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漾,今天你也辛苦了一天,晚上给你休假,不用当值了,去休息吧。”
苏漾一怔,随后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谢谢贵妃娘娘,为娘娘做事不辛苦。”随后她又怕佟佳仙蕊反悔似的,急忙说,“那奴才待会收了碗,再去休息。”
正常来说,八月中秋,宫内像她这样的女官,因为御花园的宴席,是不能放假的,今日也是沾了佟贵妃的光,能早早歇下,她刚准备收拾药碗出门。
\"等等!\"
佟贵妃叫住她:“这是刚刚皇上差人送来的冰镇凉茶,今夜忙碌的宫人都有,你自带回屋子里慢慢喝。”
苏漾眼神微亮,看向一旁桌子上:“冰镇凉茶?”
她以前夏天,总是喜欢喝一些奶茶,这冰镇凉茶倒是心头好,每逢燥热就要喝一碗,也不知清朝这冰镇凉茶,跟现代的有何区别。
等苏漾端着赏赐的凉茶出了门后,赫舍里氏拧眉思索了一会儿,问:“皇上以前会在春夏赏赐宫人吗?”
佟佳仙蕊微愣:“好像是头一回儿。”
两人静默无语了片刻,赫舍里氏轻吐气息,柔声说:“额娘刚刚说的话,你要仔细考虑,不可拖得太久。”
佟佳仙蕊乖巧应下:“女儿晓得的。”
苏漾回到房间,抱着冰镇凉茶慢慢品味。
她发现,这现代和清朝的,还是有些区别,比如现代的口味没有这么纯,但是却比清朝的冰镇凉茶好喝,可能加了各种小料的缘故。
她捧着的这碗冰镇凉茶,清凉微甜,甜中略带了一丝苦涩的味,回味甘甜。
苏漾一边喝,一边拿出之前七夕出宫买的玩具,数来数去没差,便已有感觉,可能今夜,她就会再次入小可怜的梦。所以得早早准备好才是。
*
西华门,郊外的庄子上。
处处张灯结彩,挂着民间的纸糊兔子灯,不太明亮的空间里,显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昏黄暗淡。
苏漾微微一愣,随后发现自己一年前入梦的那套淡红色宫装有些变化了,似乎更精致华丽了,一处衣袖内,还缝着漂亮的牡丹刺绣。
她看向正院中央,那口大水池,不知何时已经用土填上了,平平整整。
苏漾用手摸了摸袖中的各种小玩具,呼了一口气,有些忐忑紧张,不知道璇儿会不会喜欢,不喜欢的话,她也没下次再给小可怜带小东西了。
不过感觉,今天气氛很古怪。
静默的死寂。
和前两次都不太一样,苏漾心想,这是什么原因?
难道……难道小可怜出天花了?
苏漾神情猝然一变,跟着匆匆遮住口鼻的夫人孙氏一起进了房。
屋子内,有乳母和大夫在,大夫手中是一碗乌漆嘛黑的药,不用凑近闻,都可以感受到其中的苦涩,孙氏几步上前,满脸焦急:
“玄儿怎么样了?”、
老御医擦了擦头上的汗:“夫人,顺治朝还没发现可以治愈天花的药,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乳母在山上采摘的“芨芨草”,据古书记载,对天花有一定功效,但这种少极其少见,这次特地熬来让玄烨喝下去,再辅助针灸、中药调理,前期预防与发病,他们能做的已经做了。
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悉心照料。
但天花这种疟疾,极容易感染人,因此孙氏平时都带着类似口罩的丝绸遮住。
玄烨正是发病初期,如今满脸的红痘,若是有密集恐惧症的人见了,一定会头皮发麻,掉头就走。
不巧,苏漾就是有密集恐惧症的人。
她眼睛一触到玄烨红红的脸颊,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流动的血液似乎要回流,一下冲到了她的头顶,让她头皮狠狠一炸,下意识就想拔腿跑路。
这还是小可怜的发病初期,在她第一次入梦时,就犹如一道高高悬起的闸刀,终于在这一次,落下了,她不能跑。
璇儿那么可怜,没发病前那么可爱。
苏漾已经一年多没见他了,就好像玩的游戏一样,养了小崽崽,操心挂肚,只是跟游戏不同的是,她可以触碰到真人,可以知道他的喜怒哀乐。
或许是察觉到了屋子内多了一个人。
玄烨长长的睫毛轻颤了下,茫然的睁开眼,见到的是乳母、孙氏和太医。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
那个消失许久的人,终于再次出现了。
他张了张干裂的唇角,委屈欲哭:“姐……”
这是拉住苏漾脚步的重重一击,她小跑着走过来,就看见小可怜身前的中年女人,听成了要喝水,拿着一碗水,小心仔细的喂。
玄烨也的确口渴了,触到碗后,猛地灌了好几口。
他除了那一小小声的“姐”,后面再未露出其他可能会暴露出苏漾的行为。
“嬷嬷。”玄烨可怜兮兮的问,“玄儿是不是要死了。”
乳母擦了擦眼泪:“玄儿乖,你会好好活下来的,不会出事的。”
乳母打小照顾玄烨,自然看不得他如今这副消瘦的模样,心疼得不行,孙氏拍了拍她的胳膊:“药已经喂了,过两个时辰再来看看玄儿。”
老御医点了点头:“今日喝药,明日针灸,效果才会更佳。”
孙氏扶着玄烨的乳母,随着老御医一起出去。
玄烨等了等,等见他们关上了门,才猛地一骨碌窜起来,一起来就跪坐在床上,啜泣着哽咽:“姐姐是个大骗子。”
“姐姐一年多没来,就不想玄儿了吗,玄儿要死了。”
他眼底盈满了无助委屈的泪,悬于眼睫,一滴滴扑簌着,随时会掉下来,苏漾见不得他掉眼泪,一掉眼泪,什么密集恐惧症也暂时抛诸脑后了。
苏漾上前来时,被玄烨哭着推开,“姐姐……”
“你不要靠玄儿太近,会生病的。”
苏漾叹了口气:“姐姐是神仙,哪会生病。”
隔着梦境与现实的交错,瘟疫也不会感染上她。
她闭上眼睛,给自己打油打气。
随后睁开眼,紧紧的拥抱着他,因为幅度过大,那些小玩具一应从袖口中掉了出来。
玄烨低头一看,眼神刷的亮起来,苏漾轻轻咳嗽,“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姐姐来迟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在给你买小玩具。”
“不要怪姐姐好不好?”
玄烨乖乖点头:“姐姐能来看玄儿就好了。”
他脸上发痒,勉强能在姐姐面前控制住不去挠,天花出痘是很痒的,一旦去扣去碰,极有可能在将来留下疤痕,导致毁容。
苏漾看他的注意力,一下被这些小玩具给吸引了,忐忑的问:“璇儿,姐姐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就随便买了一些。”
他其实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刚刚强撑着起来,也是在看到苏漾的那一瞬间,不知道从哪汲取来的力量。苏漾给他买了很多这个朝代,小孩应该会喜欢的玩具,从不会动的婴儿到十来岁的玩具,应有尽有。
那些花了不少苏漾攒下来银子。
只有拨浪鼓,便宜而实惠。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玄烨在众多玩具之间,竟一眼瞧见了拨浪鼓,爱不释手,但是一玩拨浪鼓,势必会发出“咚咚咚”地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大得吓了苏漾一大跳。
很快正院传来一阵脚步声。
乳母在房外问:“玄儿,是什么在响,是不是滚下床了?”
玄烨努力提高声音:“嬷嬷,不是,你和孙嬷嬷早点睡吧,我今夜感觉还好,不用来守夜了。”
外间声音很快消下去,苏漾苦大仇深的盯着拨浪鼓。
她只见荣宪格格喜欢的不行,却没想到这东西晚上这么闹腾,一闹就把人给吸引过来了,所以在苏漾转身起来不注意时,玄烨狠了狠心,将拨浪鼓给用力磕在床的一角。
再来回摇动时,终于没有多大声了。
苏漾震惊地看着他:“璇儿……璇儿你不是很喜欢吗,为什么要弄坏?”
玄烨缩了缩脑袋,小声说:“会吵到别人,会打扰到姐姐和玄儿在一起。”
苏漾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接过还没怎么玩的拨浪鼓,琢磨着看能不能修好,其实可以修好的,只要拿到工匠那,但此时在郊外,去哪找工匠?
玄烨说:“姐姐,你不要生气,这样玩,就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
苏漾摸了摸他头发,捧住脸看向自己。这是她今天来的第一次,敢正眼瞧他。
密集恐惧症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但玄烨太乖了,他似乎知道苏漾对他长满红痘的脸害怕,对视时都特意避开,此时被苏漾捧住,慌神了,拿着拨浪鼓遮住脸。
“姐姐,别看。”
苏漾神情自然的将他手拿开,对视两秒后才转过脸去:“没事。”
想到这可能是她见小可怜的最后一面,苏漾心里说:他值得自己主动正视内心的恐惧。
玄烨再见到苏漾时,精神异常的好,很快没过几日,病情急转而下,到中秋那天晚上,老御医对着孙氏和他乳母嬷嬷摇了摇头,宣告了玄烨的药石无医。
整个庄子上,死气沉沉。
*
今日是中秋佳节,苏漾抱着玄烨走到门外。
原本只有一轮圆月悬挂的天空,骤然绽放出朵朵灿烂的烟火,犹如火树银花,美极了。
玄烨无力的靠在她怀里,呆呆的望着紫禁城的方向,眼眸湿润,水痕里映出一片五彩缤纷,伞状的满天星,一簇簇消失在天际,犹如一道真正的流星划过。
“姐姐,玄儿死了还能看见你吗?”
玄烨虚弱的小声问。
苏漾认真想了想,“看不到的。”人鬼殊途。
“玄儿有什么愿望吗?”
玄烨把眼泪蹭在她衣服上,手里死死地抓着破了一脚的拨浪鼓,喘息着:“姐姐,玄儿不想死,想天天见到姐姐,不想姐姐走。”
“璇儿太贪心了,这是两个愿望。”
玄烨朝她努力露出灿烂的笑:“璇儿想姐姐,再抱抱我。”
苏漾侧身,抱了抱他。
淡蓝色的愿力瓶,陡然出现在她手心里,七七四十九瓶,终于在中秋这一天集满了。
苏漾看向远处还在不断绽放的烟花群,映红了半边天际。
那一刻,她心里奇怪的想:
——小孩子的愿望,真的很容易满足的。
一边是与她相处不到半年的,还没体味人生百态的小可怜;
一边是她满怀希望的想回家,回到那个不用讲尊卑,不用下跪的时代。
苏漾在玄烨看不见的角落里,神情挣扎又纠结着。
嘣——
原本快要暗下来的天空,陡然间又爆出烟花四处喷溅,漫天流光转瞬即逝,孱弱的玄烨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领,目光懵懂而茫然。
他看见苏漾的脸被映得微微发红,眼底有盈盈水光,似乎在挣扎着什么,让她看上去有些痛苦,很快那痛苦消失了,她低头,睫毛微颤着,轻轻说:“璇儿乖,姐姐把愿望送给你了。”
“璇儿要平平安安地长大。”
在决定好的那一刻。
苏漾心口重压的石头终于消失了。
这两个选择,或许在很早以前,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有了征兆。
就像璇儿的天花,闸刀落下时,立她头顶的选择,也随之而来。
不同时代赋予的教育、环境,与人的良知,让她无法狠下心来,或许她也是可以狠下心的,只要在一开始,苏漾碰到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孩子。
她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怀里的小可怜,一步步走向死亡。
她还活着不是么。
活着就还有可能。
一个愿望而已。
将来她还可以努努力,再重新一步步攒下,届时还是可以回家的,只是要晚一点。
这样给自己一劝说,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以接受了。
苏漾抱着玄烨,指着天空看:“看,流星。”
烟花过后,一道流星划过了天际,摇曳下长长的虚影。
玄烨真的乖乖闭上眼睛,许愿。
——要是玄儿死了,希望姐姐不要伤心。
——我希望璇儿活下来。
片刻后,苏漾睁开眼,摸了摸小可怜的头,认真而轻缓地说:“璇儿不会死。”
随后,她就离开了。
玄烨呆呆地坐在地上,好一会儿自己强撑起精神,回到了床上。
第二天乳母以为会来给玄烨收尸时,她撩开杯子,突然惊喜的发现,玄烨脸上那些绽开的可怖血肉,竟然开始慢慢结痂了。
她匆匆叫来孙氏和老御医,喜极而泣道:“一定是菩萨显灵了,快!”
老御医眼底露出惊讶,一拍桌子:“奇迹,一定是奇迹!!”
第20章
中秋夜,御花园内觥筹交错。
宫外请来的戏班子,咿咿呀呀的唱着,是最近两年流行的昆曲,皇玛嬷难得有一样爱好,这次康熙特意趁着机会,让人请进宫中。
《牡丹亭.游园惊梦》这时正唱到了那一句: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唱腔低回婉转,吴侬软语,一唱三叹。
大臣们一个个的上前来,对康熙敬酒,康熙早年不善饮酒,别国朝贺使臣来,时日久了,再加上特意训练过,基本能达到千杯不醉的效果。
遏必隆、明珠、苏克萨哈一一敬了,后面到了索额图。
康熙微微合上眼,没喝。
索额图一张老脸原本笑得爽朗又朝气,被这么一冷落,愣了愣,站在御花园里不上不下的,周围还有人在瞧他,脸立马垮了下来:“皇上,喝酒啊!”
康熙向来在节日上,不落大臣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