贵妃抽出一只手来抹了抹眼泪,带着哭腔说:“圣人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三郎还不是得守孝!”
第107章 我还活着。
炭火发出一声轻响, 朱贵妃低头垂泪的模样我见犹怜,眼圈微红,香腮带泪。然而皇帝刚刚软下去半点的心肠, 顷刻间被固定在那,连呼吸都停滞了半分。
“少君,你说什么?”皇帝忍着痛, 艰难地开口问着面前的人,眼中带着三分不可置信。
朱贵妃抹了抹眼泪, 稍缓了一口气后, 轻声道:“我说, 若是圣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三郎还得给圣人守孝!”
顶着皇帝几乎是要吃人的目光, 朱贵妃轻言细语地说:“若是给圣人守斩衰,三郎是太子, 得为天下人表率,三年斩衰满打满算至少得守上二十七个月。三郎都这把年纪了, 别说太子妃,宫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妾知道圣人定然是不忍心的。”
若是皇帝留下遗言, 让太子尽早完婚,时间也不是不能提前少许, 但看他这样子就是不可能的。
一口血卡在徐遂的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 他伸出一指指着朱贵妃,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解。
不过一夜之间,他的贵妃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她向来最是善解人意,对他温柔到了极致, 也一向是个最懂事识大体的人。今日,又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
成亲二十年,朱贵妃向来温柔似水,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尖利的一面。
徐遂既震惊而又困惑,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试图将堵住嗓子眼的那口血给咳出来。
但是却适得其反,一下子呛住后,整张脸涨的通红。
“圣人慢些。”朱贵妃给他拍了拍背,待到那血已经浸到了外衫来之后,才招手让外面的宫侍去传太医来。
她估量着那柄匕首的长度,皇帝捅进去的并不深,也就一点皮肉伤罢了,晚些诊治也没什么大碍。痛才能让他长长记性,别一天到晚寻死觅活的,败坏她儿子名声。
“少君,你是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徐遂终于将那口血给咳出来了,一脸复杂的看着面前的人,几近窒息。
朱贵妃生就一张极好的容貌,不笑时若清丽牡丹,笑起来时则似含情芙蕖。且性子温柔,无论是对着谁说话,都是温言细语、不疾不徐。
她又向来是手不释卷,出口便能成章,一手簪花小楷恍若卫夫人再世。
符合了皇帝对女子的所有期许,正正好的合了他的心意,他又怎么会不喜欢?近身伺候的人也都知道,皇帝生起气来,也只有朱贵妃能稍稍安抚些许。
故而即便她没成为皇后,从太子妃不升反降成了贵妃,皇帝近身服侍的人也没敢轻视她。
但徐遂从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一面,与他所设想的种种,截然不同。
朱贵妃拿帕子擦了擦皇帝胸口的血迹,不解道:“哪副模样?圣人说什么呢?妾有些听不大明白。”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可是你真心的?”徐遂沉默了片刻,忽而问她。
朱贵妃不答反问:“不然呢?”她吃饱了没事干说假话逗他玩不成?以前她倒是说了许多假话哄他,那也是哄他而不是去惹怒他。
“圣人还是好好养病,莫要再动怒了,否则难免让众人也跟着一块担心。”朱贵妃声音淡淡,平静的看着面前躺在榻上的人,轻轻扯动了下唇角。
徐遂拽紧了被角,错愕的看着朱贵妃,眼睛一眨不眨的,好半晌都没有动静。
朱贵妃微叹了口气,无奈道:“圣人还是安分些,别再闹出事端来了。现在宫里已经够忙活一阵的,还是莫要添乱才好。”
后宫里的一众妃嫔见天儿的来找她打探消息,虽然全都被她回绝在外,后来还将众人居住的宫殿都给封闭了,但也是有够烦人的。
尤其是吴昭仪,听闻自己两个儿子都没了,更是寻死觅活了一阵。
她也懒得管,直接放话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底下人别拦着。皇帝不能死,杀皇子皇女也要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但一个妃嫔而已,谁会替她出头?
闹这一场本也是为了吸引众人注意。
见没人搭理她,甚至朱贵妃就耍猴一样看着她闹,吴昭仪折腾几回后倒是安分了下来,带着荥阳公主缩在宫殿里头,不再发出什么动静。
又安抚了几句皇帝后,几个太医也过来了,朱贵妃三言两语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刻意略去一些地方,只无意中提了嘴蔡美人和晋王,透露皇帝是被气的。
她这意思,就差没直白的告诉几人,皇帝是被晋王给气到,这才想不开试图寻短见。
“知道了,多谢贵妃告知。”为首的那个太医拱手行了一礼,打开箱子翻找止血的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