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数九寒天,一下子更是冷极了。
顾令颜瞪了他一眼,哼道:“太子殿下可别乱说。”她推了推身前的人,想要让他离自己远一些。
她又开始唤他殿下了。
烛火映照下,她一张面庞明媚如画,徐晏想了片刻,便放缓了语气:“是没应承我,你只说了等我活着再说。可既然我如今还活着,我们是不是该好好商量商量了?”
顾令颜偏头看自己微湿的发丝,脸上瞧不出来表情,懒得搭理他。
静谧了片刻后,徐晏伸手将她垂下来的鬓发挽到而后去,轻声说:“嫁给我不好么?”
他现在凑得近了,顾令颜便闻到了他身上若隐若现的酒气,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你饮酒了?”
她记得徐晏是不怎么爱饮酒的。
徐晏一下子顿住,目光躲闪了好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嗯。”
他扯了扯顾令颜的衣袖,柔声说:“你嫁给我了,我将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我的铺子、我的庄子、我的私库、还有我的卫兵,我有的东西全都给你。家里由你说了算,除了你,我看都不会看其他人一眼。”
他一一历数着嫁给他的好处,又将旁的人家贬得一文不值。
“上回我说给你斫的那张琴,已经斫好了。”徐晏将她的衣袖紧紧攥在手心里,“只是上次斫的是蕉叶式的,倘若你不喜欢,我再让人斫一张伏羲式的出来好不好?”
后来找了许多人,旁敲侧击的打听过后,他才知道顾令颜喜欢伏羲式的琴。
顾令颜皱了皱眉头,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徐晏,你别这样,算了吧,咱们就当放过彼此。”她笑了一下,声音淡淡,“我还未恭喜你如今大权在握,如愿以偿。”
“我也不想这样。”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滞涩,停顿了许久后,她才听到他又说,“可我希望你能看看我,不要再推拒我了。颜颜,我没法子,我根本没有法子说服自己算了,更没法子说服自己放过。”
“我放不了手。”
徐晏忽的将她搂到了怀里,将下巴抵在她的柔顺的发丝上,颤着声音道:“以前是我不好,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让人暗地里讥讽嘲笑你,那些我都知道了。是我漠视了你的缘故,才让人敢那样轻视你。”
顾令颜的身子有着些微的僵硬,她木着一张脸,淡声道:“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给了别人嘲讽我的理由。”
她现在已经没了和他计较的心思,不想怨他,但也懒得搭理他了。
听到她这句话,徐晏愈发的难受,像是被千万只蚁虫在啃噬心口,紧紧咬着牙,直到两腮发酸发疼,鼻尖忍不住一酸,才张口柔声道:“怎么会是你的错,你半点错都没有。我的颜颜这么好,如何会有错?”
顾令颜扬起脸来看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我错在对你太好了些,也错在没发觉你不喜欢我。”
徐晏将她按在怀里,手放在她的后脑上时,下意识摩挲了下那轻软的发丝,触感细腻光滑,如同上好的绸缎:“那以后换我来好不好?以前的那些忽略漠视都是我的错。但以后,我再不会让任何人胆敢轻视于你……”
先前只闻到他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清冽的苏合香,形成一种惑人的幽香。
但现在他凑得近了,呼吸就喷洒在她的耳畔,她才感受到了那股浓郁的酒味。顾令颜皱了皱鼻子,没闻出来是那种酒液,伸手推搡他:“徐晏,你走开些,我洗过澡了。”
“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了。”她听到他闷闷地说了一句,带着颇为浓重的鼻音,直到耳侧传来些许的湿润感时,顾令颜愣了一会,随后蹙了蹙眉。
她去掰他扣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掰,一字一顿地说:“不要这样,不用对我这么好,我承受不住这些。”她知道徐晏现在对她很好,但却不想去接受。
怕自己一旦接受了,局面愈发会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去。
顾令颜想要向后退,却又被他给紧紧地搂住,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闭了闭眼,眸子里闪过一丝悔恨。若不是因为他,她也不会因此而受尽了委屈。
徐晏松开她,低着头默不作声的掏出了一方帕子,递到她面前:“是赔你的那个绣了红梅的帕子。”
顾令颜垂首,接着那一定点微弱的烛光,瞧轻了那方白色的巾帕,上头绣了一簇红梅。很普通的红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还有一点粗糙,针脚也不细密。
只是勉强能看入眼的程度。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去岁夏末在九成宫的那个傍晚,那日的霞光很美。九成宫建在天台山上是为了避暑,山下又有杜水缓缓流淌而过,明明是夏日,晚上的风却是透骨寒。
虽时隔了这么久,她也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帕子不是她绣的。
“那我的那个呢?”本来早都快将这件事给忘了,现在被他给扒拉出来,顾令颜便好奇地问了一句。
徐晏耷拉着脑袋,闷声道:“那方帕子被弄脏了,我还不了你了,就另外赔一个给你。”
昏暗的灯光将那原本白皙的一片绮映成了暗色,顾令颜的目光放在那簇红梅上,淡声道:“算了吧,不怎么好看,我也不会用的。”
她用的帕子香囊一类的小物,都是自己房里的侍婢做的,个个都心灵手巧得很,这样的帕子只能勉强看得过眼,即便在家里她估计也是拿来擦桌案。
屋中虽不亮堂,但她却能清晰地看见那人眼中的亮光少了许多,眸子一下子暗了。他垂眸看了自己的手半晌,就在顾令颜以为他要略过此事时,却见那人微红了脸,轻声道:“是我绣的。”
那声音很轻很轻,但却又无比清楚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顾令颜恍惚了好一会,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在晃动:“啊……”
第一次说出了口,一切就变得没那么难以启齿,顾令颜清晰地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而后放缓了语调说:“是我绣的,不怎么好看,你若是不喜欢,扔了也没事。”
他说得很云淡风轻,脸上神情淡淡,没有什么多的表情。
但却只有他自己知道,分明是这样冷的天气,屋中的炭火早就快被烧完了,他掌心里却洇出了一层薄汗。
担心她真的嫌弃万分。
第一次绣的那个惨遭朱修彤强烈嫌弃后,他便不敢将那帕子拿给她,私底下又试了几次后,才有了这个勉强看得过眼的。
久久没等到顾令颜的回答,他抬眸,发现她正盯着那帕子出神,轻咬着唇瓣,眼中带着迷茫。
那份担心被放大,徐晏突然觉得刚才那句话太虚伪了,于是拉住她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你别嫌弃好不好?”
刚才还说扔了也没事,转瞬又让她别嫌弃。顾令颜回过神来后,被他这自相矛盾弄得有些想笑。
又看了那帕子一眼,她淡声说:“你放那吧。”
那声音像云雾一般轻柔,从他耳畔轻轻拂过,挠得人心痒痒的。
徐晏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他呆滞了片刻,才望着她迟疑地问:“你愿意留下了?”
此时那炭火猛地亮了一下,发出一声“荜拨”声响后,又归于沉寂。仅剩的那点橘色火星子缓缓退去,彻底烧完了。
本就不算暖和的房间,彻底的冷了下来。
头发已经差不多干了,还剩下发梢带着点湿漉漉的感觉,贴在裸露在外的手腕和手背上时,令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转身想要去拿一件外衣披上。
“可是冷了?”徐晏见她的动作,缓声问了一句。
顾令颜轻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颜颜,你别不理我。”他站在那,略带了委屈的痴痴凝望她,复又垂下眼帘看着地衣,低声说了许多话。
絮絮叨叨的,并不能让人听个真切。
但却能听出来他语气中的小心翼翼和祈求。
顾令颜披上衫子后转过身,凝着他看了好一会,看着他低着头不断地说着话,低沉悦耳的声音从他喉间流淌而出,染上了一丝朦胧。
但她却没什么表情,只平静地指出:“徐晏,你没醉。”
他虽不是个热衷于饮酒的人,但她清楚他的酒量,不至于那么点浅淡的酒气就醉了。她还记得自己让他喝醒酒汤的那两次,是喝了许多烈酒,才有了点神志不清的醉意。
除此之外,他其他醉酒的时候都是装的,为了不再继续喝而已。
听到她这句话,徐晏立马又闭上了嘴,不敢抬头看她。
刚才不过是借酒装疯罢了,但她太了解他了,随便一眼就将他完全看穿,不留一点余地给他。
“你该走了。”顾令颜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天色已经很晚了,我要睡了。你准备怎么回宫,翻墙吗?”
一想到如今监国的太子回自己家,可能还要翻墙进去,她便觉得有些想笑。
徐晏摇了摇头:“不用回宫,我在永昌坊有一处宅院。”他温声说着,忽而笑了一下,“那我明日再来看你?或是改日过来?”
顾令颜用力瞪了他一眼,脱口而出:“哪日都别来。”
徐晏深深望了她一眼,揉了揉她的发丝,在她要伸手拍开自己之前,迅速将手给收了回去。
“那可不行。”他眼中盈了点笑意,转身推开窗户,又潇洒利落的翻了出去。
银色月光倾洒进来片刻,转瞬又消散无踪,不留一点痕迹。
待窗牖重新合拢后,旁边的桌案上放着一个小罐子,是他刚才翻出去时顺手放在那的。
香炉里的零陵香几乎快要焚烧殆尽,从孔隙间冒出的袅袅青烟少得可怜,又立马挥散在屋中。顾令颜坐在锦垫上滞了片刻,缓缓起身过去打开那个罐子。
酸甜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太暗了,就这微弱的一丁点亮光,她看到里面装着满满一罐子青梅。
腌出来的颜色很漂亮,瞧着便是已经腌入了味,顾令颜垂下眼帘看了许久,眼睫轻颤,而后随意拿了一颗咬了一口。
刺激的酸味涌入口中,瞬间便将她给淹没,一点点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她举起那个罐子看了看,认出来是吉祥斋的。是西市的巷子里的一家小店,她经常在那买果脯吃。
微酸的滋味不仅在口中漾开,鼻尖也随之一酸,手上一个不稳,盖子滑落下去砸了个粉碎。
绿衣正好过来要催她睡觉了,听到这阵清脆的响动,急忙从外间推门进来,焦急问道:“三娘怎么了?什么东西碎了,可有伤到自己?”
顾令颜缓缓转过脸来看她,脸上带着些迷茫之色。见她这副模样,绿衣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她从屉子里取出火石又点了几盏灯,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她这才看到顾令颜鼻尖红彤彤的。
碎瓷片铺了一小块地方,绿衣还以为是她被划伤了,赶紧蹲下身想要查看她的伤势。
顾令颜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我没事,没受伤。”
先前说话的时候站久了,腿有些发软,她干脆在旁边的锦垫上坐下来:“不用管了,这么晚了,明早再打扫吧。你先出去,我自个坐会。”
经历这些日子,她清楚知道徐晏是喜欢她的,即便她对他的态度并不算好,有时甚至可以说是恶劣,但他全都包容了,没有表现出丁点的不满。
若说先前的时候,他还是念及顾家才对她如此。现在越王晋王都被诛杀,燕王已经废了,其余皇子年纪尚小,皇帝卧病在床由他监国。
整个大齐的权柄都被他握在了手里,登极只是个早晚问题。无需再顾忌任何人,更不需要以自己的婚姻去换取谁的支持。
她想,他现在或许是喜欢他的。
但她却不想接受他的好,前面已经被伤过一次了,哪还会愿意再轻易交付一次真心?
即便他说了换做他来对她好、不需要她做什么,哪怕她像他从前那样对他,甚至千百倍都可以。可人的一颗心,又岂是那么容易控制的。
绿衣虽从寝室出来了,但想着她瘫坐在锦垫上的落寞神情,便觉得一阵的心疼和难受。可又不敢问是个什么缘故,急得团团转。
在堂屋里绕了片刻后,她叹道:“还是请四娘过来劝劝吧。”说着她便披上外衣、领了个小丫鬟出了院门。
顾容华就住在青梧院旁边的院子,此刻已经洗漱过了,正坐在窗台下看话本子,听到绿衣请她过去陪顾令颜,丢了手中话本,随意披了件外套便跑了出去。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屋中火光炽盛,顾令颜正坐在一旁的锦垫上,慢条斯理地啃着手里的青梅。
见她进来,顾令颜挑了挑眉头:“要吃吗?”
虽没顾令颜喜欢到那种程度,但顾容华也还挺喜欢用酸甜的果子,应了一声后,便在她旁边坐下,拿了一个塞进嘴里。
她口中被塞得满满当当,含糊不清问她:“阿姊,你又去买果脯了吗,还是那家店子给你送来的?”这几日众人都没出过门,吃的都是家里囤的东西,她的小零嘴都快被吃完了。
手指摩挲着那个瓷白的罐子,光滑冰凉的触感在指尖回荡,顾令颜啃完手中这个果子后,才缓声道:“徐晏给的。”
“啊?”徐晏?想了好一会,顾容华才反应过来这是太子的名讳。
这一瞬间,顾容华觉得这青梅跟一颗烫手山芋一样。她恍惚想起太子曾问过她,怎么不拿一些糖来压药味,反倒是用的青梅那样酸的东西,她说阿姊最厌恶吃甜食。
她当时的语气不算客气,也有刺他的意思在里面。
却没想到,太子竟是将这件事给记挂在了心上。
饶是顾容华都愣在那,半晌说不出话来。
俩人都静静地坐在那,屋里静谧到没有半点声响,只剩下猎猎北风撞击窗牖的声音传来,呼啸声伴随着枯枝落叶刮地,好似鬼哭狼嚎。
本来她请四娘子来,是想让她陪三娘说说话的,结果俩人竟是一块儿沉默了下来,连往日里最活泼话多的四娘都静了。
绿衣在外面有些着急,转了一会腿累了,看了眼还亮着灯的寝屋,叹了口气后退了下去,打算待会再过来看看。
俩人都坐在锦垫上,怀里还抱了个软枕,顾令颜一颗颗缓慢吃着青梅。良久,顾容华问她:“阿姊,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感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