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俩人一下了车便径直去了正院,此刻早已是灯火通明,正好在传晚膳。
见到二人回来了,杜夫人和李韶也试探着问了顾证几句,无一例外差点被他气得仰倒。李韶整张脸都绿了,亏她先前还应承了王氏多让顾证上门探望、带着十三娘出门玩。
结果他都去了崔府,竟是都没想到去看人家一眼。
顾令颜在一旁撇了撇嘴,随后低下头用羹汤,一口热乎乎的汤下肚后,身上所有的寒气都被驱散走了,等将那小半碗汤喝完后,她才开始缓缓用着自个案几上的菜肴。
顾家人用饭都很安静,讲究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除去偶尔出现的碗筷碰撞声,一顿饭用得很是安静。
等到饭毕,用过茶水点心,众人纷纷起身告辞离去后,杜夫人方才叹道:“三郎这孩子,莫不是个傻子吧!”
李韶也有些头疼:“他阿耶让他去崔府找崔大将军请教枪法,他竟然就真……怎么能蠢成这样。”
杜夫人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他往常从未关注过这些事,也怪我们只是暗示了几句,没跟他说清楚。罢了,下次还是得掰碎了跟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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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吹拂着轩窗,还有几日就快要到年关了,天气愈发的寒凉。
本该是将轩窗给牢牢关紧,以防寒风透进来伤了身子的,但顾令颜洗过澡后,却是披散着一头半干的如漆长发,坐在屋子里吹着冷风。
傅母进来劝过一次:“三娘洗过头可莫要吹冷风,要是着凉了头疼,那可不是好玩的!”
顾令颜没当回事的胡乱应了,却没让傅母把窗户关上,还是斜靠着凭几,轻轻揉按了下眉心。
后来她的脑海里一团混乱,只依稀记得当时徐晏在她耳旁絮絮叨叨说着话,可到了后面,却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回了他一些什么。
轩窗边上放着一个小盒子,那不是她屋里的东西,她清楚是谁送来的,但懒得去看。
一只手搭在软榻旁边,漫不经心的轻轻敲着,眸光望着窗外枯树,抿紧了唇。心中闪过了几许复杂的情绪后,她缓缓眨了几下眼睛,神色飘忽起来。
她和徐晏之间,或许纠缠得也太久了些。
以至于她现在都说不清到底该快刀斩乱麻,还是如他所愿的,继续纠缠下去。
等到头发干得差不多,准备要入睡的时候,她才磨磨蹭蹭的走到窗边去,在锁扣上轻轻按动一下,“啪嗒”一声响起,盒子被打开。
里头躺着一卷画,一根楼阁仙人桃木簪子,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要等上元那日接她一块去西市赏灯。顾令颜微微蹙了下眉头,有些想不起来自己有答应过他,要一块赏灯的事儿。
暂且将纸条放下后,她慢吞吞的展开了那幅画,是一幅小像。一个着葡萄纹浅粉衫子、藕荷色泥金长裙的少女立在池边一株枇杷树下,抬眸眺望着远处。
无数枇杷花簌簌落下,铺满了她的肩头和那雪地,到处都是洁白的花瓣、鹅黄的花蕊,为整幅画平添一抹艳色。
桃木可辟邪,又是雕琢成十分精细的样式,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只见簪子的背面刻着几个字,对着烛火一瞧,字迹清晰可见:于河西赠令颜生辰礼。
第119章 我私库的钥匙
今年的除夕和正旦同往年没什么区别, 街上行人和长安城里的寻常百姓,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热热闹闹置办着年货和节礼。
家家户户都重新洒扫和装点过,里外都布置了一番, 瞧起来颇有些焕然一新之感。有的人家甚至还重新涂了墙、更换过破损的瓦片,里里外外整修一番后,精致得仿若新屋。
在众臣心怀忐忑的各种猜测时, 今年的元日宴还是如期举行了,这一两月一直深居简出的皇帝也出了紫宸殿, 到含元殿中赴宴。
上次的宴席, 皇帝只出来坐了一刻钟就走了, 甚至于中间还隔了一层珠帘。今日瞧见皇帝头戴五色十二旒冕冠、身着十二章玄衣纁裳、腰间以玄色丝带系着白玉双佩, 由宦人搀扶着, 缓缓从后殿步出时,众臣不由得愣了片刻。
皇帝如今的模样, 和从前可谓是判若两人。
以前的皇帝虽从不加以节制,也对自个的身子骨不怎么上心, 但太医精心调养着、又有权势加身,一股精神气到底在那摆着。
身上那大柄在手的气势和帝王威严, 便和如今截然不同。
众人心里难免有些唏嘘之意, 但还是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行礼, 齐声山呼万岁。
衮冕之服极其繁复,自然也很重, 除去必要的成亲、祭祀和正旦、冬至大宴外,无论是皇帝还是一众高官都极少这样穿着。
徐遂虽由宦者扶着自己出来,却仍旧觉着有些吃力,走得很慢。众臣皆沉默地看着, 莫名想起了从前皇帝自个穿着这身衣冠,款款而行的模样。
今日的正旦大宴,徐遂待在含元殿里过完了整个流程,奏雅乐、众臣称觞献寿、各郡县献表、奏报去年各地所生祥瑞之兆、各大郡县和附属国献上进贡之物。
等到最后赏赐完朝臣布匹后,众人都以为皇帝会就此离去,却没想到他一直稳稳当当地坐着,压根就没有要离去的意思,甚至泰然自若地看着伎人演奏,用着案上酒菜。
等到筵席散去后,顾审作为负责整个大宴流程之一的人,本就是后面走的,这次更是缓步走在了最后面,步子慢吞吞的。身旁另一个侍中见他这个模样,便挤兑了几句:“顾相身子骨若是不行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也给那些年轻人留点机会嘛。”
尚书省有左右仆射,中书省有两名中书令,门下省同样也有两个侍中。本就是为了让俩人相互制衡的,故而俩人虽为同僚,但私底下关系不但不怎么样,少不得还得暗自相互拆台。
不远处的其余朝臣不敢直观门下省两个长官掐架,但耳朵却都悄悄地竖了起来,眼睛也不住的往这边瞟着,心脏怦怦直跳。
换做往常顾审肯定是要反唇相讥回去,但今日他只是抬头瞥了那人一眼,摇头轻叹了一声:“萧相啊……哎!”随后便再无多的言语,也没跟他吵起来。
萧侍中被他这一声叹息给弄得有些毛骨悚然,又见他不接自己的话,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词句一时间都失了用武之地。
不免有些无趣。
瞬间失去兴致后,萧侍中一言不发的低头离去,众臣瞧见这场一触即发的大战就这么没了声响,不由得怔了会神,随后也低着头趁着夜色匆匆赶路。
顾立信等人走得早,顾审此刻便一个人神色淡淡的朝宫外走去,路上却被一人给叫住了。
看着面前着一身九章衮冕的太子,顾审停下脚步,淡声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事?天色已晚,今日又是元旦,明日还有要事。倘若殿下没别的事,审便先回家去了。”
“有事。”徐晏身姿挺拔的站着,略微往前欠了欠身子,温声说,“师傅可有工夫随我回东宫一叙?”
凝着那青年良久,顾审终是点了点头,应允了下来。
俩人去了东宫崇政殿。
入内后,徐晏没先急着去换下今日这身衮冕,而是整理衣袖,对着顾审作了一揖:“师傅。”
他行的是太子见师保傅的礼仪,是顾审刚做上太子太师时、以及后来每年正式的一次见面,太子都会对他行的礼。
但如今他早就辞了太子太师的位置,便起身还了一礼,淡声道:“审如今并非殿下之师,更是担不得殿下如此。”
无事献殷勤,必定别有所图,顾审深明这个道理。
“师傅,您先前让我仔细思考过后再将话说出口,如今考虑良久,我还是想娶她。”徐晏在顾审对面坐下,替他斟了一杯茶水。
“从前是我做错了事,让她伤了心。可后来才发现,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她。”徐晏闭了闭眼,脸上神色复杂,轻声道,“往后不会了,不会再惹她伤心了。”
顾审握着茶盏的手下意识摩挲了几下,神色有些恍然。怪道太子前些日子一直没什么动静,他还当他是仔细思量过后转了性,却没想到是在这儿等着他。
心思已经转了好几个来回,但他向来是个城府深的,便按捺住了所有的话语,不动声色地望着面前的青年。
徐晏坐直身子,又是一揖:“万望师傅能够应允。”
半晌,顾审将手中茶盏放下,身子也因着屋中点着的炭火逐渐暖和了起来,轻声说:“皇家规矩重,三娘性子太好了,眼里容不得沙子,又被家里养得娇惯了些,恐怕不太合适。”
如果今日在这说的是顾若兰,他肯定毫不犹豫的应下,因为她那样的性子在哪都吃得开。
从幼时在吴郡、再到后来进京,嫁人后去了陇西数年、去年又回了京城,无一例外的,全都混得如鱼得水,不费多少工夫就能让人围着她转。
但顾令颜性子太温和了,若在寻常人家,定能受舅姑喜欢。皇宫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人善便只能被欺辱。
“我知道师傅的顾虑。”徐晏望着他,认真道,“我也担心她受了人欺负,想过要教她如何应对、如何惩治。可思虑良久,却觉得只能治标、不可治本。”
“她性子温和,若怕她被人欺负,我便不让这个人出现便可。”
饶是城府深如顾审,也忍不住诧异地抬起头,为自己刚才听到的话而惊讶。甚至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像刚才萧侍中说的一样,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了,所以才会幻听?
“我母亲本就喜欢阿颜,师傅也是知道的。”徐晏轻笑了一声,“往后宫里也不必有其他人,我此生都不会有异生之子。如此,师傅所担忧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哐当”一声脆响,是茶盏掉落在地的声音。
顾审原本抖着手去摸那茶盏,但却因着满腹心思,没注意到,不小心让那茶盏掉到了地上。
茶水滚了满地。
那青年神情坚定,刚毅的眉眼在烛光下愈发显得出色。
顾审没想到徐晏会同他承诺这些,毕竟娘家再强劲势大,管天管地,能勉强管着女婿不许纳妾,却管不着他房里的其他事。
莫说是普通的士族小女郎,便是公主,有时也不一定能将驸马给完全弹压住。前朝就有公主对驸马的庶子下手太过狠毒,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后,被皇家勒令离婚的。
“殿下今日说这样的话,难道就不担心将来会后悔?”沉默良久,顾审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神色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容,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但徐晏从小受先帝教导,虽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却也不至于轻易让旁人看出端倪。更何况经过数次历练,更养就了他一副不怒自威的气势。
顾审什么也没能瞧出来。
徐晏苦笑了一声:“我这一生唯一后悔的,便是当初那样对她,甚至对她说了那样重的话。除此之外,再无什么后悔的事。”他向来是个一意孤行的,认定了的事,怎么都拉不回来。
从小被皇帝因着各种事惩罚时,也从未觉着后悔过。那时身上虽被打得有些痛,但他从未放在心上,唯有那一件事,心上的痛抵过从前所有。
给人做了数年名义上的学生,他很了解顾审。他既在乎自个儿孙,也在乎顾家基业。
他今日说的这些话,既让他知道了自己对颜颜的心意,也让他看到了顾家还能强盛数十年的期望。后族和普通士族,到底是有所不同的。
他不信这么多条件加在一块儿,顾审会不心动。
徐晏握紧了拳,指尖嵌进了肉里:“师傅,如今我是诚心想求娶颜颜。”
半晌过后,即便屋里还燃着炭火,茶水也逐渐的凉了下来。侍从入内更换了茶盏,洒扫干净先前的狼藉,而后悄声退下。
“我对三娘说过,以后她的婚事让她自个做主。”从前顾令颜的婚事就是他应承的先帝,最终却让她遍体鳞伤,如此一来,他便舍不得再帮她定了,便对顾令颜说了那句话,还道她若是不想嫁人也没关系。
“殿下若是真有此心,便自个让她应承下来吧。顺带……”顾审微微笑了一下,温声说,“审也想看看殿下的诚心究竟是什么。”
他所说的诚心二字,徐晏很清楚是什么。
宫里没有妃妾、他此生没有异生之子这些承诺都是长远的事,在顾审眼里都不是定数。想要快速的将诚心展现给他看,最快捷的方式,便是好处。
他必须让顾审看到他能给的好处,以及他现在对颜颜的态度,还有他能在颜颜身上花费的工夫。
但无论是资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现在说都只是个空话而已。
徐晏笑了一声,原本凌厉的眉眼迎着烛光,又因这朗朗笑容,转而一下子变得柔和几分:“倘若师傅愿意,我给颜颜的纳采问名礼物也没旁的,是我私库的钥匙。”
第120章 你别闹了
元日的夜晚, 风里仍旧夹杂着凉意。因天上没有月亮悬挂,漫天的星子遥遥闪烁,仿佛顺手撒了一把晶莹的粉末。
风吹过, 星光似乎因此而被吹散了些许,顺着风一块传到了崇政殿内。
混着星光和烛火,顾审出神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这个他曾经做过许多年名义上师长的人。
顾审很清楚徐晏的私库有多丰盈, 他本就做了多年的太子,积蓄怎么可能少得了。再加上先帝崩逝时, 近一半的财帛都给了太子, 寻常二三流世家整个家族加起来, 恐怕都不可能及得上太子私库的一半。
徐晏脸上挂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毫不畏惧的迎着顾审的打量, 神色从容冷静。
“多谢殿下抬爱,我们家里只要孩子过得好就行了, 并不在意聘财多少。”顾审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 随后脸上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
世家嫁娶花费甚多,无论是聘财还是嫁妆, 一向都是铆足了劲的攀比。
还有一些已经没落的士族, 因空剩一个世家的名头犹在,便借此机会和寒门结亲, 以此换取大量的财帛。
这样的情形,别说只是没落士族, 就算是宰相,也少不得被同僚们讥讽是卖儿鬻女。
顾家如今多人身居高位,家中资产丰厚,并不怎么在意钱财。男方给的聘财多, 可以说是男方看重女方,但换一步说,若是两家家世相差悬殊,也能被人造谣成卖女。
顾审并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让自家失了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