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里偷闲,还把下午要做的事情提前说好。
“今日太阳不错,准备一下。”
凝冬看着她睁眼说瞎话,外面连个太阳影子都没有。
“今日长生会从尚书房回钟粹宫,”苏漾吩咐,“把我准备好的启蒙礼物找到。”
“是。”
她铺开一张宣纸,用已经沾了油墨的狼毫,仔细认真的执笔对写。
苏麻喇姑给她的佛经,是《佛说阿弥陀佛》,第一页就是:
开经偈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开端十分好,她一笔一划,竟没有丝毫出错。
也许是集中注意力导致的。
苏漾松了口气,再写到首页的字“如是我闻”时,不知为何,心脏突然急速跳动了几下,震得她没握住笔,狼毫杵在了宣纸上,晕开一大片墨迹。
前面的字,以及这一张完整的宣纸,宣告报废。
凝冬不安的看向她:“主子,怎么了?”
此时,钟粹宫的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的跑来,三不作两步的跨进门:“不好了,不好了,长生不好了!”
苏漾脸色微变,立刻放下狼毫,走出门。
那宫女脸色苍白,睫毛上带着几片雪花,眼泪摇摇欲坠:“贵人,贵人您去瞧瞧。”
苏漾撩起裙角匆匆跟她来到了钟粹宫。
一路上,她听着宫女断断续续的哽咽说:
“长生中午回来了一次,就小睡了一会儿,结果怎么叫都叫不醒,只好去喊太医,惊动了皇上,现在都在里面。”
她一抹眼泪,哭腔道:“太医说,怕是不好。”
“娘娘急忙让贵人过去,看长生一眼。”
苏漾神情凝重。
长生对于苏漾,意义不同寻常。
不是割舍愿望去救下了小可怜,也不是被人推下水,见不得荣宪格格死在她面前,把人救起来。
后来,苏漾跟马佳氏关系还算不错时,不经意间回忆起:
——荣宪格格在历史上,是活下来,且活得久。
她不敢去印证如果当时她没救人,荣宪格格会不会死。
这就是一道不可解的命题。
而长生,据她死命回忆。
才想起来他在康熙十六年三月,也就是今年三月,在十阿哥出生前后,就病死的。
什么原因?
因为着凉伤寒,发高烧。
荣嫔马佳氏当时是没有注意到,小孩子总爱踹开被子。
长生聪明伶俐,长得到是和小璇儿有几分相似,苏漾郑重强调,让马佳氏注意孩子的生活起居,夜晚也有嬷嬷守着长生睡。
终于才没有在命定夭折月份里死去。
她以为,通过自己努力,小小的扭转了一下历史。
可这才半年。
阎王要你三更死,苏漾留了人到五更,可五更之后,死神还是来收割了人命。
冬日雪里空气冰凉彻骨,苏漾吸入了一口冷气,站在门口,生生地打了个冷噤。
康熙还在内间看着,荣嫔哀哀哭泣。
太医沉重的声音像是死亡的镰刀。
“气没了。”
苏漾抬脚跨入。
荣嫔满脸泪水,控制着自己没大哭出声,像是在找支撑点一样,小声难过的喊她:“苏漾,苏漾。”
苏漾走过去,蹲下身拍了怕她肩膀,看向床上安静\'沉睡\'的长生。
“小皇子没受什么苦痛,也算一件好事,”太医轻叹,“睡梦中猝死的,基本救不回来,皇上,娘娘,请节哀。”
他像是睡着了,稚嫩而圆润的脸颊,合着眼睛,嘴角弯着,像是做了一个香甜的梦。
乐不思蜀,从此沉睡不醒。
苏漾伸出手,想碰他又不敢碰,到中途缩了回来。
她盯着那张酷似小璇儿的脸,心下茫然,像是真的亲眼见到,小可怜死在她眼前一样。
尽管长生脸上没有那些可怖的天花,可她心里霎时翻江倒海的难受,难受到两眼通红。
如果没有她放弃回家的愿望,小璇儿……小璇儿应该也会像长生一样,沉睡不醒。
他还有天花,病痛折磨。
还没有阿玛和额娘的疼爱,还没有感受过大千世界的美丽。
她插手了对方的命运轨迹。
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
荣宪格格身体康健,每天开开心心的,毫不欢喜;
乖巧可爱的长生,却不知为何在睡梦猝死。
那,小璇儿是属于哪一种?
或者哪种都不是,因为离他的天花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一年,两年,四年五年。
他一定会平安顺遂。
长生就像小可怜的对照组,没有她置之死地而后生,许下的愿望,后果就如床上的长生。
苏漾共情极深,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呼吸急促起来,眼泪止不住扑簌而下。
难过得比马佳氏这个当额娘的,还要伤心极了。
哭得她妆容全花,像个花猫。
荣嫔手足无措,下意识看了看皇上。
此时她也无暇来安慰,突然痛哭流涕的苏漾,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放在了康熙身上。康熙是一个男人。
自然不会像荣嫔那样,哭得不成样子。
他呼吸粗重,眼底赤红一片,定定的看了长生好一会儿,才拽着流泪不止的苏漾踏出了门。
第42章
钟粹宫外。
康熙侧身站了一会儿, 才回头,声音极其沉暗:“又不是你的孩子,你怎么那么伤心?”
刚刚发红的眼眸, 仿佛是一场烟水朦胧的错觉。
苏漾心情不好,又有些无名的暴躁。
长生对于她而言, 确实有一些特殊的意义。
而这个意义在今日戛然而止。
一条生命的逝去, 一边是似乎在对她无声嘲讽。
苏漾忍了忍,最终只是说:“妾身心肠软, 与荣嫔交好, 前不久还收到了长生送的生辰礼物,就是,就是见不得好好的孩子, 在跟前突然夭折。”
因为刚刚骤然面临长生猝死的打击, 导致她声音略带沙哑。
康熙四年至康熙十六年来,好些个皇子、皇女生下便一命呜呼, 也有活了几年才因病去世的。
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次, 让他没有像马佳氏那般失态, 两人都相对比第一次遇见这种事, 镇定了很多。
荣嫔丧子也不是第一回 了。
唯独苏漾一个外人,在长生身上倾注了非同一般的心血, 情绪变得异常低落与难受。
这个回答显然是在康熙的预料之中。
长生却有几分长得像他。
“也不必太难过了,至少他没遭受病痛。”
康熙闷咳一声,冷静的安抚后,转身进了钟粹宫。
披着大氅,衣领毛茸茸的苏漾,站在台阶上,目光看向空中飘落的雪花, 空气带来微冷的风,吹得她脸发白。
大地茫茫真干净。
一只手妄图带来扭转的蝴蝶,在冬日的冷寂里,被大雪掩埋。
现代有很多人,总是有着不切实际的想法。
譬如她们想着,将来若是回到资源稀缺的古代,一定要将自己的职业发扬光大,或者改变某个残忍的历史进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扭转乾坤。
苏漾在拥有入梦能力后,也曾幻想过。
她若是有机会回到历史的某一个节点,也要尽自己最大所能,去改变一些什么。
可惜。
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扭转。
凝冬递了帕子过去,“主子,别哭了,大雪天掉眼泪,容易脸颊皲裂,起皮。”
苏漾深吸一口冷气,这才感觉发胀的脑子冷静了点。
“把我给长生的礼物带了吗?”
匆匆忙忙间,她没来得及吩咐,也不知道凝冬有没有带上。
凝冬顿了顿,担忧道:“主子,带了。”
苏漾伸出手,将她从袖间的带给长生的小礼物接过,随后捏了捏手心,复而进去。
这时里面的荣嫔,眼睫还挂着泪水,却没有刚才那么伤心欲绝,恨不得和孩子一起去了的绝望。
康熙立在她的身侧,低声说着什么。
太医还在想尽办法,博得最后一次渺茫的救治机会。
苏漾走过去时,听康熙说:“后日冬至,再过些时间就是冰嬉活动。”
冰嬉活动,五六年没有再次大型举办。
这次不能因为长生的去世而宣告截止。
荣嫔马佳氏点了点头,强忍着问太医:“长生,长生真的是一下子去的么?”
“没有痛苦是不是?”
“是。”
荣嫔坚强的擦了擦眼泪,通红的眼睛扯出一抹苦笑:“那便好。”
长生在康熙那,算不得最受疼宠的孩子,也没有上玉蝶。
又因即将冬至后的冰嬉活动,没有大操大办,只在某天昭告了朝臣与百姓,将孩子尸身盛入“金棺”,免了往年南郊天坛进行冬至的祭天大礼,在今年的冬至当日,康熙以皇子礼入殓下葬长生至皇子陵。
至此,一段落结束。
苏漾在冬至那天,将另行抄写的往生经,一起送进了皇子陵。
北风呼啸着,她从宫外匆匆回到了承乾宫,这时她没有那么抗拒的抄写佛经了,也真正做到了,心如止水。
唯一久久不能平静的是……有些字,她不认识。
不认识只能顺着描,在别的宣纸上描了好几次,才抄写到专门的抄写佛经的宣纸上。
“主子。”
凝夏扫完地上的雪,净了手后,去御膳房端了一份饺子进来。
凝冬月事来了,肚子极疼当不了差,出行都是凝夏在安排。
相对于凝冬的粗心大意,凝夏显得要稳重许多,清晨苏漾起身抄写佛经时,屋子内早早的烧了炭,不至于冷。
不用她多吩咐,凝夏就去了御膳房,将冬至吃的饺子给端了来。
“奴才在路上碰到了多鱼姐姐。”凝夏揭开盖子,拿出一双银制筷子,将盘里的饺子给端了出来,“多鱼姐姐是去请太医了,说是贵妃娘娘,下台阶时不小心崴了脚。”
苏漾拿筷子的手一顿:“严不严重?”
“好像有点。”凝夏吸了口气,“看她挺着急的。”
苏漾放下筷子,起身赶到正殿,走进内间,看到佟贵妃靠在床上,脚踝裸露在外,有一块皮肤已经红肿着,看上去极是吓人。
她蹙着眉梢,抬起头,看见苏漾,有些惊讶:“苏漾,你怎么来了?”
本来该叫苏贵人的,应该是痛得很了。
苏漾默不作声的走上前去,让凝夏去外面挖一块雪来,冰敷在上。
崔娴姑姑端着冷水进来,见她坐在佟贵妃床前,亲力亲为的冰敷。
冰敷在发热的脚踝上,瞬间冰了佟佳仙蕊一个激灵,她“嘶”了一声,苦笑:“苏漾,你轻点。”
“娘娘怎么崴脚了?”
佟贵妃无言,许久后垂下脑袋:“踩到裙子了。”
“以前也没看你这么熟悉。”佟佳仙蕊盯着苏漾熟练的操作,“你脚踝上的伤,彻底好了吗?”
“早就好了。”
难为佟贵妃还想得起她曾经崴脚过。
苏漾心平气和的跟她说,“太医也跟我说,一定要用冰水敷,再用上他给的跌打损伤药,不会落下病根的。”
佟佳仙蕊抿了抿唇。
太医这时跨门而入,见两位娘娘都在这,一时进退不得,只能守在外间:“娘娘,可冷敷了?”
崔娴姑姑答:“正在冰敷。”
她落下帘子,在外侧和太医说:“娘娘崴了脚,有点肿,会不会伤到骨头?”
太医道:“一般不会伤到骨头,这是微臣这里的跌打损伤药膏,娘娘每天贴一副,过几日便好了。”
佟贵妃闻言,扬声道:“多谢太医跑一趟了,姑姑,你替本宫送送他。”
“是。”
“太医,请。”
太医出了承乾宫后,崔娴姑姑给他塞了一包碎银:“冬至还麻烦徐太医跑一趟,真是辛苦了。”
徐忠推拒一番后,只能收下:“今日同僚都已休假,只有微臣当值,不算什么,这乃微臣分内之事,还请姑姑不必放在心上。”
崔娴姑姑含笑点头,目送他离开时,却瞧见本来该在慈宁宫的康熙大步走来。
“你家主子脚崴了?”
崔娴姑姑匆忙行了礼,避开道路:“回皇上,是,刚徐太医来看过了。”
康熙略一颔首。
他进来时,苏漾坐在床边,与佟贵妃说话。
“雪天地滑,娘娘以后可得小心点。”
苏漾从容的拿着膏药给她贴上,轻轻按揉了两下,语带笑意,“可不能学去年妾身一样,好久才好起来,冰嬉听说十分好玩,娘娘可不能错过了。”
有句话说得好,久病成医。
她只病过一回,在对待脚踝扭伤的情况,就是个老熟练工了。
佟佳仙蕊被她调侃得脸色发红,不经意瞥见康熙站在外间,悄悄的把腿往被子里缩了缩。
“皇上,您怎么来了?”
苏漾头皮发麻。
回头一看,康熙不知道啥时候,跟个背后灵似的,也不说话。
康熙走到凝夏放的椅子前,坐下。
“脚没事吧?”
皇帝坐在这,不仅是佟佳仙蕊骤生压力,苏漾也是。
佟贵妃摇摇头:“没有大碍,太医说了,过几天就好。”
康熙点头,目光掠过苏漾,回到佟贵妃身上,“怎么贵人在给你上药?”