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忆起,还有一个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不对,不是人。
他忍不住想狠狠地刺激站在他对面的少女:“虫娘,”他的唇角浮起一抹冷笑:“不愧是蛇虫之子,心智残缺,人伦丧绝!”
“我生母是龙。”她反驳道。
“龙?”李隆基笑得身形不稳,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的面容扭曲,恶狠狠道:“她算是什么真龙?她是虺!”
南朝述异志上说,虺,是一种毒蛇,修炼五百年化身成蛟,再过千年化为龙。
他一字一句解释,看李妙真震惊的神情,非常满意。李隆基坐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呲牙一笑,道:“所以,有些毒蛇呐,永远改变不了自己卑贱的出身。”
第35章
李妙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看着眼前这位得意洋洋的天子,想起了苏发,想起了很多人和事,想起了这里是大唐。
以往门阀士族这个词对她来说不过是历史书上的一个名词,但身在大唐才能感受到士族的强大力量。纵然有科举制度兴起,但是书籍是如此珍贵,教育资源被垄断,阶层几乎无可撼动。
所以一个人从出生就被定下了高低贵贱,她的生母就算化身成龙,也改变不了低微的出身。
在李隆基的心中,曹野那姬就是妖。
“陛下真是李公好龙。”李妙真对他的称谓也变了,她嘲讽道:“说自己喜欢道术,却砍了罗公远的头;说自己是真龙天子,却对龙避之唯恐不及。曹野那姬历经一千五百年修炼成龙,试问那个时候,李家在哪?”
李隆基冷笑:“朕乃玄元”
“得了吧。”李妙真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史记上都教你怎么做了,大楚兴,陈胜王!这些权谋之术,骗人的玩意儿,你信吗?再说了,你家先祖是玄元皇帝老子,那玄元皇后是谁?老娘吗?!”
她一句话就把李隆基气得肝疼,一袖子拂飞了周围的所有陈设,怒吼道:“来人,给朕捉了这妖娘!”
侍卫哗啦啦冲了进来,李妙真早已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她抽出拂尘,用这个空间法器刷出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趁此机会丢出折好的白纸,坐在上面如火箭般飞出寝宫。
李隆基眼睁睁看着她飞到夜空之中,衣袂随风飘舞,月色下容颜盛雪,恍如谪仙。这对母女,仗着有妖术,竟也敢凌驾于他的皇权之上!
“再见,应该不久以后还会相见。”李妙真想了想,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小礼物,等下希望你喜欢。”
她从兴庆宫的鹦鹉那里听到了一个多年前的秘闻,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是可以一试。
凉风习习,她坐在纸鹤上朝明月飞去。在她的身后,无数把飞箭纷纷落地,隐隐仍能听到,兴庆宫那里传来愤怒的骂声……
……
高力士和闻讯赶来的贵妃,一左一右扶住了李隆基。
骂累了,嗓子也哑了,李隆基精疲力尽,颓然像个斗不过幼崽的老兽。贵妃替他抚着胸口,高力士忙端过茶来。
他抿了几口,随手搁在一旁的燕几上。忽然,他余光瞥见燕几上还摆着两个小碟子,想起了虫娘临走前说的话。
送他礼物?
莫不是故意气他的东西吧?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可李隆基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又瞥了几眼。只见那两个小小的碟子上,各自放着不同的吃食,一个是剥好的鸡头肉,另一个是北方特有的酥。
鸡头肉就是芡实,但是现在并不是成熟的季节。李隆基正有些疑惑,但看到这两者摆放在一起时,想起多年前自己吟过的一句诗。
那一年,贵妃醉酒,衣衫褪落,一只玉兔露了出来。他在一旁看着,思其手感,不觉吟了一句诗,诗曰:软温新剥鸡头肉。
恰好当时安禄山陪侍在侧,还应和了一句:滑腻初凝塞上酥。
这一帝一臣,都在极尽赞美贵妃的玉兔。一个称其软软的像新剥的鸡头肉,一个称其摸着滑腻无比,像塞上的酥点。他当时竟浑然没有在意,还觉得安禄山一个粗人,竟然能文雅一把。
现在想来,若是没有摸过,咬过,亲过,能得到如此贴切的形容感受吗?!
他思及往事,双眼通红。正巧,贵妃俯身来为他擦拭唇边的水渍,一对塞上酥猛地跳到了他的眼前。
李隆基倏忽伸出手,打翻了茶盏,又狠狠地推了贵妃一把,让她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高力士、贵妃都吓得不轻,惶恐道:“陛下?”
“都给朕出去”李隆基手指宫门,咬牙压抑着怒气,他想静静
终于等到宫内清净,四下里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喘气声。李隆基再看那燕几,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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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兴庆宫走后,李妙真没有立刻离开长安。
她和李隆基已经决裂了,但是有些事情必须处理一下,不能一走了之。她思考了一下,李隆基应该不会迁怒新平公主,但是归真观就不好说了。
好在观内也只有两个老女冠,她连夜去找了王如意,将他从睡梦里喊醒。
王如意正在他的豪华床榻上酣睡,醒来还有点懵。王家的钱大概是多到花不完了,墙壁是金银铸造的,家具是最贵重的沉檀,就连脚下踩的地板,也是用铜钱串成地砖,再用来防滑。
“你是……仙子?”在数百颗又大又圆的夜明珠照明下,王如意边打哈欠边揉眼。他没见过女装的李妙真,因此认不出她来。
“我来打劫。”李妙真忍不住吓唬了一下他。
王如意并不害怕,反而道:“不对,你这个声音很熟悉嘛。”他又盯着她,瞅了几眼,吓得用被子捂住自己:“二九……公主?”
在礼法重于泰山的古代,李妙真也意识到她好像做得过火了。她正色道:“别怕,我当你是兄弟。你家有靠谱的道观吗?”
“当然有,怎么了?”王如意的神色渐渐凝重:“公主出事了?”
“我无事,不过和老皇帝决裂了,近日要离开长安。”李妙真道:“我的观里还有两个老人,麻烦请你安置。”
“好说好说……”他揪着被子,略有些尴尬道:“公主先背过身去,臣这就穿衣起身……”
……
李妙真送走了素空二人,东边天际早已泛起了鱼肚白。
她顺路从新平公主府里捞走了呼呼大睡的小梨,并且没有惊动任何人。之后,她坐在高塔之上寻思了一下,薛才人会不会受到牵连呢?
薛才人是不会愿意离开皇宫的,依她看,薛才人对李隆基简直是情根深种。
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李妙真又在长安城里住了半个月,留意着李隆基的动静。这期间,她去了财帛星君的庙里,蹭着星君的保护,还吃他的供品。
星君也很无奈:“张果的徒弟,你吃也就罢了,别啃了一半丢在老夫的祭坛上啊!这看着多不好。”
“这不是我。”李妙真坐在功德箱上,笑着摸了摸小梨的头:“乖,爱惜粮食,下次吃不完不许浪费哦。”
他俩坐在一个凡人看不到的空间里,虽然还是一样的神殿和物品。李妙真抬头看,一个个虚影从门外走了进来,跪在蒲团上,虔诚下拜。
“再过些年,这庙宇就被毁啦。”星君惋惜道。战祸会毁灭一切美好的事物,甚至包括信仰。
李妙真道:“那您不去做些什么吗?”
“身为神灵,不可插手人间事。”星君苦笑:“如若不然,天地间就乱了。”
她随口道:“再投个胎不就好啦?就当是入世历劫了。”
来来往往的香客里,有一抹李妙真熟悉的身影。苏发不知为何来到这里,杵在门槛外,望着神像发呆。
星君注意到了他,笑道:“你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他是神灵,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姻缘线,在这俩人之间若隐若现。
“不想。”李妙真断然摇头:“对我来说,没有必要。对他来说,长痛不如短痛。”
星君笑了笑,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既然有姻缘线,那是注定要在一起的。他俩正说着闲话,去宫里宫外打探消息的童子回来了。
童子说,李隆基并没有迁怒新平公主、薛才人等人,反而将驸马姜庆初给放了。与此同时,很多人都被吓到了,也不敢再提安禄山的事情了。
李妙真道:“看来,我该走了?”
她盈盈起身,顺便拿起一把枇杷,丢进了自个的空间里,跟星君道别。星君道:“你要去哪里?”
“去茅山。”
那年张果死遁,曾跟她约了三年后茅山再会。如今,到时候了。
长安城的上空,李妙真一袭白色羽衣猎猎作响,她坐在铁鸟看俯瞰整座皇城。半响,她才对小梨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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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山,天下第一福地,第八洞天。
李妙真只记得茅山在东边沿海的地方,但具体怎么走,还要边走边问。尴尬的是,她没有官府发的通行文书,因此都在山野间行走,很少入州府。
有时法术维持不了那么长时间的飞行,她就落到地面上,跟小梨一起步行。路上以崇山峻岭居多,这个季节野果都不太多,她带着小梨去河里抓鱼。
也许是因为半龙血脉的问题,鱼不需要抓,一勾手就蹦上来了。李妙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烤鱼技术日益进步。
她觉得现在有一首歌和她的处境很配:“小猞猁,蹄朝东,我家纸飞机上面坐着我和你。东边取经不容易,一走就是几万里……”
……
就在李妙真哼着歌,时不时打着节拍的时候,她瞧见云下有一处山庄。眼看着到了日暮时分,她又不想风餐露宿,因此带着小梨悠悠落在山下。
李妙真换了件寻常的布衣,打扮成读书人的样子,踏进山庄想要借宿。这里的人家虽然不多,但是个个都很热情,纷纷请李妙真到家中住宿。
她受宠若惊,随后选了一对年迈的夫妇,跟着他们到了家中。
“公子请稍坐片刻,敝舍略有些简陋,您委屈了。”老翁笑呵呵道。
“承蒙主人厚爱,在下不胜感激。”李妙真忙起身道。其实这对夫妇的屋舍的确简陋了些,黄泥糊的墙,屋顶是茅草,屋内也只有一张低矮的桌子两张破席。
“公子一看就是从州府来的,可能吃不惯我们乡间野菜。”老翁陪她坐席,又道:“哎,也不过是宫里传出来的韦氏烧尾宴,天天吃,我们自己都吃够了。”
李妙真脸色古怪的看着他。
烧尾宴,在唐代就是庆祝好事的宴席,烧鱼尾、虎尾、羊尾,十分奢侈。韦氏烧尾宴是当年一个姓韦的宰相献给唐中宗的,是奢侈中的奢侈,一共有五十八道菜,极其精细……
换句话说,就相当于后世的满汉全席吧。
李妙真想了想,没有说话,毕竟她是借宿。大约过了一刻钟,老妪带着孙子上菜,不多时摆满一张桌子。
老翁客气道:“李公子,请!”
李妙真拿起筷子,不知道从哪里下筷。
只见那张小小的桌子上,几个破烂的碗里,分别盛着黄土拌杂粮,清水泡野菜,黑炭炸树皮,还有一串生蚂蚱……
第36章
看着老翁一家吃的嘎嘣香,李妙真只能强忍心中不适,端起了竹筒制成的水杯。
她刚刚假称自己已经吃饱了,逃过了一劫。不过,李妙真还是提前晃了晃那竹筒里的水,生怕有什么异常。
水很清澈,也没什么异味,看起来是这个山庄里唯一正常的东西了。
她刚刚想喝水,忽然想起竹筒是老翁一家的公用水杯。她平时有点小洁癖,心中有点膈应,干脆连水也不喝了。
满桌韦氏烧尾宴很快被一扫而空,天色也黑了下来。老翁请李妙真去客房歇息,所谓客房,就是一个看起来跟马圈差不多的地方。
几根竹子搭成了一个棚,两面漏风,另外两面直接吹着风。棚下铺着一些碎石子,老翁道:“听说长安城里的首富王元宝用铜钱铺地,金银做墙壁,公子瞧瞧,咱这也不差吧?”
不差?差多了吧!
李妙真觉得他们家可能精神不好,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您说的都对。”
“公子歇息吧!”
山庄的民舍都是低矮的土房,老翁刚刚抬脚想走,对面土房的狭小的窗户里,探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在胡乱晃动:“哈哈哈哈!你们这群疯子,真以为自己是达官贵人,王侯将相吗?”
“别理对面那个疯婆娘。”老翁对此不以为然,但仍记得叮嘱她。
李妙真:“……好。”
老翁走后,她叹了一口气,从空间里掏出了两床被子。被子还是前几日她用绢跟人换的,虽然没有皇宫里的好,但总比硌石子舒服。
她将被子铺好,又抽出几张白纸,裁剪后幻化成白墙和砖瓦,将里变成一个简单的住处。风餐露宿的时候,李妙真虽然能变宫殿,但是幻术也维持不了太久。因此,小梨经常夜里值班,白天睡觉。
空间里还有胡饼和水,她拿出来和小梨分了,准备明日一早就继续赶路。
……
“砰!咚!”
“陛下起驾”
“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喽!”
叽叽喳喳的声音涌入李妙真的耳朵里,她听到凌乱的脚步声,还有路人的欢声笑语。时不时还有孩童在追逐打闹,以及少女娇羞的笑。
她缓缓睁开眼,从一张紫玉珊瑚屏塌上起身,倚在菱花窗旁朝下望了望。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长安。
宽阔的道路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虽是夜晚,但街道两旁挂满一长串红灯笼,灯光璀璨,亮如白昼。
李妙真去过长安城的正月十五夜市,对比一下,里竟然不亚于长安城的繁华和热闹。她饶有兴致的走了出去,回首一望,她借宿的户人家屋舍宏伟,碧瓦朱檐,雕梁绣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